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年即贫困的韩国年轻人,决定不生孩子
2019-09-09 16:52

成年即贫困的韩国年轻人,决定不生孩子

本文来自公众号:单向街书店(ID:onewaystreet2013),作者: 狐人,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蒋女士,您好,今天第一次在现场看到您。刚刚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有一种直接的感受,心动!”男读者接过麦克风,提高了音量。


蒋方舟从容地回应,而后笑笑说:“谢谢你对我心动。”


男读者复又站起身说,大声道:“是个男人都会!”


这是韩国作家金爱烂对谈中国作家蒋方舟的沙龙提问环节里,一个小小的花絮。


它穿插在“开场时蒋方舟老师介绍金爱烂老师第一部作品《老爸,快跑》的后记,“我不希望文学成为我的信仰,然而希望拥有小说中的某种政治”,想问问金作家,“政治”二字具体应该如何理解?”和“想听两位老师谈谈随着年龄增长,您作品中的有意识地创作方向变化,又有哪些作家的作品给予您创作的力量?”等常规读者提问中,像试音的琴弦拉响促音,是一个颇有记忆点的时刻。



那天是北京国际图书博览会文学沙龙关于韩国文学的最后一场,翻译薛舟、徐丽红老师双双出席,早一日结束行程的韩国作家千云宁也到场旁听。读者们都很激动,几度鼓掌致谢,有人递过新鲜的杯装水果茶,金爱烂作家接了,顺势放到桌上,手里只握着笔,目光很温柔地落在等待签书的读者队列上。


活动收场前,工作人员为老师们合影留念,她从桌面上拿起叠得小而整齐的读者信,收在掌心里带下去了。


2017 年 7 月,Channel Yes 在金爱烂作家的短篇小说集《外面是夏天》出版时,曾与读者和金衍洙作家一起进行的访谈和作品朗读会。“对谈中的金爱烂作家是安静而细腻的,像她的作品;但也是灵动的,像她的眼睛。”(《写下故事穿过我身体的感觉》@KoreanLiteratureToday 译)两年过去了,金爱烂作家仍是一如既往。


via @KoreanLiteratureToday


几天的对谈下来,不只一位中国作家表示,尽管自己的阅读口味很博爱,尝试过欧亚非各种语系、各类作家的作品,但将韩国文学搬上餐桌还是要从韩江以《素食主义者》夺得国际布克奖后说起。


改编自《素食主义者》的同名电影作为韩国唯一代表影片入围 2010 圣丹斯电影节


蒋方舟是少有的在大学时便涉猎韩国文学的“读者”,她回忆起与韩国作家的作品初相遇时,虽然感觉陌生,也未见任何图书宣传,但被书封上“韩国最有可能夺得诺贝尔奖的 80 后女作家”的推荐语吸引,决定展阅,不想一下子被这位作家的文字张力深深震动,手不释卷。


这本书就是收入金爱烂作家的处女座的短篇小说集《老爸,快跑》。



许多读者不知道,韩国作家的作品在中国的传播,有过一段奇异的旅程,至今已经历了出版社几代责任编辑的更替。尽管其中多册在改编为韩影、韩剧后收视率火爆,作为原著,它们的存在仍鲜为人知。


但这种如潭水般低调且深沉,到与韩国文学的总基调不谋而同。


《老爸,快跑》大陆版于 2012 年出版,由 9 篇短篇小说构成(其中一篇为处女作),涵盖了家庭问题,城市和年轻人,蜗居族,现代人际社会关系的冷漠等主题。《我去便利商店》《纸鱼》等篇目被评为很好地表现了二十几岁年轻人的感性,同时再现了以创伤、痛苦、悲悯为代表的韩国现代文学。



“焦虑”是金爱烂作品中的主人公通常会体会到的一种情绪。收录于今年 8 月引进出版的《外面是夏天》中的短篇《沉默的未来》,是助她夺得李箱文学奖的作品,在这部小说中,她创建了一个濒临灭绝的语言的博物馆,以这种形式将一种焦虑的情绪人为放大化。


虽然在中国文化走向世界的时代,我们很难想象“如果以一天世上只剩我一个人使用中文”,但如果有那么一天,“我”就将会被放入语言博物馆,成为展品,现在如同呼吸般自如的日常交流都成为困境。



仿佛涟漪般互为联动,“女性主义”遍及亚洲之后,“焦虑话题”也在今年浮出水面,成为中国社交网络头号话题。


社交媒体集火于“升学焦虑”“中年焦虑”“中产危机”“早睡和秃头”,大众反思“焦虑”被过度发酵,“贩卖焦虑”是否言过其实。对此,早已“久病成医”的韩国社会不失为一个可观察的对象。


