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整形医生图鉴
特别策划2019-12-29 22:14

中国整形医生图鉴

本文转载自:中国新闻周刊 ,作者:李锐嘉 


面对络绎不绝的求美者,大多时候她扮演的反而是劝退的角色


“医生,我想磨磨下颌角瘦脸。”


蒋亚楠医生在忙碌的面诊间隙,收到一位老顾客发来的微信,消息下面是一张近照。女孩是标准的鹅蛋脸,前阵子刚在她手上做了鼻子。


蒋亚楠眉头皱起来,语气有些严肃,“你脸不大,下颌角有点角度倒显得很好看,用不着做。”姑娘不甘心,蒋亚楠很坚持,“你这下颌角要是再截,脖子和脸就没有交界了,很多医生都不会给你做。”


姑娘沉默了一会儿回复,“您是好人”。说是这么说,蒋亚楠仍然暗暗担心,如果姑娘再去找别家机构,也许对方为了赚钱就给她做了。


蒋亚楠在公立医院整形外科工作了十几年,在医美行业井喷之时果断下海,开了一家诊所。医美行业的乱象,整形背后折射的人性,她见过太多了。


公立医生下海


蒋亚楠的老本行是妇产科,她与医美行业的缘分源自一场“美丽的意外”。


因为好奇,她观摩了一台乳房缩小手术,被这个创造美的学科迷住了。“我觉得太有意思了,特别感兴趣,有一种强烈的感觉——我要学这个”。那是1999年的长春,整形在大众认知中一片空白,也没人能预见今日医美行业的火热,蒋亚楠从主流科室转型整形医生全凭一腔热爱。


学得入迷了,蒋亚楠坐在公交车上直盯着旁人脸看,书本上的知识点就往外冒,“他该改善哪里,该做什么改善,想好一个方案恨不得拉着他讲”。就这样,她练就了火眼金睛,每张脸的五官比例在她眼里可以马上转换成数字,整容痕迹更是一眼就能看出来。


蒋亚楠医生(中间)


2016年,医美行业加速发展,喜欢挑战的蒋亚楠加入医生下海大潮,创立了自己的整形医院。圣诞节前夕,我们约在她的办公室见面。这家位于北京北三环的医院小而温馨,地毯上画着两只粉色火烈鸟,蒂凡尼蓝的绒布沙发和随处可见的圣诞装饰精准把握了都市女孩的审美喜好——不过圣诞树上那几只迎新年小猪是小小的败笔,蒋亚楠笑说自己创业后忙晕了,这不,她以为明年才是猪年。


同样在2016年,54岁的整形医生郭树忠也决定告别公立医院,开始北漂生活。


郭树忠是世界整形外科响当当的人物,在2006年就完成了中国首例换脸手术,一战成名。在全国排名前三的西安市西京医院整形外科,郭树忠带着200多号同仁收治着全国的疑难杂症。


他的出走在业内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那个年份,民营医院笼罩在魏则西事件的阴影下,口碑和营收都面临着挑战。另一方面,医美行业越来越火,不少整形外科医生从体制内跳出来,成了第一批吃螃蟹的人。但他们在民营医美机构的资本牵制下,往往不得不诱导求美者多做项目。医德和效益在民营医美机构中像是跷跷板的两端,很难达到平衡。


郭树忠看在眼里,想在行业的野蛮生长中探索出一条新的路径。老领导质疑他,“别看你现在门诊量很大,离开这所医院,你就没病人可治了。”言下之意,病人是冲着医院牌子去的。


一开始的确很难,郭树忠还记得加盟联合丽格的第一天,几百平米的诊所显得有些冷清。搁以前,他一个上午就要看一百多号病人。


“酒好还怕巷子深呢”,他索性抱着手机研究起了新媒体,开微博、拍整形科普小视频,新氧APP的面诊服务和问答板块也为他打造个人IP提供了助力。凭着过硬的整形技术和毫无保留的答疑解惑,他很快在互联网圈了一大波粉丝,手术量比以前在公立医院也多了不少。每天还有大量患者和家属给他发去咨询私信,下了手术台,他都要一一回复。


眼下,越来越多整形医生从公立医院走向市场。作为前辈,郭树忠自觉要有探路者的担当,他要求自己始终把医德放在第一位。周末,他常去全国各地义诊,每天跑一个地方,在高铁站旁随便吃几口面就往北京赶。每周一上午,他在北京还要做免费面诊。


