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立志成为“当代丘吉尔”,却被当成了“英国版特朗普”
2019-09-12 14:07

他立志成为“当代丘吉尔”,却被当成了“英国版特朗普”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经济观察网(ID:eeojjgcw),作者:陈季冰,题图来自:东方IC


导读:同样一头金发的约翰逊与特朗普(虽然发型大不相同)最显著的共同点在于,他们都似乎被上天赋予了一种罕见的对丑闻的“免疫力”,而且他们俩都能在同一问题上经常采取相互矛盾的立场而被各自的拥趸照单全收。


温斯顿·丘吉尔才是约翰逊真正的偶像。有人说,约翰逊经常表示出来的那种粗野蛮横的言谈举止,其实也是对丘吉尔的刻意模仿。然而,约翰逊不可能成为另一位丘吉尔。


熟悉大不列颠历史的人知道,一部英国政治史,自《大宪章》签署以来的800年里,就是人民经由议会这条道路一步一步驯服骄纵蛮横的王权的历史。英国议会因此赢得了“众议会之母”的荣誉。


到了21世纪,昔日不可一世的王权早已成了精美的花瓶。然而,古老的英国议会忽然发现,自己的最新敌人如今就在泰晤士河畔的威斯敏斯特宫大厅里,而且就是坐在第一排中间的那位。


摊牌时刻


9月的第一周被美国《华盛顿邮报》称为“英国近现代史上最群情激奋的一刻”——摊牌时刻终于来到,结果是,就任仅6周的英国首相鲍里斯·约翰逊两天之内遭遇三连败。


9月3日,夏季休假的议员们归来,议会复会的第一天,下议院反对党议员和保守党反叛议员以328:301的票数击败现政府,夺取了议会议程的掌控权。


9月4日,议员们乘胜追击,以327:299的票数通过了一项阻止“无协议脱欧”(意味着英国与欧盟之间退回到没有任何特殊关系的普通国与国关系)的法案。根据法案,若约翰逊无法在10月19日前通过一项新协议,或是说服大多数议员支持“无协议脱欧”,他必须向欧盟请求将英国的“脱欧”日期再度延至2020年1月31日。这项法案于9月6日在议会上议院获得通过,并于9月9日由伊丽莎白二世女王签署批准。


被激怒了的约翰逊随即提议解散议会,在10月15日提前举行大选。用他的话来说,因为议会不与内阁合作,政府将完全无法运作。因此需要通过重新大选来决定由谁来担任首相,并在10月17日代表英国前往布鲁塞尔出席欧盟峰会,谈判新的“脱欧”协议。


提前大选实际上一直都是约翰逊考虑的选项。不久前,他的内阁公布了数十亿英镑的教育、社会关怀和交通方面的新的支出计划。人们猜测这是他为选举所做的准备。


当日,下议院对首相的这一提案进行投票,结果有298名议员投下赞成票,56名议员投了反对票。根据2011年生效的《固定任期议会法》,提前大选的动议需要获得下议院至少三分之二的赞成票方能通过。下议院共有650名议员,298张赞成票比约翰逊所需要的数字少了136票。主要反对党工党的大多数议员干脆离开席位,拒绝参与投票。提前大选的动议被驳回。


对约翰逊来说,一周内的三次投票失利就像是当头一棒,逼得曾经雄心勃勃的他走投无路。但对整个保守党来说,更大的打击在于,脱欧议题已经将它撕扯得四分五裂。


在9月3日的投票中,共有21名保守党议员违抗本党指令,与反对党一起投票反对现政府,其中有9名还是现任内阁成员。当晚,他们就收到了下议院保守党党鞭的通知,宣布他们今后不再有资格代表保守党。在这群被开除出党的保守党议员中,有特蕾莎·梅内阁的财政大臣菲利普·哈蒙德,还有温斯顿·丘吉尔的外孙尼古拉斯·索梅斯。而保守党议员菲利普·李更是转投自由民主党,他的“叛党”导致保守党在议会中的席位瞬间从领先一票变成了落后一票。


