如果网络社会有镜像宇宙
2019-08-13 14:52

如果网络社会有镜像宇宙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市政厅(id:shi-zheng-ting),出自“澎湃研究计划:网民20年”,作者: 王喆,题图来自东方IC


诸神撤离


A面:SMTH版聚


清华西门外的羊大爷涮肉招牌总在翻新,但不改大红门面,不用进门,就闻得到很重的羊肉味儿,被夏夜暖风挟裹着吹开散去。21世纪初,清华学生爱在这儿以及不远处的新疆大盘鸡、迎风撒孜然的烤串店之类的小店里聚会,要么以班级为单位,要么是社团聚餐。如果听到某一桌互称id,席间提及“水车”、“名媛”、“灌水”,那必是水木清华BBS(SMTH)各个版的版聚。


羊大爷一直是摇滚版的根据地。airbag第一次参加摇滚版版聚,去的就是这里。他那时并不知道,自己将因这次露脸而忝列“水木四大帅哥”之一。作为新人,airbag见过所有的id,却想不到id后是一个个如此鲜活的人。


“我们不谈音乐,就是互相开玩笑,嘻嘻哈哈逗乐的那种。最后抢着买单的都是摇滚版元老,他们已经毕业工作好几年,平时在版上不大说话,但版聚必参加。那次聚会完,就去钱柜K歌了。这也是版聚约定俗成的活动,我第一次听到’One Night in Beijing’,qiudali和icier唱的,唱得很好。icier是从小就出国演出的京剧特招嘛。”


大家好!我是大尖果儿airbag!我今年已经红梅岁了!我是抽烟座的!我来自于红塔山!我平常比较好往人身边扔烟头这口儿!我觉得玉溪最有范儿!如果你想知道什么是摇滚精神,就一定要收听中南海!我经常念叨的一句话是“万宝路不如登喜路”!最后,我衷心的祝福本版万宝路!此外我还有抽云烟等癖好,有兴趣可联系我,通过抽完之后意淫等方式!


水木社区精华区中,还能搜出airbag当年这个报到帖。“这是摇滚版的报到模板,我在版上已经混了很久后才发现没报过到。瞎填的,一看就知道是逗乐的,大部分问题跟音乐一点关系都没有。”还好,他的报到帖被放入了精华区,不然也找不到。


2014年1月15日,摇滚版被关版了。由SYSOP(系统操作员)发出公告:


鉴于Rock/摇滚风情版面长期未能良性发展,且版面积分为0。根据《水木社区版面管理办法》及版面积分相关规定,经站务委员会讨论,决定关闭Rock/摇滚风情版面。特此公告。感谢历任版主的辛勤工作。


这也是一个模板,却是冷冰冰的讣告,没能得到多少人的关注。“本版当前共有0人在线,最高296人。”


生长


水木清华BBS真正在校园内形成影响力,是2000年底清华宿舍通网之后。宿舍通网之前,学生上网得去主楼地下的信息中心开放实验室。那里整整齐齐摆放着100多台电脑,1小时收费1到2元。说是去上网,但其实是去查文献查资料。“那时大家还没有太依赖网络,因为网络世界还没那么丰富,在网上干不了别的,也就是刷个网页聊个天。”


和几乎同时期的北大未名、南大小百合一样,诞生在校园教育网内的水木清华BBS早期开设的大多是系版和班版。网民、学生与BBS使用者这三种身份重叠在一起。BBS是什么、怎么用,都靠着学生之间的口口相传。“当时我去其他宿舍串门,我们班一同学正在用term上水木。我过去看,问这啥东西,黑底白字的。他就跟我说,这是水木BBS,还说我有id还有马甲,可以给你一个。我说好好好给我一个,那个马甲我还养了很长一段时间。”


