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宫的每扇门,都藏着通向历史的秘径
2019-10-08 11:28

故宫的每扇门,都藏着通向历史的秘径

文章来自微信公众号:新周刊(ID:new-weekly),作者:罗屿,头图来自:东方IC


故宫既是历史的见证者,也是历史的参与者。对作家祝勇而言,故宫不只是一个写作区域,更是观察中国历史的一个窗口。在他看来,故宫的每扇门都指向历史,门后藏着通向历史的秘径。


多年前某个春日的黄昏,作家、现任故宫博物院影视所所长的祝勇,第一次踏进位于紫禁城内廷外西路的慈宁花园。


荒草没过膝盖,香炉铜锈斑驳,它们似乎都彰显着这里的荒凉。细看之下,草上浮动着一层粉白色的无名花,随风摇摆,如夕阳的流光。


祝勇抬头,看见花园周围的一些房屋已经残破,只有正中的临溪亭还算完好,“在一片荒草的海洋里,如一条不沉的彩舟”。身边一位工作人员开玩笑说:“这座园子大概已经300年没有男人进来了。”


有人把慈宁花园称作故宫里的“寡妇院”。明清两代,每逢皇帝大薨,新皇帝不能与前朝妃嫔同居在东西六宫,那些升级为太后、太妃的先帝后妃,只能在紫禁城一隅过起近乎隐居的生活。


望着这座笼罩在夕阳余晖下的花园,祝勇忍不住想象它曾经的璀璨:也许同样是某个春日,临溪亭下的水面碧蓝,风从一座宫殿吹向另一座宫殿。


“烟水朦胧间,那些退休的太后、太妃以及宫女,在飞舞的落花间扑蝶、蹴鞠、放风筝,香汗淋漓,娇喘细细……她们寂寞地开,寂寞地谢。花朵映照着她们的美丽,也见证着岁月的无常。”在《故宫的隐秘角落》一书中,祝勇如是感慨。



在慈宁花园,祝勇看到了一个更为原始的故宫。那时,他正在创作实验文本《旧宫殿》,他希望能将小说笔法带入散文写作中。


身处慈宁花园扑面而来的荒凉感,让祝勇的《旧宫殿》多了一种苍凉厚重的气韵。


正是从《旧宫殿》开始,祝勇十多年来笔耕不辍,创作了多部与故宫相关的作品:在《故宫的风花雪月》中,他试图从一幅幅书画作品回溯张择端的春天之旅、韩熙载最后的晚餐、宋徽宗的光荣与耻辱,把夹杂在宫殿内部的形形色色人物的命运抽丝剥茧般展现出来;在《在故宫寻找苏东坡》中,他试图通过故宫藏品寻找苏东坡的生命印迹,进而描绘整个宋代的精神风貌;在《故宫的隐秘角落》中,他探寻故宫的深宫冷院,它们可能和慈宁花园一样属于“未开放区”,也可能像昭仁殿,属于“开放区”,极少为人关注,却影响过历史进程……


在祝勇心里,故宫本身就是生长“隐秘”的地方,正如它的英文译名——The Forbidden City,“一个‘隐秘’消失了,就会有更多‘隐秘’浮现,就像日升月落,草长莺飞,生生不息,永不停歇”。


祝勇能够如此近距离地观察“独立静谧,不受现代时间干扰”的故宫,始于2011年他在创作长篇小说《血朝廷》期间正式进入故宫工作。


“故宫对我,不只是一个写作区域,更是我观察中国历史的一个窗口。”在祝勇眼里,故宫的每扇门都指向历史,门后都藏着通向历史的秘径。


电影《末代皇帝》在紫禁城实地取景。


青铜器一出场就是“国家艺术”


完成《故宫的隐秘角落》之后,祝勇隐隐地有了写故宫“古物”的冲动。


然而故宫古物多达186万多件(套),祝勇曾开玩笑,一个人一天看5件,要全部看完,需要1000年。


虽然无论怎样书写都无法穷其万一,甚至无法覆盖故宫所藏古物的69个类别,但祝勇还是找到了一条破题的脉络:商周青铜、秦俑汉简、唐彩宋瓷、明式家具、清代服饰……他通过18篇文章串联了每个时代的标志性符号,期望通过物质载体折射同时代的精神属性。