更加伤感的一幕出现在9月5日晚间,当晚6点,鲍里斯·约翰逊的胞弟、英国商业、能源与产业战略部国务大臣乔·约翰逊宣布辞职,并且不再担任保守党议员。他在社交媒体上说,自己近来在家庭忠诚和国家利益的抉择中已被“撕裂”,这是一个“无法解决的矛盾”。与菲利普·哈蒙德、尼古拉斯·索梅斯一样,乔·约翰逊一直强烈反对脱欧,是保守党内留欧派的主要声音。


从这些保守党大佬不顾一切的倒戈中,政府、执政党、乃至整个英国社会在脱欧这件事情上展现出来的难以弥合的撕裂让我们一览无余。


查理一世的魅影


如果不是约翰逊企图采取极端手段迫使议会听命于自己的话,难看的摊牌时刻本还会往后再拖一拖的。


8月28日,约翰逊突然向伊丽莎白二世女王提出让议会从9月的第二周开始休会至10月14日的请求。按照惯例,女王很快便在枢密院会议上批准了首相的议会休会请求。这意味着,待到议会再次复会时,距离10月17日欧洲理事会召开会议讨论英国“脱欧”事宜只剩3天。


此举令英国政坛和舆论界一片哗然。普遍认为,约翰逊做出这一决定的目的是故意不给议会就“脱欧”问题以足够的辩论和讨论时间,同时也大大压缩了议会通过立法阻挠“无协议脱欧”的机会,当然也就令“无协议脱欧”的可能性大增。


约翰逊曾一再承诺,无论能否达成协议,他都将在10月31日带领英国脱欧。这在议会中引起了巨大争议,反对党和保守党反叛议员也针锋相对,他们多次威胁将联手通过一项特别法律,阻止首相强行推动“无协议脱欧”。


因此,约翰逊关闭议会的决定被认为是一场“政变”。消息一出,反对党警告说,这是一场“政治危机”;身为保守党的下议院议长约翰·伯考称这是“违反宪法”;而苏格兰民族党领导人、现任苏格兰政府首席大臣斯特金更是夸张地控诉这是“英国民主黑暗的一天”。


在那个周末,成千上万愤怒的英国民众在全国各地走上街头,抗议首相关闭议会的决定。示威者打出了“停止政变”的口号。据报道,8月31日当天,伦敦、爱丁堡、曼彻斯特等30多座城市的市政厅前挤满了抗议者。一份呼吁政府不得暂停议会的请愿书,一天之内获得了超过150万个签名。


受此消息影响,英镑兑美元一度跌破1比1.22美元大关。


英国没有成文宪法,历史上通过的所有与宪制有关的法律文件和案例,只要没有被明确废止的,都可视为宪法的一部分。反对者认为,约翰逊正在冒险创设一个恶劣的新先例。他们中的一部分人坚持认为首相此举是违法行为,在伦敦、爱丁堡和贝尔法斯特三地,都有人向法院提起诉讼,要求法官发出对政府违宪的裁决。这几起官司最终可能会打到英国最高法院,尽管媒体大多认为法院判决政府败诉的概率不大,但据称,保守党籍的前首相约翰·梅杰对其中一位原告表达了公开支持。


约翰逊及其支持者则坚称,政府这只是在遵循惯例,从程序上看没有什么问题。英国议会每年都会暂停或休会1至2个星期,通常在4月或5月,以便政府准备来年的立法议程。但反对者认为,暂停议会在正常时期是常态,但现在不是正常时期。而且,按照约翰逊的计划,这一次休会长达35天,英国议会已经有将近半个世纪没有这么长时间的停摆了……这些都凸显了约翰逊试图剥夺议会在脱欧问题上的发言权的“独裁倾向”。