2003年,水木清华在线人数首次突破10000,已是大陆最有人气的BBS之一,用户以北京高校的学生为主。社团版和兴趣版一个个冒出来,每个版面都会定期版聚,id在眼前变成了活生生的人。大家大吃大喝之后,继续回到宿舍,本着“开机就上线,人睡不掉线”的精神,点开fterm的图标,或直接在命令栏输入指令,登录黑底白字的界面,回车再回车,跳过进站画面、按右键阅读、ctrl+r回帖、ctrl+p开新帖。鼠标根本用不上。和网页相比,term字节量小、刷起来速度快。这对各处灌水、发文量巨大的水车而言很重要,一分钟就可刷完好几个版面的新帖,并留下到此一游的痕迹。


结网


有了id和马甲后,airbag并未马上将大量时间精力花在水木清华上。但当整个校园的时空都依着BBS重新组织起来,即便一个人不主动使用水木,水木也会找到他。初识网络的连结性,让airbag颇感震撼。


非典期间,清华封校停课。好学的学生还是跑去上自习,而更多的人有了大把时间在室外打球、轮滑、聊天。只是每个人胸前挂着一个被戏称为“狗牌”的牌子,写着名字和班级,名字比较小,班级比较大。


“突然有一天,隔壁班一经常挂在系版的同学很激动地来宿舍找我,说刚才有一个人在系版发了个寻人帖,说在老图书馆看见了一个什么样清清瘦瘦的人,读了一下,觉得要找的就是你。”


找人的是一个女生,要找的确实是airbag。airbag早在高三毕业的暑假就读过《第一次的亲密接触》,却想不到网络上会有越来越多的爱情表白、一见钟情式的寻人。他和这女生约着见了面,陆陆续续吃了几次饭,聊聊过去啊小时候啊爱好啊,终归还是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感。


对airbag而言,校园生活中的社交本能地以兴趣为主,选择常驻哪个版也首先依据兴趣。这是他打开水木清华的方式,而他的女朋友都来自水木清华结交的版友。


“我系里同学的音乐段位离我太远了。那个时候我已经在听大友良英、灰野敬二,他们还在跟我讲枪与玫瑰,没法交流。”摇滚版让airbag找到了身处同一校园的同好。一个版把一群有共同兴趣的人圈住,营造出彼此身体距离缩小的亲密感。


听民谣的听哥特的听金属的听后摇的能济济一堂。如果一天没有新帖,便总有人随便转载个新闻发在版上。或许可以说,每一项讨论的内容本身并不重要,只不过是炒热气氛的由头,重要的是确认大家正在交流这件事本身。


“虽然时不时会钻出来几个不认识的,但经常在版上的就是几十人左右,id互相都熟悉,所以就互相逗乐。”


摇滚版的镇版帖是一篇转自《南方都市报》的乐评:“邱大力称颂Kid A”。由于看似资深的乐评中竟将Radiohead新专辑《Kid A》译作《欺骗A》而引发了版友们的围观,持续回复“夯”。


后来版友们每天都要re邱大力,“夯!我领证了!”、“夯!新年快乐!”……版主icier每天都要删一批水帖,一怒之下将主贴标题改为“邱大力称颂Kid A(不许再re了!)”并锁了帖,这让老版友怒不可遏,认为剥夺了他们那一代的青春。帖子解锁后,大家再re帖的时候就连带那句‘不许再re了’一起re。


“其实大家有时没话可说,来re这帖纯属为了发个帖而发个帖,就像来跟朋友们打声招呼一样。”


这个帖子被设计成了版衫,成为了摇滚版的自我标识和集体记忆,穿上这件衣服的必是自己人:正面印着ROCK的logo,下方是“邱大力称颂KID A”的小字,背面印着“不许再re了!”。


ROCK版版衫设计稿


水木清华在2004年变得非常猛,像磁石般吸引了一些非学生身份的人。初代网红芙蓉姐姐每天来新开设的贴图版发自拍,身姿婀娜地或立或卧于清华的校园草坪、长椅上,每发必上热门十大。