在最终完成的《故宫的古物之美》一书中,他说青铜器一出场就是“国家艺术”,是夏朝创始人、那位成功治水的大禹“晒”权力的最重要工具。


只是,起源于夏代的青铜器,一入商代,立刻花样翻新。祝勇觉得,这和商代宽阔、野性、暴烈的气质相通。


比如商代那些专门制作酒器的氏族,会在青铜器上铸造饕餮纹——蟠龙纹、龙纹、犀纹、兔纹、蝉纹、蚕纹、龟纹、鱼纹、鸟纹、凤纹、象纹……“如人的指纹,乍看差别甚微,其实个个不同。以至于今天几乎无法找到两件完全相同的青铜器。”


四羊方尊,商代青铜器,现藏于中国国家博物馆。图/smartneddy/wiki


自殷商到西周,人开始在青铜器上亮相。一件名为“宴乐渔猎攻战图壶”的青铜器上,再现了战国时代的一场水陆两栖战役。到了秦代,青铜器上出现了兵马俑的浩荡战阵。


祝勇曾近距离观察故宫所藏秦俑,“看它们的每处细节,甚至可以与它们窃窃私语”。


在秦始皇那支泥制的军队里,除了有人,还有马。那些保持立姿、规规矩矩的秦战马俑,到了汉代忽然活跃起来。


在故宫所藏的一块“西汉猎虎纹画像砖”中,可见一匹骏马载着武士飞奔,四蹄飞腾;而东汉“西王母车骑画像石”上,那几匹小马即便身上套了车,也个个步履轻快。“这些造型与丝绸之路这条欧亚大通道打通所带来的兴奋感、与大汉帝国的辽阔感相配。”祝勇说。


唐代艺术作品中的马,则多了一份端庄。在祝勇看来,大唐帝国的沉稳与自信,正是“收敛于三彩马的肌肉骨骼里,又透过它们迷离的色彩抖落出来”。祝勇甚至觉得,没有什么器物比唐三彩更能代表大唐热烈、奔放的性格。当然,也没有什么器物能比汝窑瓷器更能代表北宋文人清丽、深邃的气质。


故宫藏有一件宋代汝窑天青釉弦纹樽,今天的人们由此得知究竟何为“天青”色——宋徽宗最爱的颜色。


汝窑天青釉弦纹樽。图/故宫博物院


在中国文化的漂泊转折中,伏生是一个重要的衔接点。


几乎在谈及每一件古物时,祝勇都会引出人的故事。或者说,他不断试图与历史中人“对话”。


就像看到故宫所藏的那些竹简木牍,他会想象它们最初的样子,慢慢地,伏生、晁错等人的身影,开始浮现于他脑中。


秦始皇下令焚书之时,博士伏生冒着死亡和灭族的危险,把一部《尚书》偷偷藏于自家墙壁的夹层之内。这是人间幸存的唯一一部《尚书》,汉语中最早的“中国”一词,就出自这部书。


很多年过去,朝代更迭,年老的伏生砸开自家墙壁,发现自己冒死留下的那部《尚书》仍在原处,但能够辨认的只剩下29篇。


所幸,伏生不仅是《尚书》的收藏者,还是曾经参与编修《尚书》的人。


于是,一场浩大的抢救工程就此展开:汉文帝刘恒命晁错前往伏生所在的章丘,以抢救那位九旬老者脑中的《尚书》。然而,晁错千里迢迢抵达章丘时,看到的伏生已口齿不清。


好在伏生的女儿羲娥还听得懂父亲的话。于是,伏生、晁错、羲娥开始了一场漫长的合作。


“在中国文化的漂泊转折中,伏生是一个重要的衔接点,他为即将断裂的历史线索结结实实打了一个结。自此,在历史的翻云覆雨中艰难生存的中国文化,总是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原因是这个国家始终不缺像伏生这样认死理、死认理的人,他们刀枪不入,百毒不侵。”


