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听到我们西藏有了一例……”
2020-02-04 20:00

“当听到我们西藏有了一例……”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Epoch故事小馆(ID:epochstory2017),作者: 雒少龙


新一天开始了,达珍早上醒来没有下意识地去摸手机看新闻。她蜷坐在窗前,平静地看向窗外,只见碧空澄澈,远处的雪山尖顶被阳光镶上一层金箔,显得那么圣洁而安详,一如儿时的记忆。


2020年1月29日,距离藏历新年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往年的此时,不少家庭已经开始着手置办年货了。八点半左右,达珍睁开朦胧的睡眼,发现是姑姑悄悄走进屋来,手里捧着一杯泡好的“常觉”:“西藏已经有一例疑似了,就在拉萨,快把这个喝了吧。”达珍喝下又睡了会儿,醒来发现姑姑已经出门采购去了。一天后,姑姑口中的这一例“疑似”变成了“确诊”,西藏自治区成为全国最后一个启动重大卫生事件一级响应的省级行政区。


这个1999年出生的藏族姑娘是北京大学中文系在读的大二本科生,一月中旬她回到了离开整整一学期的拉萨的姑姑家——正是在这里,她读完了小学的后四年,也是从这里,她坐两天的火车到了上海,开启了六年的“西藏班”生活。她的父母住在日喀则市吉隆镇,这是一个在拉萨八百公里外、中尼边界的雪域小镇,是达珍留下最初记忆的地方。


对于达珍来说,能和家人一起过藏历新年是一件颇为难得的事。在上海和北京求学的岁月里,她的新年一般是在学校过,今年原本也不例外。可是,这场突如其来的疫情,意外地让达珍能够过一次家乡的新年。只不过这个新年,注定不同以往。


一、“仁青常觉”


1月28号一早,达珍的姑姑在微信里看到前一天西藏启动二级响应和倡导少到公共场所的消息,决定出门多买一些食品和生活用品。回来后姑姑告诉达珍市场里很多人在抢购,想起前一天家人在家庭群里推荐一种叫做“仁青常觉”的藏药,说可以起到预防作用,就让达珍赶快去附近药铺多买一些。


 达珍家庭微信群聊天截图


达珍到药铺后,发现只剩下最后一大袋了,就买了其中的50小包回来,花了1300元。这种药由西藏自治区藏药厂生产,是一味传统的藏药。说明书上说:有清热解毒、调和滋补的功效,用开水或热酒泡开,于清晨时服用为宜,每周服用一到两次。根据传统藏医的说法,“龙”“赤巴”“培根”三大因素是构成人体的物质基础;正常状态下,三者在体内保持平衡,当三者中的任何一个因由于某种原因过于兴盛或衰危时就变成病理性的,“仁青常觉”可以调节。


“仁青常觉” | 达珍摄


装药的布袋 | 达珍摄


“一般每个藏族家庭里面都会储备一些藏药”,达珍说。在吉隆镇的发小——次仁家里,长辈不但拿出平时备下的藏药给家人吃,还会在小孩的脖子上佩戴一瓣大蒜以驱菌除疫。


 次仁妹妹佩戴大蒜 | 次仁摄


拉萨冬季的平均含氧量只有62%左右,为一年之中最低,任何肺部的疾病都有可能加重,甚至增加致命危险。即使在拉萨,卫生医疗资源和条件仍跟内地有差距。在边远的农牧区,大山、深壑、莽原和严酷的气候,更可能成为患病者获得及时医治的巨大障碍。正如达珍说的,“在老家,生病是一件成本比较高的事情,所以最好的选择就是不生病”。


 “其实从长辈督促我们吃藏药的这个行为可以看出,他们这次是很紧张的。”


二、“卡赛”与佛祖


对于传统的农家,藏历新年不可谓不隆重。在达珍儿时的朦胧记忆里,新年的准备工作一般在十二月初就开始了,除购置年货,家家户户都要制作一个名为“切玛”的五谷斗,即在绘有彩色花纹的木盒左右分别盛放炒麦粒和酥油拌成的糌粑,上面插上青棵穗和酥油塑制的彩花。还要用水浸泡一碗青稞种子,使其在新年时节长出一、二寸长的青苗。“切玛”和麦苗供奉在神案正中,祈祷来年五谷丰登。


