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正在丧失书写和表达的能力
2019-10-08 13:57

我们正在丧失书写和表达的能力

文章来自微信公众号:看理想(ID:ikanlixiang),作者: 李厚辰,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上一篇“李想主义”专栏的文章中,我写下了一句话:“写文章多了会生出一种乏力感觉,我会忍不住问自己,写了有什么用?”


这个“有什么用”指向对外部,即能否实现对他人的真正影响。说实话,我还不完全知道。


这句话隐蔽了另外重要的一半内容,这是让我一写再写,一说再说的根本原因,那就是:写文章多了会生出一种强烈的确定,那就是如果我不写东西,我可能就不再能继续是我了。


这是我今天想说的,大多这个年代的文章,可能都会将人带离写作。


他们以极其功利的姿态展示写作无意义,要么以复杂的文笔展示写作的困难,或者他们干脆就写完了,为一个话题盖棺定论,让你觉得不必再写。


这可是个巨大问题。


1. 写作证明“我还存在”


说起写作对人的重要性,马上有两个名字映入我的脑海,木心和安东尼奥·葛兰西。他们的共同之处,就是他们都曾在狱中写作。


狱中写作是一个十分特别的场景,我自己包括大多数读者,其实并不知晓监禁的可怖。而木心与葛兰西则更加特殊,他们都不是因为正义审判而入狱,木心在文革期间因言获罪,所有之前的作品皆被查抄焚毁。


而时任意大利共产党领袖的葛兰西在墨索里尼法西斯政府时被审判二十年徒刑,宣判时宣称“我们必须让这颗(葛兰西)头脑停止工作二十年”。


他们的特殊之处还在于,葛兰西判刑后健康急剧恶化,而木心入狱时被折断三根手指,他们的身心都在极大的摧残中。不过那之后,木心写下65万字《狱中笔记》,葛兰西写下32本《狱中札记》,完成了他的“文化霸权”理论。


木心曾说,人在监狱中必须做些什么来证明“我还在”,这65万字,就是最好的证明吧。



2. 在消费至上的循环中,“看”比比皆是,“写”不复存在


当然上段一出,今天的年轻人们为何不写,其原因就清楚了,倒不是因为他们“自在”,而是没有一个环境,让他们发现自己已然“不在”了。


这也许是刚刚度过130周年诞辰的海德格尔反复想要告诉世人的,比问题更加可怕的是:问题本身被遮蔽,隐而不显。


不写只看的年轻人并非是没有烦恼的,说来最大也最严重的无非是“不知道自己喜欢做什么”。


当然,不知自己喜欢做什么的年轻人也不是就进入了一种低能耗的消极生活,反而他们可能更起劲,在手机上或在线下,这也没什么不同,都是消费。


当然为了完成消费,他们得玩命做他们不喜欢的事来赚钱,这形成一个循环。


对木心和葛兰西而言,狱中生活粗暴地打断一切生活可能的循环,令“我不在”的危机凸显,因为在入狱前,他们是真的旺盛生活和存在的。


所以“从未存在”且还可以在某种循环中耗散精力的年轻人,自然只看不写。因为“看”在消费的循环中比比皆是,而“写”从来不在。


3. 我害怕没有激发出你的想法,还把你的表达粗暴占据了


我特别害怕读到一种回复,当然我的文章下面也不少,在微信公众号的写作环境中尤其多。


这种回复就是读者摘抄文章中的一句话,打上引号,然后在后面接上一个感叹号,或者一个“+1”,或者一个“深得我心”。


看到这样的回复,我明白,我非但没有激发出他人的想法,我还把他的表达粗暴占据了。


可能很多读者还有点糊涂,我们总会觉得,写出“引人共鸣”的东西难道不是好事吗?而且炮制引人共鸣疯狂转发的文章,难道不是公众号的致胜法门,成功关键吗?


写出这样的文章不难,只要你文中没有任何“新东西”,而是将读者心里早已经玩味过千百遍的,用一种更加精致的方式表达出来就行,就像是“人间不值得”这样的金句。


这当然成为今天最大的写作风潮,而这样的符号与金句,还有个时髦的名字——“文化迷因”。


这绝不单是为了好玩,你可以搜搜“迷因营销”这个词汇,这不仅是传播术,还是颗摇钱树。


这就是今天甚嚣尘上的“代庖书写”。


阅读此种书写颇有“解恨”或“宣泄”的意味,读者随后进入一种舒畅的松弛,这种宣泄比起游戏、美食或直接的享乐,甚至更被看作一种“无害的快感”,可能还有一点文化品味的满足意味。


但其实随着阅读这样的“代庖书写”,随着一次次的共鸣和“+1”,自我存在被逐渐剥夺,且“不在”的困境也被这种粗暴的“常人状态”遮蔽。其结果自然是“更不知道自己喜欢做什么了”。


4. 木心:“任何时代都不是艺术的时代,但我还是要写”


葛兰西与木心为何要写?