无论以游客的身份,还是以观众的身份接触韩国,总因韩流的华丽对首尔有着先入为主的印象。


但熟悉首尔的人会摇头,真实的首尔实在不是印象中的首尔,尽管韩剧中的男人离女生的爱情幻想那么近,手臂和腰枝纤细的女爱豆成就了许多男生的择偶观。但理智回归的时刻也会纳闷,光鲜的那一面如此闪亮,如同泡沫,那么主人公的苦难人生是否真的那么难捱,是不是一种编剧刻意的设置。


我想快点上学。已经差不多攒够了一个学期的学费,而且最主要的是我想去结交别人,感受“疲倦”和“紧张”之类的情绪。穿上束身的衣服,带着紧绷的神情,意会着别人对我的品头论足,去爱,去奉承,去开玩笑,去揭人家短,当上一个有心计或耍手段的人。对别人来说,我可以当个好人,也可以当个坏人,但其实我什么都当不了。


——《沁满口水》


尽管,偶尔也会感觉自己在透支人生的某些部分。尽管,见到埋头苦学一年后被国有企业聘用的学弟学妹时也会嫉妒。可是经济上的独立带给她的自信,比如,至少不用在酒席上感到心里没底,也可以在亲朋好友的红白喜事尽责随礼,都是她无法从学院辞职的理由。于是,每当心里萌生出不想干的念头时,发薪日总会像哀求着挽留她的爱人一般到来。


——《你的夏天,还好吗》


这些描述,让我想到韩国文学翻译院季刊《List》特辑版(2011)里一处问答:“现在我们社会二十岁的一代是历史上受教育最高、英语说的最好、享受最多文化优惠的一代,为什么准备走进社会的时候,入口已经被堵死?”


金爱烂以自己在短篇中的描述作为回答:对于上一代人而言,贫困是美德,值得追忆,值得自夸;对我们而言,贫困却是秘密,是羞耻。


韩剧《天空之城》因展露韩国高考残酷现实而备受瞩目


“对我们而言,贫困却是秘密,是羞耻。”韩国的二十岁一代被逼上绝路,大学学费昂贵,为了筹措学费申请各种贷款,毕业时必然面临信用破产。毕业后不确定何时能就业,明明是最需要声援和帮助的一代,却也是社会最不肯照顾的一代。


在闪耀昂贵毛毯覆盖下,千疮百孔的社会现实令人瞠目结舌。韩国的教育可以那么紧张,生活可以这么苦,并非编剧的文过饰非。


“当我发表作品后,看到评论说我在描写边缘群体,我有点惊讶,觉得韩国人对普通二字的标准还是有些高的。”金爱烂在对谈中,回答中国读者对“真实韩国”的提问,“就像甜甜圈一样,中心非常小,这就是我们社会所定义的普通,而边缘非常厚,这样厚的边缘也可以被称为边缘吗?”


《他人即地狱》韩国考试院内景


对从小在乡下长大,上大学后来到首尔的金爱烂,生活方式和空间让她倍感陌生,最想拥有的东西便是“空间”,这种欲求和情绪很自然地渗透入她的小说之中。


因此对于空间,她有着比较严格的定义,认为当代年轻人居住的空间不能称之为家,而是房间,它很小,更应该被称为蜗居。而她最近思考的问题是:当韩国的青年随着年龄增长、阅历丰富,会换房间,那他们最终会到达的地点是哪里?


短篇小说《立冬》里,金爱烂描写了这样一对夫妇:他们要依靠大额贷款才买得起一套 20 年房龄的二手房,却因为一次意外,他们失去了自己的孩子。金爱烂很看重这个故事,她在其中倾注了自己对韩国现代史的观察与思考,在高速经济增长的过程中、人们追求名利与金钱,但在前进中,人们并没有发现自己失去了什么,或许,是我们的孩子



恰巧就在几天前,一则“韩国成为世界首个“零出生率”国家”的新闻,登上微博热搜


殊途同归,作为没有萧条记忆的一代人,中国加入 WTO、神舟飞船进入太空、北京奥运会成功举办……这样的事件,以比起“是社会新闻”而更像“是高考政治复习资料”的形式进入我们的成长。家庭生活的裕富,消费水平的增长,突然展开的人生以一种看不到尽头的平坦向远处奔去。


然而风平浪静后,一种恐怖感逐渐弥漫开来。回顾近年来的社会新闻,我们见到了逃过了办公室政治,却因技术发展取代、吞并多工种,在中年忽然被辞职的高薪族,也有面对消费主义史无前例的诱惑,落入陷阱选择裸贷的年轻人。


比起渲染过的焦虑,这才是真实的焦虑。一代中年人和一代年轻人应该何去何从,这道暂时无解的题,不得不画上了一个问号。



更可怕的是,这种消费剥夺感与阶层剥夺息息相关。在韩国,“二十代”经济痛苦的背后是“父亲的角色”极速衰退的现象。IMF 金融危机以后,在韩国社会活成“还像样的父亲”比摘星星还难。


