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摄魂怪:当我被诊断为重度抑郁之后
2019-11-04 12:13

逃离摄魂怪:当我被诊断为重度抑郁之后

本文来自公众号:果壳(ID:Guokr42),作者: 涂梓,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空调wifi西瓜,树荫冰淇淋人字拖,所有这些,本应该是印刻在记忆中的又一个美好夏天。但对我而言,刚刚过去的夏天在我脑海里的基调完全是灰暗的。今年七月的时候我被诊断为抑郁症。


 我是如何发现自己生病的


我在亲密关系中遇到了一些挫折,一段时间以来都忧心忡忡,承担着的压力让我也意识到自己状态不太好。但七月以来情况似乎变得有些严重,那个时候我典型的一天是这样的:


晚上睡眠质量非常差,躺在床上直到一两点都毫无睡意,入睡了也是浅眠,凌晨四五点就醒,然后在半梦半醒之间直到天亮。


我应该在七点半开始洗漱、准备上班,但我不会按时起床的,而是会一直躺着,拖到不能再拖的时候,才昏昏沉沉地去洗脸,到公司的时候通常已经迟到了十几分钟。


白天我会毫无缘由地感觉到胸闷压抑,几乎喘不上气来。这时我就躲到卫生间,一关上门就开始哭,像溺水似的努力呼吸。


这样工作一小时,哭五分钟,再工作一小时,就像课间休息一样。一方面我努力不让同事们察觉到异常,表现得依然开朗爱笑好相处;另一方面我的智力和逻辑没有受到影响,所以工作其实并没有遇到麻烦。


今年夏天以来,我的状况变得非常不好——失眠、失去行动力、无缘无故地想哭、食欲异常……


下班的时候身体疲劳,整个后背的肌肉都在疼,背双肩包的动作让我龇牙咧嘴倒吸凉气。


回到家里沉沉地躺在床上就什么都不想做了。


哦对了,你可能注意到,我一整天都没有吃饭,其实不是感觉不到饥饿,而是没有吃东西的欲望。我以前嘴很馋,但那段时间我和朋友说,我为了好身材与之抗争了十几年的、青春期以来就旺盛的食欲,仿佛突然之间消失了。随之而来的就是体重迅速、持续地下降。


到了入睡的时间,我通常会开一罐啤酒,因为发现喝点酒会更容易入睡。早点睡着,熬过了晚上,天就又亮了。


尽管这样,我一直没有出现自残和自杀的念头,所以一直没往抑郁症上想,我以为自己只是太累了,只要熬到放假,休息一下就会好了。直到某一天和医生朋友聊天,她试探着建议我去医院的临床心理科看看,我才突然反应过来,开始认真考虑生病的可能性。


 看病,并最终决定要开始治疗了


医院的临床心理科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可怕。走廊里等待的病人很多,所有人都安静有礼,其中不乏年轻的女孩子,这让我放松了不少。夏日的斜阳照过来,映在她们头发上的暖光安静而美好。


终于轮到我进入诊室,我一边关门一边默默打腹稿。但事实上我刚开口说了一句“医生,我,我好难受……”,就再也忍不住眼泪了。我不停地擦着眼泪,像一个委屈的小孩子找人告状一般,叙述着以上种种。


然后按照医生的要求去做了测试,大概花费了一个小时的时间。测评结果显示是重度抑郁+重度焦虑。确诊了,那一刻我有种达摩克利斯之剑终于落下的感觉。


我被诊断为“重度抑郁+重度焦虑”。丨 作者供图


根据我的情况,医生开了一种抗抑郁药和一种安眠药,嘱咐我一个月后复诊,如果期间有重大的情绪变化,要随时回来找她。


但我并没有马上开始吃药。作为一个药学博士,我不用搜索引擎也知道抗抑郁药可能会有一些副作用,甚至可以说我比一般人更抗拒吃这些药。我说服自己情况尚在可控的范围内,还心存一丝侥幸,想着扛一段时间或许会好转。然而事情并不如我所期待。


大概一周后的某天晚上,我缩在墙角,哭得坐在地砖上抱成一团,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去把那些安眠药全吃了,或许就再也不会难受了——尽管理智上我知道医生只开给我10片安眠药,就算都吃了也不会死,但这个念头还是出现了。天亮的时候我冷静了一些,知道必须要正视病情了,我决定吃药。


 看看说明书,我要试着利用它


我要吃的艾司西酞普兰是一类经典的抗抑郁药。尽管我有深厚的专业知识和不算太少的药品研发经验,可以轻而易举获知它最新的研究进展、制作方法甚至临床试验方案,但作为一个病人,这些都不是我此刻关心的内容了。


药物说明书 丨 作者供图


说明书上首先是警告,这些内容既然写在最前面,那就一定有它的道理。大概通读一遍之后会发现,反复被提及的一件事是:临床经验普遍认为,在恢复的早期阶段,自杀的风险可能会增加