前阵子在山东义诊时,一位神情痛苦的妈妈领着小女孩来到他面前。郭树忠一看,孩子下颌颅面发育不全,双耳不成型,是典型的“鸟面综合症”。由于长年受到打量的眼光,小女孩显得很孤僻,身边人一多就埋头玩手机,也不愿和人接触。


通过手术,在先天小耳患者皮肤上造出耳朵


郭树忠拿出独门绝活,为她“造”了一双耳朵。郭树忠在她耳侧植入一个撑大皮肤的扩张装置,再取出她的肋软骨精雕成耳朵形状。注水3个月有足够的皮肤后,再把“再造耳朵”放进皮肤中。这样,一对逼真的耳朵诞生了。


郭树忠得知这家人经济状况差,还为他们申请了公益基金,帮助免去十几万治疗费用。经过半年多的治疗,曾经自闭的孩子有了耳朵,也有了笑容。


从边缘科室成了热饽饽


郭树忠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了整形外科,一开始心里不免有些失落。上个世纪80年代,爱美被看作不务正业,整形外科在医院更是边缘科室。


割双眼皮的报价是20元,而且只有文艺工作者得到单位批文后才能做。一星期顶多一台双眼皮手术,全科室的人都围着看,新鲜得很。


大部分时间,整形外科接待的是前来修复烧伤疤痕和意外创伤的患者。没有手术的日子里,郭树忠在解剖室的尸体上练习取皮、植皮,打下了扎实的基本功。


2006年,他接到一位来自云南山区的患者,患者被野熊咬掉了半张脸,整个鼻子没了——最好的治疗方案是换脸。但这个手术需要将供体的整张脸移到患者脸上,由于面部血管精细,神经复杂,是欧美日各国整形外科都在攻克的难题。那之前,只有法国有过一次成功先例。


当郭树忠把供体的血管和患者血管缝合好,脸皮突然出现多处喷血,病人血压骤降,随时有失血过多死亡的危险。郭树忠一边吩咐大剂量输血,一边争分夺秒找位置凝血,最终有惊无险。


这台中国首例、世界第二例换脸手术前后持续了17个小时。那是唯一一次,郭树忠从手术台下来后发现自己的手在抖,喝咖啡时不小心把自己烫出了水泡。


从那以后,郭树忠和他所在的整形外科声名大噪,原本低调的中国整形外科在世界上狠狠刷了一波存在感。当年那个失落的医学生,凭着自己实力成为业内响当当的人物。美国、日本、法国的医疗团队做换脸手术之前,都会请他过去讲课。


相比郭树忠柳暗花明的医学事业,因为爱美而转行的蒋亚楠顺利很多。回忆起从公立医院出来创业的经历,她一脸淡定,“我没有一天为生计发愁过”。那是行业最热的时候,资本和人才都涌进来,整形外科从边缘科室成了热饽饽,大量颌面外科、耳鼻喉科医生转入了整形行业。


蒋亚楠在公立医院积累了的忠实客户,在她创业后也追随着过来。她开通了新氧APP上的视频面诊,在手机端就能即时给出针对性意见,为远距离患者节省了沟通成本。截至目前,蒋亚楠诊所今年在新氧上的成交额已超过百万。根据《新氧2019医美行业白皮书》, 2019年新氧上成交额过百万的医生数量达423人,平均每人创收203万元。


除了春节,她全年无休,节假日来的客人尤其多。但面对络绎不绝的求美者,大多时候她扮演的反而是劝退的角色。“好多患者不切实际地夸大了医美的效果,遇到没必要做整形的姑娘,我都会直说。”



曾经有个很漂亮的女孩,三番五次要找她做鼻子,“我说你这个鼻子还需要做?你需要做的话谁都需要做。”蒋亚楠“撵”了几次,姑娘半年没来,后来辗转听说她在别处做坏了,前后修复了好几次。每当说到这种例子,蒋亚楠无奈又惋惜。


2015年起,随着手机直播和网红经济的风靡,医美的风越刮越大,也出现了不少为了美过度整容的女孩,她们整容上瘾,在不规范医美机构中做坏了,会找到蒋亚楠帮忙补救。看着满脸人工痕迹的女孩,蒋亚楠有时忍不住直言,“你没做之前更漂亮”。