更不要提在这种“父亲消失”推动力量中,更有韩国女性对于男性恐惧和回避的愿景。


以千云宁作家为代表的一派作家,反映了韩国女性对于父亲的通常看法,在她的作品中关于父亲的描述不多,《她的眼泪使用法》中,父亲这一角色通常不存在或离开了家庭,他的功能由奶奶、妈妈、姐姐或者姐妹,朋友来完成。


《她的眼泪使用法》是千云宁的第三部短篇小说集,里面涵括七个短篇。


其中《阿里的跳绳》借混血女孩“金阿里”的眼睛,以生动活泼的文笔分析了人种主义的痼疾和问题所在。《我带你去》通过一个因与学生的性丑闻被讹传之后只能逃避到沼泽地带的男人的故事,表现了看待爱情与真实的新视角。贯穿整部小说集的主题是人世间无处不在的深深的创伤和痛苦,以及应对创伤和痛苦的方式,即,对人类与世界的悲悯和热爱。


千云宁第一次直面父亲这一角色,是在小说《生姜》中,直到小说完成,她才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在之前的小说中不去描写父亲。


长篇小说《生姜》背景设置在韩国民主化运动达到高潮的 1980 年代,以著名拷问技术专家、臭名昭著的真实人物李根安为原型,探求罪恶本质。小说主人公是审问工作者的女儿,是一个因为感觉自己的人生被父亲毁掉,虽然很讨厌父亲,但又因为血缘关系不能告发父亲,只能保护、照顾父亲的女性形象。




一直以来,千云宁作家认为在人生中,或维持这个世界的力量来自母亲和奶奶,父亲反而是不好接近、令人害怕的大男子主义形象,所以尽量去避免写父亲,总之不是让她感觉亲近的人。


千云宁明白,自己的父亲不是《生姜》中父亲那样罪恶的人,但父亲给她带来过的不幸是同等的痛苦,尽管不能在现实生活中有所作为,但她通过撰写《生姜》,惩罚了她的父亲。在那之后,从不叫父亲“爸爸”的她可以堂堂正正面对父亲了,自此摆脱了父亲带给她的人生烦恼。



最近几次有关韩国文学的稿件中,我们一直探讨女性写作、女性视角的文学在韩国文学扮演的非常重要的角色。


其实韩国文学对现实、当下的关照,更是韩国文学的第二大特色。


我们不否认中国的年轻作者为文学提供了更多题材形式,言情、玄幻、军事……我们有我们擅长的领域。但围绕社会热点问题,以文学的形式应援世越号事件,反思历史,出版政治抗争相关书籍……甚至张康明作家在作品中探讨过网络水军对民粹主义的影响,或者讨厌韩国,一心想要移民的女生,这些都是亚洲其他各国文学少有涉猎的选题。



千云宁创作自己第一篇小说《针》,一部分原因是受身边朋友纹身的启发,另一部分也因为在社会新闻上看到一篇妻子谋杀丈夫报道:妻子在榨汁机中加入缝衣针,和鲜榨果汁一起给丈夫服用,最终被警方逮捕。


后来在德国时,千云宁看到给老人拍裸体遗照的广告,便以此创作了短篇《少年最光洁的大腿》,描述了中年照相馆老板与少年接触,最终决定为老人拍摄裸体遗照的故事。在创作中,对当今世界年轻与老年、肉体的美与丑的思考,她用文字的形式展开进行了回答。


金爱烂的创作也正是从关注社会性时间之后开始转变的,在此之前她认为自己的小说色调非常灰暗、晦涩。而在《外面是夏天》收录的短篇中,她描写了一位老师为了救溺水的学生,牺牲了自己的生命。“当一个个体生命面对绝对权力时,是十分渺小的,但再大的权利也不能夺走一个人的全部。”


所以,在作品中发出强烈的社会政治色彩的声音,可能跟韩国经历的社会文化有关系。


韩国电影《寄生虫》剧照


值得一提的是,除却上文提及的已有作品引进的韩国作家,韩国文坛近年涌现出很多优秀的新锐作家。更有韩国文坛元老级作家黄皙暎的女儿黄如贞作家(音),默默写作 20 余年,为了不受父亲影响,她使用化名参评,最后凭借出色的文本脱颖而出,夺得第二十三届文学村小说奖的获奖作品长篇小说《阿尔及利亚的幽灵们》,令人赞叹。


在这个标榜“文学已死”的年代,仍有作家愿驻守文学的领土,低调耕耘,愿他们早日迎来硕果累累一日,以慰自我,以飨读者。


本文来自公众号:单向街书店(ID:onewaystreet2013),作者: 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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