2004年底,一部以BBS为背景的校园DV《爱情请用term登录》在清华东门外的学研大厦多功能厅进行了首映。参与制作和演出的都是曾经只见id未见其人的站务和版主。他们用晃晃荡荡的手持摄影,努力讲述一个围绕水木清华展开的爱情故事。


airbag花一万元买了个主机放宿舍,自己搭建了个ftp,分享他收集来的音乐和电影资源,供版友们下载,从此很难轻易关机,还得不时给有需求的版友开个更快的账户权限。他总觉得,这才是他被称为“水木四大帅哥”之一的真正原因。


浪潮般的欲望和热望持续涌来。最基础的技术和简单的设施足以将它们托住。


分裂


谁都没有料到,清华水木命运的突变来得那么快。2005年3月,教育部下达文件,要求高校BBS实名制。校方则要求水木站务委员禁止开放校外访问权限。直接后果是,大量校外用户无法登录。这意味着,无法取回好友名单及站内信件,无法再来re自己曾经每天都要re的镇版帖。


水木清华3.16进站画面


3月16日,水木清华站内一片混乱,有人用灌水机疯狂刷版,有人留下个人公告后自杀id,还活着的id大多挂上“水木已死,有事请烧纸”的签名档。一些大型版面被版主清除版面文章后关版,另一些版面重新制作了进版画面来寄托情绪。Atheist在摇滚版上提议:“进版干脆就写一个斗大的’滚’”!


那个让人觉得会一直不变的网络空间破碎了,与大家一起享受的单纯快乐恐怕再难寻觅。


站务委员会宣布集体辞职。他们创立了水木社区,也称新水,并将旧水的文章都备份到新水。为了站稳脚跟,他们匆忙申请ICP。这为后来几年的组织机构松散和股权纠纷埋下伏笔。


在这场剧烈变动中,airbag不属于情绪激动的那一批:“我也搞不清到底谁是伪站了,是新水不够正统,还是旧水没了水木的精神。我对新水彻底脱离校园并不是很抵触,觉得是迟早的事,有社会的人进来也是好事。只是新水的人不再生活在同一个物理环境里,没法说见面就见面,说组织活动就组织活动。”


旧水的在线人数断崖式跌落,域名被收回后,直接指向新水。而大多数系版和社团协会版在新水零落。新水变得更加社会化,功能性更加突出。纷争之中流失了一部分老用户。新生入校后不再需要注册水木。更多类型的网络平台开始萌生,分去了曾经统整在BBS之中的各项功能。新水的商业化发展步履维艰。


2005年3月,豆瓣正式上线,专注于做兴趣社交,为用户找到“和你口味最像的人”。


2005年5月,百合网正式发布,推出了“心灵匹配,成就幸福婚姻”的独特婚恋服务模式。


2005年12月,校内网的运营者敲开了清华学生的宿舍门,递去小传单,邀请学生们实名注册校内网,上传自己的真实照片。


化石


airbag从德国回来后,发现自己和水木社区的生存状态都变了。他要准备毕业找工作了,但社会却显得很未知。不知道做哪行是什么样子,也不知最开始要选择什么职业什么岗位,他开始关注十大热门话题,常去的版变成了职业生涯和房地产。


“我记得从2006年开始,水木十大每天都有一篇和房地产相关的,因为06年北京的房子相对05年开始有一波涨幅。2007年,我照着版上所学去东四环看了二手房,没看着合适的就选了个新盘,那是我人生第一套房,1万2一平。”如今,airbag的这套房已经涨到了7万多一平。他感叹,这恐怕才是水木给他带来的最大影响。


airbag是汽车工程专业的,要是想找一个和汽车相关的工作,连简历都不用投。但北京没有中意的整车厂,这个专业毕业留北京的,要么是当劳斯莱斯或保时捷的销售、采购,要么在汽车网站当杂志编辑。airbag根据自己在职业生涯版搜集到的情况,做了很现实的考量:“我想留北京就得转行。当时比较主流且有发展的就是做金融咨询了。08年金融危机之前,这个工作真的一直都很热,处于集体狂欢的状态,感觉每个人都赚很多的钱。”