这种倾向在24岁以下的人群中似乎更为明显,但依然要密切观察并合理检测所有年龄患者使用抗抑郁药物之后的临床症状是否有变化和恶化,并且建议家属或监护者与医生进行沟通。


其实在拿到诊断结果的时候我就很想获得一些支持,尽管当时关系有点僵,但我第一个想到的人还是男朋友,可是并没有得到回应。好吧,那就给爸妈打电话吧。


我深吸一口气,用轻松愉快的语气,尽量轻描淡写,但清楚明确地表达了两点:这并不是“想开点”就能解决的,我根本没办法控制想开还是不想开;不必试图逗我开心,但我现在确实需要陪伴。我妈当机立断,挂了电话直接打开订票app,当晚就飞来了上海。


吃药之前还要看看有没有用药禁忌。我没有其他基础疾病,就大略浏览了一下,主要还是提醒不要随便和其他种类的抗抑郁药合用。吃吃喝喝倒是有一些要注意的事情,比如抗抑郁药不建议与酒精合用。所以从七月到现在,我就再没喝过一滴酒。


再往下是药物的用法用量,主要还是遵医嘱,本想一目十行地扫过去然而……等等,这里写着,症状缓解之后还应该再持续治疗至少6个月以巩固疗效?以前经常听人家说“抑郁症只是一场大脑感冒”,现在觉得不准确,谁感冒要治大半年啊!这明明是一场持久战!


而且停药也是有讲究的,得在医生的帮助下,有计划地慢慢减少用量,如果突然停药,还可能会出现严重的停药反应


我对艾司西酞普兰挺敏感的,服药一周后药物就逐渐发挥效力了。那并不是很多人想象中兴奋、喜悦、激动之类的强烈情绪,而是仿佛一团长久以来盘旋在脑中的灰暗浓雾,终于被大风吹散了。


我当时和朋友形容说:久违的头脑清明的感觉,真好。


比较幸运的是我没有艾司西酞普兰最常见的副作用:呕吐。虽然医生在给我处方的时候还专门提到吃药时可能会觉得恶心,预防性地给我开了止吐药,但我并没有用到。


不过,虽然我躲过了呕吐,但却遇到了别的。在开始服药的最初几天,我把自己的每一点不舒服都标注出来,最后归结为两点,打哈欠爱睡觉以及烦乱不安静坐困难。名不虚传啊朋友们!抗抑郁药的不良反应真的挺难受的。


但我提前读了说明书,上面写着“不良反应多发生在治疗的第1~2周,持续治疗后不良反应的严重程度和发生率都会降低”。抱着这种心理预期,我决定扛一下试试,实在不行就去找医生换药。果然,慢慢地,心烦意乱和坐立不安的情况确实越来越少越来越弱,我松了一口气。


嗜睡的问题并没有缓解,但貌似可以忍受,那就暂时略过吧——我这样想着,当时又打了一个哈欠。


 复诊的时候可以聊点啥 


一个月之后的复诊主要叙述了一下治疗效果,其实不用我说,医生也能看出来我的状况有所好转,趋势不错,所以我们都同意按照既定的方案继续治疗。


然后我尽可能回忆着讲了自己服药初期的不良反应,没有恶心所以止吐药就不用再开了,坐立不安也已经缓解,最后提到“现在就是一到了下午就不停打哈欠,每天都会忍不住趴桌子睡一会儿,有点影响工作诶……”,医生笑眯眯地说:“那你干脆把药放在晚饭之后吃呀,这样该睡觉的时间正好困了,你连安眠药都不用吃了,对不对?”


说得好有道理!我怎么没想到呢!


就这样,我从医院抱走的药从一开始的3种变成了1种,下午也不必再睡到口水直流满脸印子。我发现,这种长期的治疗和医生有效沟通非常重要,总之一切都在慢慢变好。


到了十月,我已经治疗三个月了,前几天又去复诊。我提到最近偶尔会遇到情绪低落的状况,有几次曾经无缘无故哭出来。另外我发现似乎还有小小的震颤,做实验的时候手有点抖,移液枪握不稳。我问医生是否要考虑换药?


医生想了一下,说根据她的经验,艾司西酞普兰震颤的副作用是非常少见的,而焦虑也可能导致手抖,尤其是精神高度集中或紧张的时候,那么结合情绪不稳的表现,是不是考虑把用药剂量加大一点?我觉得这个解释还挺合理的,心悦诚服地接受了。果然有什么疑虑和想法要跟医生说清楚,他们才能更好地改进治疗方式。


那天我是她的最后一个病人。我临走的时候,她一边收拾桌子一边说,你还是要试着走出房门呀,可以去逛街,去运动,药物只是一部分,抑郁症还要配合其他一些手段才好,小姑娘你真好看。我很感谢她。


