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调取中国各地监控,剪出一部大片
2019-12-13 09:23

他调取中国各地监控,剪出一部大片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一条(ID:yitiaotv),自述:徐冰,编辑:潇钺,图片来源:徐冰工作室、今日美术馆,头图来源:《蜻蜓之眼》截图



《蜻蜓之眼》是有史以来第一部没有演员、也没有摄影师的电影,素材全部来自监控摄像头,从11000个小时中挑出了81分钟,剪成了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


《蜻蜓之眼》电影截帧


2017年,影片在洛迦诺电影节上获费比西首奖,次年又获得瓦尔达影像奖“特别关注人物奖”。


先后被全世界四十多个电影节邀约展映,每次都成为电影节上的焦点,看过的人都啧啧称奇,“这对电影本身是一种颠覆”。


《析世鉴-天书》,2018年北京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展出


《凤凰》,2013年,纽约圣约翰大教堂展出


影片创作者是中国“最具突破力”的艺术家徐冰,他惯于颠覆人们对熟悉事物的既定观念, 代表作《天书》造了4000多个伪汉字,《凤凰》把破烂的建筑垃圾变成了一只大鸟,在城市上空翱翔。



今年11月底,一条团队拜访了徐冰工作室,跟他聊了聊《蜻蜓之眼》背后的故事,“世界已经变成一个巨大的摄影棚,我们每个人每天要被各种摄像头捕捉300次,很多变化不以我们的个人意志为转移,我们应该怎样更好地让技术为人类服务?”


今日美术馆世界图像:徐冰《蜻蜓之眼》开幕式


今年8月开始,《蜻蜓之眼》在北京今日美术馆展出三个月。这部电影的素材全部来自各种公开监控摄像头拍下的视频,摄像头分散在全国各地。


据统计,中国是世界上视频监控发展速度最快的国家,从2015年到2018年,中国的监控摄像头用户从2.1亿增长到3.49亿,每4.1个人里就有一个摄像头覆盖。每个人每天,要被不同的摄像头捕捉300次。



展览期间,电影每天放映三场,观众络绎不绝。


“我们活在了一个最安全的时代,不过未来可能再也没有真正的好人了。”


“震撼、感动、感慨,不知不觉我们已经生活在别人的监控里,成为别人故事里的主角或配角,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被记录着。”


“监控剪辑的电影,艺术形式大于剧本内容本身,但是个人觉得这个故事最后还是充满哲思的,不虚此行。”


——来自网友留言


“蜻蜓”在寺院里和师父对话


《蜻蜓之眼》讲述的是一个悲伤的爱情故事,主角蜻蜓因为身体多病,17岁被送到寺庙出家,后来因为不喜欢寺庙里市场化的那些改变,她选择离开寺院,下山到人间,在奶牛场找到一份工作。


在奶牛场,她认识了技术员柯凡,柯凡被蜻蜓的朴素纯真打动,爱上了她,一次为蜻蜓打抱不平,他犯事进了监狱。


出狱后,他到处寻找蜻蜓,但是蜻蜓已经从人海中消失。为爱执着的柯凡认定网红潇潇就是改头换面的蜻蜓,但是种种原因,潇潇也失踪了,最终懊悔不已的柯凡决定整容成蜻蜓过去的样子……



《蜻蜓之眼》用到的监控素材,常常在时间线上各有重叠,有如一种“复眼观看”。这也是片名的寓意,蜻蜓是最著名的拥有复眼的昆虫之一,它的每一只复眼由两万到两万八千只小眼组成,可以将周遭环境的每一个细节尽收眼底。



今年11月,我们在北京探访了徐冰的工作室。办公室里陈列着他的代表作《天书》和《英文方块字》的局部,另一栋楼里的创作区跟这里截然相反,墙面、地面四处堆满了不同的材料,可以依稀辨认出作品被生产重组的痕迹,《蜻蜓之眼》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诞生的。



以下是艺术家徐冰的自述:


最早想用监控摄像头的素材来做一部电影是在2013年。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看到电视上法制节目里出现了一些监控画面,当时觉得监控画面有一种特殊的魅力,要是能把这些剪成一部电影就厉害了。


有了这个想法以后,我始终在琢磨这个事儿。很多电影界的朋友都说,你这个想法太异想天开,是不可能实现的,你连一个固定的主角形象都没有,故事不可能往下推进。


我说那我做一个整容的故事算了,主角因为整容不断变脸,就有可能用不同人的脸,构成一个主线的情节。



一开始我先收集素材。那个时候还没有云服务的技术,监控很难找,我就通过一些私下的渠道,保安的朋友、电视台的朋友等等来收集。


第一盘素材到了之后,我迫不及待打开去看。一个熙熙攘攘医院住院部的后门,有一个女的从这儿过来,提了一个饭盒,急忙进医院,一会有一个男的从车里出来了,他们俩在后门交头接耳说了一会话,然后各走各的就分开了。