现在的水木定位是高知社群。版面的集中度更高,版上讨论的是实用的、功能性的信息。十大热门话题长期被家庭生活、职业生涯、房地产论坛、股市和贴图等占据。小的版面更加没人了。


由于没有新生加入,“新生年轻起飞”(freshman)也被关版了。还留在水木的老用户,像是被化石裹住,以扛着买房教育医疗工作这几座中产大山的形象出现在十大热门话题中。网站首页上占据导航的“关注水木社区官方微博”、拼命想挤到眼前的公众号小浮窗、大红色的“水木APP正式上线”二维码,像贴在这块化石上的牛皮癣。


“2014年摇滚版关版了。摇滚版的朋友跟我说的,告诉我的时候已经关了。我还真挺怀念我那些乐评文章,全都没保存,当时是在term上直接码的字,因为心里觉得能一直在这里找到的。班版也没有了,基本上我曾经发过东西的版面都不在了。”


airbag来到空无一人的摇滚版,突然想起以前版上有个很奇怪的id,叫bagair,“别人都以为是我的马甲,但还真不是,我也不知道是谁的id,他会发站内信和我说话,看对话他知道我是谁。我搜了一下,发现这个id已经注销了,就把它注册成了我的马甲。”


可怜痛楚的人民这时永远成了追求瞬间幸福的市民

只剩下酒馆、公共厕所、澡堂子

诸神撤离了这座城池



万圣朝宗


B面:PTT营队


暑假,学生基本都回家了,校园里只有知了最热闹。1999年,刚刚大学毕业的magician第一次带青年选举营队。阳光太晃眼了,根本看不清这群年轻人的脸。作为队长,他在个头上没什么优势,在人群里一晃,就很难再找到他的身影。


但magician擅长说,是个天生的话唠。要让一群陌生青年男女在一周内彼此熟悉,燃起未来从事政治工作的热情,magician认为口才还是很重要的,特别是在台湾岛。


营队的目的是培养到各个社区和地方去帮政治人物选举拉票的青年团队,所以教学内容很注重实用性,比如如何破冰、如何带团队活动,学一些诸如怎么握手、怎么进餐的国际礼仪。最重要的是,教他们演行动剧,通过表演话剧来让大家了解你想传达的议题,最后一周结束发个证书,这些青年人就变成了政治土壤里的青年种子、下一代的主人翁。


magician在学生时代就混政治类社团。这些教学内容并不陌生,甚至可以说非常擅长。“我参加社团也是因为兴趣,只是那个兴趣正好是政治啊。”


从这群青年人的对话中,magician才知道PTT(批踢踢实业坊)


“他们聊起这个营队的PTT版面,然后问我,队长你怎么都不去看。我懵了一下,脑袋里想着这是什么东西,但为了不被他们看成是老人家,就赶紧说因为我比较没有时间。”


无论PTT的使用者还是旁观者,都很难想象,PTT在若干年后,会从众多BBS中脱颖而出、一支独大,成为台湾社会中最具影响力的网络平台。


奠基


台湾校园内开通宿舍上网的时间比大陆要早好几年。1992年4月,台湾新竹交通大学启用了第一套学生宿舍光纤网络系统。然而,大量电脑在教育网内的接入,给计算机中心的技术维护人员带来了许多麻烦,甚至没有足够的人力和时间来进行管理。这催生了学生自治社团来协助与推广新兴的网络服务,令学生成为主导教育网络发展的重要群体。


有趣的是,1995年前后,除了大陆、台湾与香港以外,没有其他地区将BBS引进校园。因为先来后到,中国高校BBS诞生之初,采用的系统几乎都是台湾大学椰林风情的PalmBBS。