不管怎么说,约翰逊已将英国宪政的框架撑到了极限。英国《卫报》感叹说,脱欧已在英伦三岛制造了空前的分裂和伤害,约翰逊现在又在伤口上狠狠地撒了一把盐。


这样的裂痕不仅在持不同政见的执政党与反对党及其各自的选民之间越拉越大,甚至在执政党内部也变得不可调和。约翰·梅杰并不是罕见的公开反对自己所属政党的保守党大佬,前司法大臣戴维·高克对媒体称,有时“你必须在自己的个人利益和国家利益之间做出判断,国家利益必须放在首位。”就在约翰逊作出议会休会决定的第二天,苏格兰保守党领袖、上议院资深议员露丝·戴维森宣布因“身体和家庭原因”辞职了;同一天,上议院保守党党鞭乔治·杨格也宣布辞职;最近一周里,宣布辞职的保守党议员和内阁成员名单还在不断加长……


所有这一切,都迫使那些反对“无协议脱欧”的议员们意识到,与约翰逊为首的强硬脱欧派展开协商的大门已经被关闭,眼下他们只能果断出击,背水一战了。


于是便有了本文开头的那三次投票。


显而易见的是,约翰逊试图采取极端策略逼迫保守党内异见人士就范、阻挠议会对自己指手画脚的努力起到了适得其反的效果。他现在看起来更像是一个不得人心的少数党政府领导人。在这样的形势下,就算反对者迫于脱欧关键节点邻近而暂时不同意大选,再次提前大选也迟早的事。


但约翰逊仍在作困兽之斗。9月4日的投票否决了提前大选的动议后,他在一个演讲中再度强硬表态,称自己“宁可死在水沟里”,也绝不会请求欧盟推迟脱欧期限,之后还表示“我不会考虑辞职,我将前往布鲁塞尔,我将达成协议,我们将确保10月31日退欧——这是我们必须做的。”


在英国历史上,强制议会休会的举动大多以悲剧收场。约翰逊的冒险行动唤醒了一些具有历史感的英国人对400年前黑暗一幕的记忆。


1629年,与议会冲突不断的查理一世悍然解散了议会。他坚信“君权神授”,声称由贵族选举产生的议员们只是国王的顾问,无权约束国王。1629年至1640年,他在没有议会的情况下统治英国11年,最终引发了内战,查理自己也被推上了断头台。在敬畏传统的英国,这是史上唯一一次国王被处决的不光彩记录。他的儿子查理二世为了纪念他而铸的青铜雕像今天还委屈地矗立在伦敦特拉法加广场东北角,几百年来英国人民一直对这位国王怀着愤慨而又内疚的复杂情绪。


今天当然不会再有这样的流血了,但脱欧原本就是一件在英国民众中存在巨大分歧的事情,对这个议题的民粹主义操弄则进一步撕裂了英国。大多数政治分析家认为,在脱欧问题上,政府接下来无论怎么做都很难平息愤怒的民意。在未来至少一代人的时间里,这将是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痕。


特朗普的背书


今年7月23日,鲍里斯·约翰逊赢得保守党内最终投票后,立刻收到了一份沉甸甸的礼物:美国总统唐纳德·特朗普的加倍赞赏——他在华盛顿对一群学生说:“我们现在有了一个非常棒的人将要成为英国首相,他很强硬,而且很聪明。”这对外患内忧中的约翰逊来说,是一根救命稻草。


特朗普理所当然地认为,约翰逊之所以能够坐上英国首相位子,主要是因为他与自己很像,“他们称他为‘英国的特朗普’,他们那边的人喜欢我!那是他们想要的,那是他们需要的。鲍里斯很棒!他会做得很好。”这不是特朗普第一次公开表达对约翰逊的欣赏之情,甚至,新闻媒体上现在流行的将约翰逊称作“英国版特朗普”,始作俑者很可能就是特朗普自己。


今年6月初,特朗普首次对英国展开正式的国事访问。他甚至在英国外交部举行的记者会上当着特雷莎·梅的面说,“我知道鲍里斯,我喜欢他,我一直都很喜欢他。我想他会做得很好。”特朗普还表示,“在英国为脱欧做准备之际,美国也致力于美英之间一项非凡的贸易协议。”


这引发了两个有趣的问题:鲍里斯·约翰逊与唐纳德·特朗普之间究竟有多大的共同点或相似之处?英国脱欧与特朗普上台后的美国政治之间又有怎样的联系?