木心曾有一位旧交,歌唱家李梦熊,也是饱读诗书,写出不少文章,但一日决定不再写,将自己的手稿全数交与木心,留下一句“现在不是艺术的时代”。


若李梦熊活到今天,以“现在不是艺术的时代”为题炮制一篇公众号文章,作为封笔的公告,我想肯定是一篇流行作品,“不是艺术的时代”也有成为新文化迷因的潜质。


说到底,李梦熊最终是向虚无主义低头了。


不过木心给他的回复才是真正的佳句,他说:“任何时代都不是艺术的时代,但我还是要写。”他是真的理解“书写”了。



葛兰西自然也是理解的,我想我也是理解的。但诸位读者可能还没有。


这件事真正的关隘在于,像看理想读者这样对书籍和文化比较熟悉的人,如果真要拉住一个来问:你理解书写对于人的重要性吗?我想很多读者怕是都能说出些颇漂亮的话来,也能引用理论,细细分析。但恐怕这样还远未理解。


什么时候我们说一个人恐怕理解了木心所说的道理,当然是他自己笔耕不辍的时候。


书写与理解,并不在于书写出了何种道理,进而因为这个道理证明一种理解。若如此的话,大多数人都能告诉你,这个道理他懂,这些道理他读过千百遍,在他的脑子里想得巧夺天工,雕梁画栋了。


但为何没写呢?还是因为其实并不理解。书写与理解,更系于书写的行为,当一个人真正下笔,花费他的脑力和精力来涂抹时,他就真的理解了。


所以,一个今天谈起“感情之空虚”的社恐,恐怕并不比他年轻为他人书写情书时,更理解感情。谁说人对事物的理解必然越来越深呢?


谁又说我们这个时代对事物的理解必然比之前的时代更深呢?


5.  希望你能理解自己书写和表达的重要性


我很明白,在现代敢于说自己在进行一种“表率”是很困难的,我本应该谦卑地低下头说:以上仅仅是我个人的看法。


其实这句话在“代庖书写”中却最常见,他们往往说着“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每代人有每代人的活法”,随后就在下面为“每个人”和“每代人”看似应该不同的活法作出大胆独断的总结,诸如每个人就都该“努力”、“不妥协”、“普通但真实”。


反而,我虽然令人生厌地自称这是一种“表率”,却往往在文中说个人之见、激情、同理心才是重要的。哪怕你自己感觉要妥协呢,那就妥协。


我想这是《翻转电台》确实鼓励了不少人做他们自己电台的原因,当然,好像也鼓励了不少人长篇大论地骂我(苦笑)。不管如何,我敢说他们理解到了一些书写和表达的重要性。


这就是代庖书写和表率书写的区别了,代庖书写总是想说:别担心了,其实这个问题不过是如何如何,或者这个问题担心了也没用。然后帮大家得出结论,划上句号。


而表率书写,也许更多是说,这事情我真担心啊,我想你也该担心一下,这么大的麻烦,我们可该怎么办?


那今天我要危言耸听的就是,对于所有这些识文断字的现代知识分子们,如果其所有关于自我的书写都只在微信和微信群聊天中,他们该如何证明“我还在”?


6. “我还在”意味着“我还有可能性”


书写第六部分和第五部分之间隔了大概二十分钟的光景,写作就是这样,恐怕没有人是构思出全篇再下笔的。总是有个开头,然后慢慢写着,才知道可以写成什么样。


文章展现出来的2成,背后是8成头脑中的延展。


更不必说很多话题不只讲一次,像是“科技”的问题,电台加文章,加起来肯定十万字不只了,那生长出这十万字的背后的字数,更是难以计数。


这才是“内心戏”,网上所谓的“内心戏很足”,绕来绕去不过是一小块刻薄和猜忌,而写作背后的“内心戏”,才深入广阔天地。且随着写作继续绵延。


到这里我们才能理解木心说的“我还在”,刚刚度过130岁生日的海德格尔对这个问题有精辟的认识:


“此在原是可能之在。此在从来是它所能是者:此在如何是其可能性,它就如何存在。此在的本质性的可能之在涉及种种操劳和操持,而在这一切之中却总已经涉及向它本身并为它本身之故的能在了。这种生存论上的可能之在有别于空洞的逻辑上的可能性。它也有别于现成事物的可能性,那不过是偶或在某个现成事物那里发生的事情罢了。


这些可能性说的无非是不具备必然性的或尚非现实的,从而低于必然与现实,所以我们会说它“只不过是可能的而已”。生存论上的可能性却是此在的最源始最积极的规定性。在这里,可能性高于现实性和必然性。”(《存在与时间 三十一节:此在——作为领会》)


所以一个人如何证明“我还在”,恰恰不是描述我是谁,我具备何种性格,拥有何种经历,我们一般悼念死者时,才这样去做。


因此“我还在”其实仅仅意味着“我还能在”,也就是“我还有可能性”,这个“可能性”远远高于“现实性”和“必然性”。


因此那份写作时绵延的“内心戏”,不过就是自我“能在”的最直接证明和感觉,从语言的迷雾中生长出来的可能。我想这也是吸引着写作者停不下笔(嘴)的根本原因吧,这让身陷囹圄的木心和葛兰西,仅仅依寓着文字的世界,也能疾书数十万字。


所谓的“成长”,谁说不是从这里面慢慢涌流出来的呢?




7. 当你的表达能力被掠夺,将根本地限制你的“存在”


当然写到这里,我想对于诸位读者拿起笔开始写自己的东西,还有漫长的道路。其中最困难的话题就是“写什么”?


我想绝大多数人困惑于不知有何值得写,有何可写的境地,或是忧虑于文笔不足,技巧不够而望而却步。


我想这恰恰意味着一种“能在”的丧失,当然,这些可能早被“代庖书写”掠夺干净了,这将根本地限制着你的“我还在”。


当然这不是即刻的末日降临,你还有资本主义的享乐循环可以暂时忘忧。


不过这是我说的那个最严重的问题了,就是那个连问题都隐而不显的问题,如此下去,也就彻底无法写,不能写,也就彻底无法在,不能在了。


不过早有无数“代庖”的道理等在这个困境里,什么大道虚无啊,人类渺小啊,底色悲凉啊。


这真是个严丝合缝的时代。不过这是诸位自己要去操心的困难了。


文章来自微信公众号:看理想(ID:ikanlixiang),作者: 李厚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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