临近节日,男人忙着打扫庭院,妇女则精心制作“卡赛”,一种酥油炸成的面食,分为耳朵形、蝴蝶形、条形、方形、圆形等各种形状,涂以颜料,裹以砂糖。既是装饰神案的艺术品,又是款待客人的佳肴。“卡赛”的品种花色常常成为女主人勤劳、智慧和热情的象征,在节日里分外引人注目。


“这个新年可能要比以往冷清不少,因为亲戚聚会串门会受影响,活动也会简化。”次仁说,“我今天(29日)出门,外面人已经少了一些,而且很多人戴上了口罩。”


在拉萨,更多的家庭会到集市上购买年货和现成的传统吃食。可是今年,情况发生了变化。“年都好像过不成了,也没有什么气氛,”达珍的姑姑说,“往年会去买一些青稞、卡赛、酥油、奶渣糖还有一些饰物什么的。现在买东西不方便,去也很担心,我家还没有买。”她接着补充说:“卡赛如果实在买不到,就在自己家里做一些。”


对于购买年货的地点,她介绍道:“主要是冲赛康和八角街,都是人多的地方,现在都不方便去。”姑姑口中的“冲赛康”是拉萨市最大的小商品批发市场,商品90%以上来自义乌,价格较为低廉。市场坐落于拉萨的闹市区,每到节日都摩肩接踵。“八角街”则是坐落于大昭寺周围的一片老式街区,是拉萨著名的转经道和商业中心。


串门更成了一件难事,“我记得以前过新年一定会到亲戚家坐一坐,长辈会蘸青稞酒点三下为晚辈祝福,”达珍的好友旦增确扎说,“可是今年估计很困难了。”


1月26号,拉萨市发布了《关于以大昭寺、小昭寺为主的古城区域内宗教活动场所暂停对外开放的公告》,在27日还发布了《关于哲蚌寺、色拉寺、甘丹寺、大昭寺、楚布寺停止对外开放的公告》。


宣布停止对外开放前一日(1月26日)的拉萨色拉寺 | 特丹摄


冬季本是藏人朝拜最为集中的时期,然而早在公告发布前几天,到拉萨寺庙朝佛的信众已经开始减少,而且不少人都戴了口罩。27后以后,香火更是遽然冷清了。


特丹是四川甘孜色达县年轻的僧人。2019年12月初与众多同伴一起出发开始了一年一度的冬季朝拜,途径昌都、林芝、山南于1月22号来到拉萨。


在他的微信和微博空间中,有不少沿途寺庙的见闻和摄影作品,文字多是汉藏双语。从1月23号,他开始关注新型冠状病毒疫情,会在空间里发一些简单的防疫措施以及一些祷祝性的文字。急转直下的防疫形势和拉萨寺庙关闭的政策让他不得不提前结束朝拜的旅程,1月29号匆匆回到色达。


宣布停止对外开放前一日(1月26日)的拉萨色拉寺 | 特丹摄


三、归乡


这个冬天,归乡,对于有些在内地求学的藏族学生来说波澜不惊,对于另一些则成了无法实现的奢望。


元旦前老师和校方在微信里发布信息提醒学生减少外出活动和佩戴口罩的时候,武汉理工大学计算机系的大二学生旦增确扎并没有想到,这场“可防可控”的疫情会演变成一场举国上下的战役,并且会波及三千多公里之外的家乡拉萨。此时的他,只想着期末考试后放假回家。“记着一月初武汉口罩已经挺难买了。”


1月10号中午两点多,旦增迫不及待地走下飞机,高原清冽而稀薄的空气让他一下找到了回家的感觉。到家后,他一头扎进自己舒适的床,仅仅几天以后,离开这张床到外面去逛逛却成了一件难事。


“先是教育局13号左右发来信息让我登记填写个人信息和返程情况,后来防疫局的人就让我别出门,并且每天来我家测体温,一直到二十几号。”旦增描述说,“那会我才觉得情况已经挺严重。家人和我每天都比较担心自己的身体情况,密切关注疫情进展。”“还有的武汉回来的同学要每天自己到医院测,”旦增补充道,“我父母工作的公司也开过会,采取一些防控措施,比如领口罩——现在已经不好买了。”