在我看来,同样一头金发的约翰逊与特朗普(虽然发型大不相同)最显著的共同点在于,他们都似乎被上天赋予了一种罕见的对丑闻的“免疫力”,而且他们俩都能在同一问题上经常采取相互矛盾的立场而被各自的拥趸照单全收。


特朗普的信口开河、错误百出和前言不搭后语,如今已是全世界尽知。就在今年春天访问英国前,在被问及脱欧问题时,这位美国总统还把爱尔兰称为联合王国的一部分。他吹嘘说:“我相信,联合王国、苏格兰、爱尔兰的人民都知道,我在爱尔兰有房产,我在各地都有房产。我认为,这些人非常喜欢我,他们在移民问题上与我看法一致。”


但这些都没有让他的粉丝收回对他的忠诚和热忱。


像特朗普一样,约翰逊的非传统的风格也帮助他免于受一系列丑闻的影响。还记得2012年伦敦奥运会期间他被卡在索道半空中动弹不得的那张新闻照片吗?当时的英国首相卡梅伦曾感叹说:换了别人,这位伦敦市长的形象早就一落千丈了。


约翰逊对细节的把握也像特朗普一样很糟糕,以至于有人说,约翰逊最大的敌人就是他自己,因为给他制造麻烦的常常就是他的口无遮拦。据说他的竞选团队要求他少说话,这样可以少犯错。


然而这些人根本不懂民粹主义时代的政治。事实上,丑闻不仅不会击倒约翰逊,反而还很可能有助于他增长人气。


约翰逊与特朗普的第二个重要的共同点,在于他们对待与合作伙伴时所青睐的方式。简单地说,就是将本来应当互惠共赢的谈判与协商视作一场零和的战争。


约翰逊之所以一再对所谓“硬脱欧”(即“无协议脱欧”)表现出满不在乎的样子,是因为这位英国首相似乎认为,脱欧以后与欧盟保持单纯的WTO伙伴关系,一点也不会对英国造成任何损害。伦敦仍然会是一个繁荣的金融中心,英国还可以与“盎格鲁文化圈”和英联邦国家“自由地”签订很多贸易协议。至于为避免在爱尔兰形成硬边界的临时关税同盟计划,则是必须取消的。而英国应该支付它欠欧盟的钱则非但分文不会给,还应该效仿撒切尔夫人当年的做法,向布鲁塞尔要求返款……


那么,怎样做到这些呢?在约翰逊看来,退欧谈判的根本问题在于英国不够强硬。


在2018年6月的一次私人晚宴上,当时还担任外交大臣的约翰逊说:“想象一下让特朗普来搞定英国退欧……他会横冲直撞……会有各种崩溃,各种混乱。每个人都会认为他疯了。但事实上你可能有所进展。这是一个非常非常好的想法。”


很明显,他的意思是,英国应该像特朗普那样对欧盟作出要掀翻桌子的狠劲,欧盟就会乖乖就范,答应英国的诉求。然而问题在于,在特蕾莎·梅执政的3年里,这些手段都用过了,当时担任的外交大臣的约翰逊也不是不知道。英国谈判代表曾无数次地高喊“没有协议好过坏协议”……但布鲁塞尔根本不为所动,只是按照他们认为合理的方式冷冷地、慢条斯理地回应英国的各种要求。到后来,英国国内这种声音越来越弱了。因为技术官僚心里很明白,“无协议退欧”将是灾难性的,医药、金融和航空等关键领域都会陷入法律困境。由于欧盟体量比英国大得多,它抵抗这种灾难的能力也比英国强得多。英国并不是美国,况且即使是美国,也不见得真的能从欧盟那里“讹诈”到多少真金白银。