在祝勇眼里,司马迁也是这样的人,“身为‘刑余之人’,司马迁居然踏遍青山,将那些即将消失的史料凝聚成一部《史记》。正因有了他,后世史家才找到了一种记录历史的可靠方式,最终汇聚成《二十四史》的浩瀚长河。”



故宫是一个整体,不能割裂地看


祝勇在书中详述这段历史,或许源于一个写作者对文字及其载体最深的敬意。他在某日“突发奇想”——出版自己那本关于故宫绘画的书时,可否专门造一批纸,只供此书使用?但合作方兴趣寥寥。祝勇也理解,“毕竟造纸出书,已经超出了‘实用’这一标准”。


祝勇本人多年来对造纸情有独钟。2002年,听说在雁荡山深处有个叫泽雅的地方仍保留着宋代以前的造纸方法,他便和友人一同前往探访。


他看到泽雅镇有许多造纸作坊,沿村路或者江溪排列。“里面重复着一千年前的造纸奇迹:山上的竹子运下来,在水碓里捣成纸泥、纸浆,最后变成一刀一刀的屏纸。有些程序比《天工开物》甚至《梦溪笔谈》的记载还要古老。”


祝勇记得,有一道工序叫做捞纸,操作者大多为老妪。“她们用一个长方形的木格状器物在缸里一捞,深黄的浆液就在上面附着成湿漉漉的纸页,之后她们把纸页放于纸垛上统一晒干。”


老旧的作坊、原始的操作手法以及周围连绵的青山涧水,让祝勇有种恍惚感,“我似乎目睹了一千年以前的人们”,而用古法造成的纸,虽不够光滑洁白,却带有原始的粗粝感。


1962年,造纸厂用甘蔗渣为造纸原料。图/人民画报/wiki


寻访造纸术的经历,只是祝勇在2002年辞去从事12年的出版社工作,开启十余年游历生活的一个片段。


“跑的都不是大城市,都是‘老少边穷’。”他曾拿着建筑学教授陈志华那本《楠溪江中游古村落》,带着对隐居山野的宗族村落的好奇,从楠溪江下游一直走到上游;也曾几乎跑遍西藏西南部地区。


天黑时,淳朴的藏民见他翻山越岭风尘仆仆,主动招呼他到家里住下,分文不取。“我只好在第二天离开时,把两三百块钱偷偷塞到被子下面。”


祝勇说,这样的游历虽风尘万里,但自己内心却越来越丰富。而且那时他也不会想到,仿佛是命运的安排,他所有的行走、写作、思考,最终都会收进故宫的红墙里。


“故宫的建筑、古物及其背后的文化是一个整体,不能割裂地看。这些年的见识,让我从文化的整体性出发,去认识一座建筑,看待一件古物。”就像乾隆花园的一处设计,可以追溯到《兰亭集序》;故宫雨花阁的制式,居然和相距万里的西藏阿里托林寺如出一辙。


祝勇一直记得第一次走进至今尚未对游人开放的雨花阁时的情景:里面的佛像、法器、唐卡等,还按照乾隆时的原样陈列着,上面落满了灰尘。他忍不住想,那些灰尘都是文物啊。


雨花阁。图/故宫博物院


苏东坡最大的功力是把浩大沉重的悲剧化于无形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是祝勇保持旺盛创作力的一种途径。前几年的一次赣州之行,就成为他书写苏东坡时破题的关键一步。


赣州有一条江叫做赣江,作为长江支流,它是连接南北的交通线,也是当年政治生涯高开低走的苏东坡一路被贬,从中原到南方的唯一通路。赣江上有十八滩,落差大、礁石多,素以凶险著称。船行至这里,须交给此地滩师掌舵,行人货物全部上岸,从旱路过了十八滩,再与滩师会师,重新回到船上。


站在江边,见到江水在暗礁中奔涌,祝勇忽然体会到苏东坡当年的心境,“也许只有抱着必死决心的人才能经过这十八滩。他的脚印、意志和所有故事的细节,至今仍蚀刻在赣江里”。那一刻,祝勇觉得所有的历史脉络都被打通。