监控视频是只有画面,没有声音的。我就一边看,一边编故事。我发现可以是一个敬老爱幼的故事,或者一个情杀案,有各种可能。从这以后我就坚信只要有足够的监控画面,剪出一部电影是可以成立的。


 

素材横跨17年,监控摄像头也能拍“大片” 


《蜻蜓之眼》这个项目其实中间搁置过一两年,因为从私下的渠道获取素材还是太困难。2015年的时候,我们突然发现网络上有大量的监控视频出现,而且是分好类别、实时上传到几个视频网站上的。我们都很兴奋,我在工作室准备了20台电脑,24小时地下载这些实时的画面,生怕错过一个精彩“镜头”。


 工作室日夜不停地下载监控素材


我们一边下载素材,一边做剧本。包括剪辑的时候仍旧在不停地下载,画面越来越丰富,而且越来越有意思。有些特别有意思的画面,我们就想办法怎么样能够用在我们的剧情里面,所以剧本就来来回回地改。


《蜻蜓之眼》剧本手稿


全片最早的一帧画面是上世纪的1999年,一条街道上,像井喷一样从井里头喷出水,当时的画面质量很不清楚,但是它很有那个气氛。最后一帧是我们定剪的时候,也就是2016年5月,跨越了总共17年的素材。



最后定剪之前,有些画面是关键的、必须有的,但是没有下载到,我们就有针对性地去找。


比如需要一个在山路上、下雨时有汽车开过的画面,我们就先查天气预报,南方某山区要下雨了,我们就锁定那一片的摄像头。第二天早上再来看,是不是下雨了?是不是有车开过?就这样找到了我们需要的画面。


监控画面的构图往往非常奇特,因为摄像头的角度安排,不是从艺术出发的,而是从实用的角度出发,希望囊括更多的信息和范围。所以拍下来的画面常常是超出我们惯常对摄影构图的认知范畴的。



我们想让这个片子像大片,它得有可看性,所以往里插入了很多天灾人祸的画面。这些画面真的很精彩,不是纪录片或者一般的故事电影所能够获取的,是只有监控在长期的等待下才可以获得的瞬间。


一开始我们是想用这样天灾人祸的情景来铺垫和配合剧情推进,渲染人物的情绪。但是后来发现,其实情节上并不能完全直接地对应。出现的另外一个效果是,等于把两个主角非常古典的、私密的个人情感,放在今天这样一个杂乱的、无奇不有的、不可控的世界语境中。


在这种衬托之下,我们会感到,人类实在是太微小、太脆弱,太容易受到伤害。


徐冰和主创翟永明、马修讨论剧本


我们获得了上帝视角 


监控画面其实绝大部分内容都是很没意思的,100个小时可能什么都不发生,但是下一个瞬间就发生超出我们认知范畴的非常疯狂的事情。



在我们这个团队工作了几个月以后,大家都有一个同样的感觉,出门比以前都更加小心。我们才知道原来这个世界是这样的,我们现在坐在这儿,可能我们下一条街就会有谋杀。


我们线性的眼睛变成网状的眼睛,同时能够知道世界各地发生的各种事情,所以起名《蜻蜓之眼》,是想把我们工作室的这种体会通过电影传达出来。


有些画面,真的是只有监控摄像头才能够这么冷静和客观地记录下来。比如有两个老人,从一个屋子里头被推出来,屋子里伸出一条扫帚在打这两个老人。


再比如说柯凡出狱以后看到的社会现实,一个男的劫持了一个孩子,然后拿着一把刀,抓住孩子,在那里晃来晃去,对面只有一个女的,可能是孩子的母亲,在那恳求。

 


我们下载了这么多监控画面,里面有一些画面残忍到我们不忍心去使用,一个活人怎么被弄死,比好莱坞那种一枪过去、到处都是番茄酱的画面要残忍不知道多少倍。


我们的项目进展到中间的时候,贾樟柯来看过,他觉得非常震动。他说好像过去他们拍的东西都有点变得没有意义了。我能理解他为什么会对《蜻蜓之眼》这样的影片那么有兴趣,因为他也一直在追求客观、真实、没有任何主观判断的一种视角。