抑郁症仿佛是存在于现实中的摄魂怪,“当它靠近时,所有美好的感觉,所有快乐的回忆都会从你身上被吸走”。而患者就像是阿兹卡班的囚徒,“那座城堡建在茫茫大海中一个孤零零的小岛上,但并不需要高墙和海水来把人关住,因为犯人都被囚禁在自己的脑子里,无法唤起一丝快乐的念头”。


以前我喜欢钻厨房做菜做甜点,生病之后我连微波炉都懒得用;


以前我充满好奇总爱出去转转看新鲜景儿,生病之后我周末可以在家窝两天;


以前我越是困难的课题越百折不挠跃跃欲试,生病之后我一心想着没可能的放弃算了;


以前我活泼开朗爱笑爱闹,生病之后被人评价说和我在一起很别扭、不开心。


不幸患了抑郁症,人会慢慢变得自己都觉得自己陌生,想要自救却无能为力。


所幸,还有家人、朋友的支持,再加上及时就医治疗,合理使用药物,或许还能够残存着一点点希望,去挣扎,尝试着逃离阿兹卡班。


医生点评


卓恺明: 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精神科主治医师


非常感谢作者撰文分享自己罹患抑郁症期间的心路历程,为战胜抑郁症这一病魔提供了宝贵经验。在祝贺作者康复的同时,我也想就抑郁症发表一些看法,希望对每一个受抑郁困扰的人能有所裨益。


众所周知,抑郁症是一种很常见的心理障碍,2019年发布的“中国精神障碍流行病学调查”结果显示,中国抑郁障碍的终生患病率高达6.8%,13%~20%的人一生之中曾有过一次抑郁体验。由此可见,抑郁症离国人并不遥远。


识别抑郁症的核心症状群


抑郁症可表现为多种症状,包括情绪低落、沮丧、绝望、自责、思维反应迟钝、疲乏少动、不愿与人交往等等。


抑郁症发生初期,还经常有多种躯体症状,比如慢性疼痛、失眠、食欲减退、体重下降、记忆减退、注意力不集中、性功能减退等等,这些非典型症状往往被反复提及,但偏偏又最容易被忽视或被认为只是工作学习倦怠,从而延误干预时机。


诊断是否患有抑郁症,其主要依据的核心症状群包括情绪的持久低落,比如作者在文中提到的“躲到卫生间,一关上门就开始哭……工作一小时,哭五分钟”,或者对平时感兴趣的活动丧失兴趣和愉快感,如“以前我喜欢钻厨房做菜做甜点,生病之后我连微波炉都懒得用”。


根据《精神疾病诊断与统计手册第5版》(DSM-5),重性抑郁诊断确立至少需要持续两周的情绪低落或丧失兴趣和愉快感。


人们常常将抑郁同自杀联系在一起,认为抑郁症就会自杀,但事实并不尽然。虽然抑郁症是自杀的高危因素,但抑郁症患者中,出现消极自杀观念的仅占半数,而最终自杀死亡的重性抑郁症患者比例在10%~15%。


对于抑郁症,我们既不能唯自杀论,这往往会耽误抑郁症的及时发现;也不能忽视对伴有消极症状的抑郁症患者的日常陪伴,由于自杀行为在抑郁症的各阶段均可发生,尤其在恢复期甚至痊愈后,因此我们要重视患者的内心感受变化,包括自卑和对疾病的担忧。


怎样正确看待药物治疗


从文中可以看到,即便有药物学背景,作者在接受抗抑郁药物治疗前及治疗期间也经历了多次内心挣扎。到目前为止,我国抑郁症患者到精神科专科医院进行治疗的人数不到一半,而接受系统、规范抗抑郁治疗的则不到五分之一。


出于对抗抑郁药物疗效及安全性的担忧,人们往往愿意选择各种心理治疗,虽然各种非药物治疗也有效,特别是在改善工作能力和促进人际关系“正常化”方面有独特优势,但对于症状严重且生活功能明显受影响的中重度患者而言,急性期治疗最重要的就是在专业医师的指导下使用抗抑郁药物。


从上世纪50年代人们首次发现三环类药物的抗抑郁作用,到1988年氟西汀(百优解)上市, 抗抑郁药物治疗水平也迈上了新台阶。目前常用的5-羟色胺再摄取抑制剂(如文中提到的艾司西酞普兰)等起效快、疗效好,可以明显改善患者的社会功能,提高生活质量,达到真正意义上的治愈。


而对于药物的不良反应,则无需太过担心。在医生指导下小剂量起始的、遵循个体化用药原则的治疗方案,可有效避免大部分不良反应的发生。


而针对服药后出现的各种不适,比如嗜睡、恶心呕吐以及手抖等常见不良反应,除了可以通过查阅药物说明书了解情况,还要及时与医生沟通,以更好地解答困惑并找到适当的解决办法。切忌自行停药或默默把药物吃完,这些行为都可能影响疗效甚至导致严重后果。


本文来自公众号:果壳(ID:Guokr42),作者: 涂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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