水木清华BBS和PTT也不例外。这一技术相当平民化,架设站点的成本和门槛很低,有一台保证全天候开机电脑和简单的软件硬件环境,就可以架站、自行建立一个社群。直到今天,PTT一直保持着最初架站时的黑色页面映着纯文字。它能成功抵制商业化,硬件、经费与人力都靠自筹,也是因为BBS这一简陋却实用的技术。


由于架站门槛低,各个学校的校站和私站一时如过江之鲫。校站有台大椰林风情、淡江蛋卷广场、中山美丽之岛;私站有PTT、不良牛和台大马克士威。然而,由于各类原因,上述站点一一倒下,只留下PTT成为言论的中心。


PTT的进站画面之一


PTT一开始的使用者,是以创立者台湾大学的大二学生杜奕瑾所在的系所同学为主,之后推广到其他高校,以及全社会。PTT各个讨论区,分为实体社群的虚拟空间(如校版、系版和社团版),以及围绕兴趣而展开的多样化讨论主题(如偶像、游戏、音乐、文学等)。大多数校园BBS延续了这样的版面分布模式。


“同学一看到我电脑上PTT黑底的进站画面,就会说我很宅。”网络刚兴起时,“宅”还是有点特别的。“虽然很多人去BBS上发表东西,但网络还没成为现实生活的一部分,只是一个选项而已。那时候是BB Call的年代,连大哥大都非常少见,生活中没有网络并不会那么不方便。”


结网


magician是为了写网络爱情小说而注册了PTT。PTT不过是他发小说的平台之一。“我当时的女朋友丢给我痞子蔡的书,就是《第一次的亲密接触》啊,我看完觉得我一个中文系的人应该会写得更好吧。”


那时痞子蔡红了起来,他几乎每天都在成大猫咪乐园BBS上发文章。台湾的网络小说写手不像现在这么懒惰,都在勤勤恳恳地发文、更新、开新坑。


《第一次的亲密接触》是一部关于网络恋情的网络小说,1999年付梓成书后,红遍海峡两岸。BBS的query和plan功能、“恐龙青蛙”的称谓、初代网络表情:)、《泰坦尼克号》和麦当劳的一杯大可乐两份薯条……那个年代的细节被保存在这个关于虚拟空间的虚构故事里。


“痞子蔡文字有趣的地方,就是一句话一段,不像我们习惯的分段方式,这就是BBS最原始的发文方式。而且,一篇网络小说,每章节大概都会分成1500字左右,因为大家真的看不下去超出1500字的东西。”


magician发现,在PTT上发小说,很重要的是句子的长短。因为网络的页面和文档不一样。他请图书馆系的朋友告诉他怎么分段,后来索性直接数着字数编辑,十几个字一行。“好麻烦啊,所以我经常写不下去,断头了就会被读者骂‘烂尾都比断头好啊’。”


当出版社找到magician,要出版他的网络爱情小说时,magician并没有那么意外。“这家出版社现在已经倒掉了吧,给的稿费真的很少,是那种给你钱就不错了的态度,还买断了简体版版权,然后在大陆出了简体版。”


对自己的第一本小说,magician一点也不想重新翻看。小说真的很俗套。“简体字版编辑觉得我废话太多,删了很多东西。我必须承认,他删完之后比我写得好太多了。我小说里还夹杂了很多政治的东西,讲李登辉的砍掉,讲宋楚瑜的砍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写的爱情小说里会有政治,大概是习惯吧。”


而他那些没写完的小说,估计会一直保持“未完待续”的状态。“要知道我主人公的青春故事都发生在1998年到2000年。哇,那现在他已经是个30多岁的大叔了,谁要看啊!”