在布鲁塞尔,早有欧盟官员公开说,鲍里斯·约翰逊仿佛生活在“幻想”世界中。


当然,最令特朗普与约翰逊惺惺相惜的,大概是两个人看待世界的方式。他们的世界观都是19世纪式的,或者说都停留在20世纪前半叶之前。在他们眼里,世界就是一个民族国家的角斗场,这是他们敌视欧盟和WTO这类跨国性合作机制的精神底色。


特朗普不仅讨厌WTO和联合国,还将欧盟称为地缘政治的“敌人”。在英国,约翰逊所代表的强硬退欧派在挫败了特蕾莎·梅的一次又一次努力之后,现在正在形成一种新的激进信念:真正的英国脱欧就应该是无协议的,否则就是向欧洲缴械投降。


在这种信念的召唤之下,特朗普和约翰逊们的优先议程不是制定妥善可行的政策,而是不断设置身份认同的议题,制造出一个不断自我强化的封闭的“政治部落”。现在看来,他们都在这方面取得了辉煌的成功,甚至还成功地创造了“敌对部落”——在美国,没有谁比特朗普在动员自由派人士抱成一团方面做得更好;在英国,也没有谁比约翰逊在动员留欧派同仇敌忾方面做得更好,议会上周的跨党派投票就是明证。


由于这种“政治部落”的自我认同是建立在反对“共同敌人”、而非达成某些建设性之举之上,所以它注定会日益激进化。


在美国,许多选民在特朗普上台之前对移民和全球化问题并没有强烈的看法,他们可能更关心税收、教育和医疗问题,他们甚至根本不关心政治。但现在,他们不得不在全球主义和所谓“爱国主义”之间作出选择。在英国,过去的历届民调都显示,欧洲问题虽然很容易引发英国民众的意见分歧,但认为它是一个迫在眉睫的政治议题的选民只有1/10都不到。但现在,留欧派和脱欧派变成了新的政治分界线,压倒了传统的左右翼政党之分。突然间,人们发现自己必须为以前甚至从未认真考虑过的东西而“战斗”。


丘吉尔的背影


温斯顿·丘吉尔,才是约翰逊真正的偶像。有人说,约翰逊经常表示出来的那种粗野蛮横的言谈举止,其实也是对丘吉尔的刻意模仿。


多才多艺的约翰逊曾经撰写过一本关于自己的偶像的传记(《The Churchill Factor:How One Man Made History》,这本书的中文翻译版《丘吉尔精神:一个人如何改变历史》已于2016年出版),他在这本妙趣横生的书中写道:“从某种程度上讲,所有政客都是见风使舵的赌徒。他们设法预测将要发生什么事,并让自己站到历史正确的一边。”


约翰逊还说,丘吉尔“把全部家当押在一匹被称为反纳粹主义的马上……他的押注获得了辉煌的成功”。如今,约翰逊也把自己的家当押在了一匹被我们可以称之为“欧洲怀疑主义”的马上。暂时来看,这似乎让他站在历史正确的一边。


但这仅仅是暂时。


从脱欧公投开始的造势直到眼前留下的一付烂摊子,尖锐对立的各方都在试图唤起并利用英国民众对丘吉尔的英雄记忆。


公投时的脱欧派旗手鲍里斯·约翰逊声称,这位“本国近200年、甚至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政治家”毫无疑问会站在自己一边,他“一定会为我们发起脱欧运动”。而当时的留欧派首相戴维·卡梅伦则提醒选民,丘吉尔在二战后“充满激情地主张西欧团结一致”,因此他一定是留欧派。


随着脱欧进程中的纷争迭起和乱象丛生,近来英国主流文化也掀起了一股对丘吉尔的怀旧迷恋之风,这位“钢铁硬汉”的幽灵比以往更加频繁地出现在英美影视画面中。热门电影《敦刻尔克》(Dunkirk)和《至暗时刻》(Darkest Hour)重温并歌颂了1940年的传奇,以至于英国脱欧党(Brexit party)领导人奈杰尔·法拉奇敦促所有年轻人“出门观看”《敦刻尔克》。