监控画面可能是最接近这样一种视角的。可以说所有的剧情电影都是演出来的,纪录片其实也不一定是完全真实的,但是监控拍下来的画面没有任何作假成分,全部都是真实发生的。



挨个找到监控画面里的真人,确认肖像权 


我们使用这些监控素材涉及到一个肖像权、隐私权的问题。电影制作完成之后,我们非常认真地咨询了律师,用一种很传统的方式去挨个寻访视频中出现的那些人。


电影中出现的绝大部分近景、中景的人物,我们都获得了他们肖像权的认可,这个过程也被拍下来成为一个纪录片。



怎么找到这些人,也是根据监控素材本身提供的信息。在监控画面的左上角有一个卫星定位,可以看到素材拍摄地位于哪个国家、哪座城市、哪条街道。


有的时候这些信息不准确,我们就根据画面出现的物件,比如一包土特产,查这个产品是哪个地区生产的,销往哪个地区,或者根据里面说话人的口音等等,来锁定他的位置。



我们找到的第一个人是“小王”,就是片中柯凡出狱后去见的第一个人。真实世界的他开了一个小小的电脑维修店,自己安装了一个摄像头。我们找到他时,他觉得非常有意思,没想到自己随意的一句话,一个动作,就导致了命运的改变,他说:“要是我没安这个东西,你们怎么可能从北京找到我这儿来?”



网红“潇潇”,是我们这里最重要的一个角色,用了她的直播镜头做剧情的铺垫。我们特别慎重地跟她接触,很怕她拒绝我们。请90后艺术家葛宇路直接去和潇潇对接,把这一整段都给她看,最后也就同意了。



有一段画面是两个“警察”在交谈,我们用了好几次。这两个“警察”其实不是真的警察,他们是超市的保安,但是画面中完全看不出。我们找过去的时候,这两个人已经回乡了。我们又找到了他的家乡。他又帮助我们找到了片中出现的另外一个人。


我们去走访这些人的时候,因为工作室的电脑还在实时下载这些摄像头拍到的画面,工作室里的同事们看到我们走访组的同事也出现在了监控画面里。这样一来,有一种时空内外的穿梭感,也是我觉得非常有意思的地方。


观众在展览上通过电脑看到馆内实时监控画面


后“楚门的世界”:99.9%的素材都是民间自己上传的 


在做这个影片的时候,我保留了监控画面原本16:9的比例,也保留了素材上面的时间码,以及它本身带有的各种各样的标识,网站或者台标等等信息。这样一来,它就形成了很复杂的一个时间线,从而可以进一步深入探讨什么是真实,以及真实和虚假的关系。


今天,监控摄像头无处不在,就像《楚门的世界》。主人公生活在一座人为制造的城市里,无处不在的摄像头实际上在跟踪和记录他从小长到大的过程,被记录的人毫无意识,观看的人心里全都清楚。

 


但实际上今天的监控时代,其实已经扩展出太多的范畴了,不再局限在这种传统意识形态对“监控”的认知上。我们的影片所使用的素材,99.9%全都是民间自己上传的,或者是公司自己上传的。很多摄像头是被拍的人自己安装的,画面是他们自己主动要“被拍”的。


其实四年来,在我们整个的工作过程中,监控技术一直在变化,最困难的事情是判断什么素材属于监控画面。



比如说15年下半年,行车记录仪就特别广泛,美国警察随身也带着类似的记录仪,运动员身上带着Go Pro相机,随时拍摄,这和我们旧的监控概念就不一样了。


又过了一年左右,网红直播变得特别的繁荣。在我们制作的后期阶段,网红居然成了一个产业了。那么网红直播的画面可以作为监控画面,在我们的影片中使用吗?


我们经过大量的争论,最后界定的是,我们使用的所有画面,都不是为我们的电影而拍摄的。


一条公司楼下随处可见的监控系统


移动影像被人类发明以后到今天,很大一部分趋向成为表演。现在,我们进入了人脸识别、动作识别的时代,那么影像捕捉到的和我们真人看到的,之间的距离到底在哪?屏幕上的和实际真实存在的是不是同一个东西?


影片里面,有一段故事是柯凡进了监狱,但是监狱的监控画面我们怎么找也找不到。后来我们才明白,监狱的画面都是由政府或者公安机构掌握的,不可能流传到民间。除非新闻直播或者法制节目里面,经过授权可以使用个别画面,但是少之又少。



所以这一段情节,我们就黑屏,然后出字幕“三年后”,这样给取代了。最后发现这样处理反而帮我们深化了主题。人们会觉得监狱本来应该是监控画面最多的地方,可是却完全没有,反而在监狱之外,有这么多监控画面。


今天的世界确实像一个越来越大的摄影棚,是我们自己给自己建造的。技术都是双刃剑,就看我们人类怎么去使用它。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一条(ID:yitiaotv),自述:徐冰,编辑:潇钺,图片来源:徐冰工作室、今日美术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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