面具


《BBS乡民的正义》(又称《骇战》)2012年在台湾上映,由陈柏霖和陈意涵主演。电影中描述的那几年,是PTT最火的时候。记者们会跑到BBS八卦版(Gossiping)上抄新闻,“爆卦”和“问卦”,爱看热闹的“乡民”聚集起来进行人肉搜索,这些都是PTT的事实。“那段时间上班如果不刷PTT就会觉得这个班没上。传统新闻媒体反过来跑到PTT八卦版上抄新闻,PTT自己也时不时就来个什么颜色的爆,成为了一代人的记忆。” 


PTT人气指数与各色“爆”的对应


“如果你没花很多时间在PTT上,就很难被归为我群的人。”发网络小说的日子不再,magician后来喜欢逛版看文,“有一段时间我很无聊,待在当时的女友家,就看表特版(Beauty)上的美女照片,修图技术比无名小站时期已经进步多了。但待在女朋友家还一直看这些,最后肯定是分手了嘛。政黑(HatePolitics)也很有趣,很多人在上面爆料,比如会有一堆立委助理偷偷骂自己的老板,还有国民党党工和民进党党工在上面吵来吵去。你当然不知道他们消息的真假,就可以乱猜。比如有人会说我做了一个梦,梦里面发生了什么,但这可能是他在会议上偷偷记下来的事情喔。”


magician喜欢把玩网络上的真真假假。PTT的匿名性给人盖上一个面具,有面具还不用,不是太傻了吗?


戴着面具的大家躲在屏幕后面,像极了周星驰电影《九品芝麻官》里的“乡民”:“我是跟乡民进来看热闹的,只不过是往前站了一点,我退后就是了!”乡民们喜欢用推文(类似于点赞)来凑热闹。玩得再嗨一点,就变成了推齐。


在2002年,PTT增加了单行评论功能,评论直接排列在同一篇文章的正下方,但只有一行的空间。“我很喜欢玩推齐,真的很好玩。”在技术特性的基础上,乡民们创造性地用文字回复来造成特殊的“洗版效应”,比如推齐、波浪舞推文、推文接龙、推文朝圣等等,促成更多人不得不在意某个议题。


PTT的推文文化


在magician眼中,网络上的人还是那些精神年龄没有长大的小屁孩,当然他自己也不例外,心理年龄测出来只有22岁。


“从PTT的推文和社交媒体上的点赞上得到的心理成就感是一样的,你在被用力推、用力赞,有一群快乐的小伙伴在一起努力。大家成为了成就正义里的一个id或一句话,如果失败了也不会觉得自己会怎样,但如果真改变了什么事情,就会觉得是自己的功劳。”


必须承认的是,PTT给magician开启了一个新的世界。像很多人一样,magician会重点阅读PTT推文评论,这个习惯也延续到其他的媒体使用行为上。“我现在看新闻会看评论区,看Facebook也是看大家的评论,然后再自己去找资讯,这是PTT对我最大的影响吧。”


紫爆


《BBS乡民的正义》夸张地描述了紫爆和乡民正义,乡民们热血地亲身奔赴现场,用手机屏幕燃起灯海,拼出紫色的“爆”。但这些奇迹在电影上映前都未曾在现实中出现。


《BBS乡民的正义》中的“紫爆”现场


现实中的网络动员,往往是“万人响应,一人到场”。“我看到过有人在PTT上说我要去警察局抗议什么什么事情,然后推文评论里一堆人说我要去我要去。结果到了警察局门口,真的只有三五个人蹲在那儿,不知道在干嘛。”


很多人都很难相信,乡民有朝一日竟成为支撑社会运动的中坚力量,直到PTT有史以来唯一一次“紫爆”。2014年反服贸事件期间,“爆”、推文和嘘文的功能设计,让网民的话题热度和情绪沸点变得可见,继而推动了群情感染。


3月23日晚,PTT像一个众声喧哗的广场,每个人都在大声说话,和群情激愤的事件现场形成了镜像呼应。当事件参与者疯狂冲入议场时,乡民则蜂拥赶至八卦版关注最新消息。一时之间,同时在版人数暴增至10万人。PTT终于紫爆了。