有评论家指出,英国目前正在经历在现代和平时期最深远的一场危机。当人们目睹英国政治无法正常运作、社会被严重撕裂以及经济不可避免地衰落的惨淡现状,他们强烈渴望出现一位强有力的领导者。自托尼·布莱尔以后,英国已经有10多年没有出现过具有世界影响的政治家了。在这一刻,丘吉尔的伟岸形象重新绽放出迷人的光辉。鲍里斯·约翰逊则很想要顺应人们的这种情绪,将自己打扮成能够把英国再次带回世界中心的不二人选。


然而,这与其说是在挖掘和利用丘吉尔的遗产,不如说是在曲解和挥霍这份遗产。长远来看,约翰逊不可能成为了另一位丘吉尔。因为丘吉尔是民意的“引领者”,而约翰逊只是民意的“迎合者”。丘吉尔带领英国赢得了对法西斯主义的辉煌胜利,而约翰逊带领的英国只会从脱欧冒险中付出极为昂贵的代价。


这里的根本问题在于,丘吉尔的确是一个“Never never never give up”(丘吉尔的名言“永不放弃”)的坚强斗士,但他面对的是残暴的法西斯军国主义。今天的欧洲并不是约翰逊们喜欢比拟的当年局势,英国与欧洲之间需要的是友好互利的协商,而不是你死我活的战斗。


面对困境,约翰逊最近经常号召英国人民重拾当年“伦敦大轰炸”和“敦刻尔克时刻”的所谓“闪电战精神”(Blitz spirit,指英国在二战期间遭德军闪电战轰炸时表现出的沉着坚毅)。约翰逊这样的强硬脱欧派一直怀有这样一种预期:脱欧也许会让英国暂时遭受一些挫折,但这打不垮英国和英国人。如果无协议脱欧果真导致食品、燃料和药品短缺,那么英国将在逆境中团结起来,就像二战时代一样。一旦摆脱了欧盟的“枷锁”,赢得了这场“欧洲战场上的胜利”,英国人民必将再次站立起来,拥抱一个灿烂的世界和明天。


可惜,这与其说是预期,不如说是一厢情愿。因为脱欧是一件在英国国内引发了极大分歧的事情,它并不能在绝大多数人中唤起当年那种为了正义事业而与邪恶敌人殊死决战的同仇敌忾。如果选民们一致认定,一时的经济困难是为了一个更大、而且长远来看正确的国家目标,那么他们会愿意忍受,不管这种认知是对是错。然而,52:48的公投结果以及3年来持续不断的“二次公投”的呼声意味着,约有一半的英国人会认为,是约翰逊们,而非布鲁塞尔,才是这个故事中真正的反派角色。只有在最死硬的反欧人士中,“闪电战精神”才可能发挥一些作用,但他们又能在英国人中占多大的比例呢?


约翰逊以前还对另一幕场景深信不疑:会有越来越多的国家步英国后尘相继脱离欧盟,欧盟会因此解体,这就让英国的脱欧变成一桩不需要经过多少博弈的自然事件。然而这一切非但没有发生,相反,内部争吵不断的欧盟在面对英国时表现出了难得的团结一心。反倒是英国自己,内部并没有激发出约翰逊期待的“闪电战精神”,而是吵成了一锅粥。


因此,约翰逊对自己偶像的解读,代表的只能是一种对“失去的黄金时代”的哀叹。大多数退欧派人士主张的共通之处,主要是一种对国族主权、“夺回控制权”和将外国人挡在国门之外的执迷,这是对旧日英国那种“光荣孤立”理念的渴求。但就算最激进的退欧派也应该认识到,那段时光一去不回了。