都说站对了风口,猪都能飞起来。可蒋亚楠只想脚踏实地地挣钱,在她看来医美行业应该以医字为先,回归医疗本质。


求美者的变化


在这个看脸的时代,求美者群体越来越不受年龄所限。大量年轻父母带着孩子来割双线皮,其中最小的孩子只有12岁,因为他们“不想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医生只好一个个劝回去。也有七十多岁的奶奶来割眼袋、拉皮,高高兴兴地做完,再领着老伴过来。


对于一般求美者而言,医美和买件衣服一样能带来发自内心的愉悦。而对于另一些求美者,整形背后真正的需求显得有些心酸、甚至荒诞。有婚姻破裂的中年妇女要求填充太阳穴,她们迷信面相学,认为是凹陷的太阳穴导致了夫妻感情的流逝。


“人对容貌的判断与感情是相关的,如果遇到了爱情的挫折或者原生家庭的伤害,可能会造成一部分人自我评价过低,并将挫折简单归因到自己的长相。”郭树忠下意识瞄了眼办公桌旁陶瓷制的大卫雕像,“这种情况下,我们整形医生往往要承担一部分心理疏导的工作。”


曾经一位女孩做整形的原因是妈妈老说她丑,于是她不停地寻求医美,希望这样能从妈妈那里得到爱。郭树忠和她聊了很久,才知道她妈妈是意外怀孕生下了她,亲爹从来不在身边,妈妈把对那个男人的恨转移到了孩子身上。更令人揪心的是,这位母亲早已失明,其实看不见女孩长得挺美的。郭医生建议女孩为妈妈找一位家庭心理医生,而不是在脸上继续动刀。


整形项目需求的变化,也反映了人们观念的变迁。郭树忠回忆,十几年前处女膜修复手术是整形外科中的常规项目,每个礼拜都有不少年轻女孩上门做手术。如今,好几年才有一两例这样的手术。


网红脸霸屏的时候,不少患者就喜欢欧式双眼皮,“要别人一眼看出我这鼻子多少钱,这眼睛多少钱”。现在,大家对整形普遍觉得越自然越好,不仅要别人看不出来,甚至不要让别人摸出来——从前用肋软骨做假体的鼻子是硬的,一碰就露馅了。现在更多女孩选择采用耳软骨隆鼻,不管外观还是手感都可以以假乱真。


“我希望我做出来的鼻子,人家是说你这个鼻子长的真好看,而不是做的好。”整形医生朱鴷说,无招胜有招是如今医美行业追求的最高境界。


从事医美行业十几年,朱鴷看到大部分求美者也在进步。


随着获取信息的渠道增多,出现了很多求美“学霸”。以前国内医美技术是粗放型的,求美者没有太多要求,割双眼皮只要看到褶子了就很高兴。现在,他们像搞科研一样研究医生的手法,张口都是专有名词,俨然半个行家。同时,求美者也更充分地理解了手术对于不同人存在不确定性,能够换位思考医生的处境,“有时术后会出现一些并发症,我们医生看着很揪心,但有的求美者会反过来安慰我。”


朱鴷刚入行那几年,曝出了“超女”王贝整容致死等一系列医疗事故,医美行业一度是医患矛盾重灾区。近十年过去,医生与求美者之间的沟通体系愈发健康和透明,这其中有市场规范后的自我净化,也有头部医美平台和良医前辈的引导。


2019年12月,第五届新氧亚太医美行业颁奖盛典在北京举行,盛典上中国医美飞翔奖年度公益贡献奖由朱鴷的老师江华团队获得。


2016年,张小荣在拒绝前夫的复婚要求后,被其咬掉鼻子,造成面部严重畸形。家境贫寒的张小荣无力承担二十多万的鼻再造手术费用,心理状态近乎崩溃。在“中国整形美容协会医疗救助与修复基金”牵头下,江华医生团队对她进行了心理疏导和多次手术,用半年时间将她的鼻子修复,也修复了她内心的创伤,让她重新融入社会。在那次手术后,江华有感鼻缺损对患者生活和心理层面的影响,发起“失鼻互助金计划”,已经免费救助了近10例因为意外伤害导致鼻缺失的患者。


新氧董事长兼CEO金星表示:“医疗的本质跟餐饮出行O2O不一样,不是做流量就行,不是用巨额的补贴就能把它快速催生起来。只能跟随医疗人才的质量去相应地成长。所以不能急功近利,而是陪伴和引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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