回到北京后,祝勇通过故宫所藏宋元明书画,开始寻找苏东坡的生命印迹。在《在故宫寻找苏东坡》一书里,他描述苏东坡“是石,是竹,也是尘,是土,是他《寒食帖》所写的‘泥污燕支雪’”。


然而,最让祝勇动容的,是苏东坡乐于与自己的苦难周旋。


“无论当多么小的官,他都不会丧失内心的温暖。他灭蝗,抗洪,修苏堤,救孤儿……被贬到黄州,几乎断了俸禄的他发现猪肉非常便宜,于是买来猪肉潜心研究烹饪方法,因而成就一道名菜‘东坡肉’。到了物资更为匮乏的惠州,他从屠户手里买没人要的羊脊骨,将其煮熟,用热酒淋一下,再撒上盐花,放到火上烧烤,用竹签慢慢挑着吃,这就是今天流行的羊羯子的吃法。”


祝勇不喜欢怨气重的人。“怨气重,不是表明一个人的强大,而是表明一个人的猥琐与虚弱。”苏东坡显然不是这样的人,祝勇觉得,苏东坡最大的功力是可以“用无数散碎而具体的快乐把浩大沉重的悲剧化于无形”。


苏轼《寒食帖》局部。


那些自称“大师”的人只要到故宫,就会底气顿失 


对祝勇来说,故宫是最好的历史现场,也是他的灵感之源。


有时从武英殿旁经过,他会思考为何李自成登基那天没有选择太和殿。走过隆宗门和乾清门之间那排不起眼的板房时,他会想威名四海的军机处为何会设在如此不起眼的地方。


祝勇也曾站在太和殿前坑洼不平的广场上,仰头看天空被四周的宫殿勾勒出起起伏伏的天际线,那一刻他忽然畅想,历朝历代不知有多少人像自己一样,在宫殿里蓦然驻足,仰头望天。


身处故宫的这些年,祝勇的心境改变很多。“我的心从年轻时的飞扬慢慢沉落下来,进入一种很静的状态。”这种静,或许本身就是故宫自带的气场。


“就像已经过世的临摹大师冯忠莲,可以用18年时间临《清明上河图》。‘故宫人’的那种专注,对我是一种影响。”而用600年时光打磨出的紫禁城,更让祝勇体会到,“这世上好的东西都不是立竿见影的”。


近距离接触故宫后,祝勇也越发体会到它的神秘。他曾在《故宫记》一书中提到,“角楼有72条脊,所有的构件都在暗中保持着天衣无缝的联系。据说(上世纪)50年代大修的时候,工人们将它们拆下,就再也无法原样安装上去,那些构件的对应性荡然无存,人们最后不得不使用钉子强行安装”。


古代工匠对大殿戗脊的设计同样让祝勇觉得精妙。“黄昏时夕阳照在金色的戗脊上,那金色被衬得异常明亮。随着夜色加深,它会愈加明亮,直到黑夜把所有建筑吞没,变成一个黑色的剪影。”


祝勇不止一次在下班后的黄昏,沿着红墙,从英华殿、寿安宫、寿康宫、慈宁花园的西墙外,一路往北走,往往还没走到武英殿和西华门,就会看到夕阳的余晖从三大殿金色的戗脊上退去。不久后,“庄严的三大殿就如一个纵向排列的舰队,依次沉入暮色的底部。接下来,整座宫殿,就成了夜的一部分”。


望着黑寂中庄重、浩大的宫殿,祝勇会忽然觉得,紫禁城似乎永远都有一些让自己无法看透的事物。“那是一些在时间中消失的事物,是已然破损的时间,就像维纳斯的断臂,只存在于古代的时间里,今人永远无法修补。”


明知如此,祝勇仍愿意寻找蛛丝马迹,用史料去填补那些破损的时间。只是故宫的博大让他逐渐收敛起年轻时的狂妄,更为谦卑。他曾笑言,那些给自己挂牌“大师”的人只要到故宫,在王羲之、李白、米芾、赵孟頫作品前面一站,就会底气顿失。


“600年的宫殿、7000年的文明,一个人走进去,就像一粒沙被吹进沙漠,立刻不见踪影。”


文章来自微信公众号:新周刊(ID:new-weekly),作者:罗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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