一个具有讽刺意味的小插曲是,约翰逊平生最崇拜的英雄丘吉尔的外孙尼古拉斯·索梅斯爵士自始至终最坚决地站在了脱欧派的对立面。前文提到过,他因在9月3日投票反对政府而被保守党开除。而在6、7月间保守党内首相之争的投票中,索梅斯也没有支持约翰逊,而是选择支持了当时唯一一位反对无协议脱欧的候选人。作为保守党内最资深和具有权威的议员之一,索梅斯俨然是丘吉尔的在世代表,凡是与丘吉尔有关的事务,人们都要听听他的意见。


没错,丘吉尔的确是大英帝国最坚定的捍卫者,但他同时也是一个世界主义者。作为战后世界最重要的蓝图之一的《大西洋宪章》正是丘吉尔和罗斯福共同起草的。约翰逊的朋友、美国总统特朗普十分厌恶和鄙视的联合国,正是这份宪章的产物。


二战结束后,丘吉尔曾在苏黎世发表了一次著名演讲。他在这次演讲中呼吁建立“欧罗巴合众国(United States of Europe)”,他认为,只有充分一体化才能让欧洲走出历史上一再循环的灾难性战争的魔咒。当然,丘吉尔把英国自己排除在了这个“欧罗巴合众国”之外。对他那一代人来说,将英国看成是一个与法国、德国或意大利平起平坐的欧洲国家,是不可接受的。况且那个年代大英帝国的躯体尚存,丘吉尔理所当然地把英国当成了美国和苏联那样的角色,但他对一个统一的欧洲深表支持和同情。


约翰逊这样的脱欧派与丘吉尔的唯一共同点大概就在于:尽管70年过去了,但要接受英国是一个与法国、德国或意大利平起平坐的欧洲国家这一点,依旧困难。


1965年1月24日那天,听到温斯顿·丘吉尔逝世的消息后,法国总统戴高乐说:“英国不再是一个大国了。”半个多世纪以后,当我们目睹英国在一片乱象中迷失了方向,戴高乐的那句话就显得更加真切。


英国政治传统的衰败


近来与一些朋友聊天时,我们经常对英国当下的脱欧乱局叹息不已。我们都是不列颠传统的崇拜者,我们都无比欣赏“英国道路”。我们感叹曾经拥有如此悠久传统和独特智慧的英国政治竟会败坏到今天这样的地步。


鲍里斯·约翰逊,在一些人看来,是英国的罪人;在另一些人看来,是一位特立独行、桀骜不驯的国家英雄。历史将会如何评判?现在尚未可知。


但在我看来,仅仅是约翰逊能够出任首相这个简单事实,已经十分清晰地反映了曾经严谨、克制、从容、睿智的英国政治的严重衰败。从公投造势一直到出任首相的3年多时间里,他所表现出来的言行粗鄙、谎言不断和缺乏荣誉感,特别是善于制造分裂,而不是弥合分歧、寻求共识……都是几百年来优秀的英国政治传统的反义词。一个多月前,在约翰逊即将赢得保守党党魁争夺战之际,留欧派保守党议员、前司法部长多米尼克·葛里夫说,“这对党和国家具有可怕的潜在后果。”


然而,更令我这样的“大英粉”悲哀的是,随着民粹主义的风起云涌,真正的有识之士渐渐地都失望地退出了这个日益丑陋的政治圈子。留下的,都是一些善于在电视上喊出简单响亮口号的业余政客和一流鼓动家。


接下来,英国或许很快就会面临一场新的大选,对决的双方将是鲍里斯·约翰逊领导的四分五裂的保守党和杰里米·科尔宾领导的士气低迷的工党。科尔宾与约翰逊毫无共同之处,但这位极左翼民粹主义者与约翰逊一样,也是英国历史上最不合格的首相人选。不管是谁获胜,有一点是逃不掉的,就像英国《金融时报》首席经济评论员马丁·沃尔夫指出的:有这样的领导人,英国的乱局只会加剧,也肯定会加剧。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经济观察网(ID:eeojjgcw),作者:陈季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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