“事件发生的时候,我从PTT和Facebook上得到了很多消息,我也有到现场,看到了成功号召50万人集结起来的结果,但是却没看到一个理性思考和推论的过程。


夜幕稠锁星子,magician在议场周围绕了两个多小时,走过一个个驻扎在外围的小舞台。这些小舞台提供了不同议题的讨论。


“听大家发表意见,然后说出自己的意见,这是理性沟通的方式。但是,真正有到那附近去看去听议题的,可能不到1万人吧。”


PTT几年来的热门版面,大多是心情版面,比如黑特版(Hate)和政黑版。它们是专门以“恨”为主题的版面,其存在让网民们的不满情绪有了一个倾泻的空间。紫爆的八卦版与全盛时期的黑特版并无二致,绝大多数使用者流连于此,无非是为了有主题地聊、有主题地战、有主题地凑热闹。


当社会正义是追随情绪,所促成的很多都是快意见。“PTT上大多数人就是在反对他不爽的东西,真正驱动游戏玩下去的不是理性,而是情绪性的认同。PTT无法代表台湾大多数人的想法和声音,就是乡民和酸民而已,他们很酸,他们很呛,他们对什么事情都可能不满。”


在反服贸事件现场,magician找到了PTT的直接映射——“大肠花论坛”。参与者对这次事件和运动有什么不满和愤怒,都可以来这个论坛讲出来。


“他们对运动有一个什么样的憧憬,如何结合在一起,又如何分道扬镳。”


大肠花论坛的主持人与参与者间的言说互动,默契地结合了黑特版与八卦版的PTT乡民沟通模式。在这阵声浪中,反服贸事件中的所谓传奇被反复敲打——原来其中存有着那么多的猜疑、背叛、伤害、愤怒和感伤,还有更多说不出口的荒谬。


天亮了,阻挡人群的障碍物上,还缠绕着太阳花和祈福的卡片,在阳光下闪着金光。magician离开时,看到一位自称住户的妇人,对抗议群众吼叫。她说晚上被吵得全家无法睡觉。


PTT上的信息分享和情绪抒发,如今也能通过其他媒体平台获得,可能传播速度稍微慢一点、情绪淡一点。


“我结婚后真的很少看PTT。我老婆是大陆人,和她聊PTT没用,她不会觉得有什么意思。后来我都是和她一起看Youtube上的频道,卡提诺狂新闻或者老天鹅娱乐什么的,都是一些专门黑台湾政治的节目。”


那个带营队、写爱情小说的年轻人,是magician,却好似不是他了。他不停强调,“那都是小时候的事情了”、“谁没有小时候呢”。在这絮叨之中,他真的已经开始相信自己的苍老了。


尾巴


和airbag一样,我在清华读书时很多朋友也是水木上认识的,还从他们口中得知,台湾彼时有个PTT,五月天的石头不时会跑到上面发文章。2006年新旧水分家之后,我就不再用BBS了,待到2014年去台湾读博,惊讶地发现PTT居然还在,宛如技术活化石,保留着黑底白字的系统介面,还强而有力地介入了台湾社会的发展历程。


所以,当我看到澎湃研究计划“中国网民20年”时,我想到的是结结实实横跨了20年的水木清华和PTT。我在写作初稿时,采访了很多水木清华BBS用户和PTT用户,想无所不包、理性客观,却写成了说明文。如何回到已经逝去的历史田野中去?如何横跨两岸空间而展开对话?如何再现id和网络文字之外的活生生的细节?


最终,我深度采访的airbag和magician都是我很早认识、一度很熟悉,但起码10年没有再好好聊过天的朋友。尽管他们一遍遍告诉我“真的记不清楚那么多细节了”,但我希望,他们的故事能让人重返这两个网络平台的成长现场,看到相近的技术和文化如何生长出不同的发展曲线和各色面貌。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市政厅(id:shi-zheng-ting),出自“澎湃研究计划:网民20年”,作者: 王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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