对于回家后的生活,旦增表示:“家人一般每周去一次寺庙,但是我回来这一阵一直都没去。”对于返校的时间,确扎说:“反正现在看就是待定吧,肯定比正常开学要晚,而且坚决不让我们提前返校。”和达珍一样,旦增也将意外地在家过一次久违的新年,“去年寒假才放了二十多天,所以也没过成。”


武汉西藏中学的很多藏族学生则没有旦增这么幸运。边珍是拉萨人,她得知武汉封城,立即动身历经曲折来到了武汉,只为了看看正滞留在武汉西藏中学的儿子。隔着校门,她看到了儿子比上次见面又长高了些,也粗壮了些。口罩闷得她透不过气,可她还是大声用藏语问候儿子,久久不愿离开。晚上,她在微博中写道:“不幸中的万幸是至少我和宝贝在一起,武汉加油!”


四、抖音VS微博


曾看到一篇《在快手看见中国》。如果说在快手能看见中国,也可以说:在抖音上看见西藏。次仁介绍,吉隆当地村民了解疫情的主要窗口是抖音和微信,而抖音似乎用得更多。


打开抖音,将城市定位到拉萨、昌都或日喀则,可以发现大量的短视频作品,其中有西藏网警、拉萨新闻、人民网西藏频道、幸福拉萨、发现拉萨、西藏广播电视台等官方或机构性媒体发布有关疫情防控的公告、防疫措施宣传等信息,包括标语、图片和请当地的主持人和名人宣讲等形式,不少还有藏语字幕,简短、明了和直接。


还有很多是当地人自己发布的短视频作品——从这些作品里,你可以看到大昭寺门前原本熙熙攘攘的广场和街道此刻空无一人;看到乡下的藏民依旧再举行热闹的宗教仪式,或是在家门前跳一支藏族舞蹈,只不过戴上了口罩;看到进藏公路在检查站附近排起了望不到头的车龙,大家在等待着测体温;看到拉萨一家商店门口也排起了长长的队伍;看见一个爷爷正在炉灶旁擀着特色的面食;看见有爱心人士在给市民免费发放口罩;看见各地的藏民一同喊出“武汉加油,中国加油”……


空旷的八角街 | 抖音截图


给老人戴口罩的青年 | 抖音截图


藏族同胞为武汉加油 | 抖音截图


通过抖音,这些用户记录着他们的所见和生活状态,也获取着外界的信息。一个个视频,一条条评论成了他们与世界沟通的纽带。


如果定位到西藏,微博的个人用户中有不少是汉族游客,藏人中则以宗教界、文艺界具有一定影响力的意见领袖和知识青年为主。点开一些宗教人士的微博空间,可以看到最近几天的内容多是诵诗、心咒、祈愿文,祈祷众生平安、疫情平息,为武汉祈福。


琼布活佛在微博发布的祈愿心咒图文 | 微博截图      


五、“爱心防冠”


与宗教人士采用的宗教方式不同,微博上的知识青年自有一套参与疫情防控的方式。据活动组织者之一萍措介绍,1月24号一个主要由藏族大学生组成的藏区大学生志愿队发起了“在藏区发放一次性口罩,向公众传播新冠状病毒肺炎防控卫生知识”的捐款,截至25号上午九点已经有1000个团队参与,累计捐款近46万元人民币。


利用这笔捐款,发起了“西藏大学生爱心防冠”项目,还成立了“智囊团”“问答群”“翻译社”“视频组”等小组,以拉萨社区为重要覆盖点,分发卫生用品分发、宣讲卫生知识。同时在机场火车站针对返藏人员发口罩。


“西藏大学生爱心防冠”项目的部分群组 | 微信截图


还有一些年轻人选择以制作藏文科普海报、手册和五地藏语方言版“防冠”宣传动画的方式,向不懂汉语的人进行传播。这些简单生动的作品在不少微博和微信公众号发布和转发,从评论区可以看到有大量的藏族年轻人转发给亲友、长辈。


五地藏语方言版“防冠”宣传动画 | 微博截图


索朗旺青是就读于中国人民大学的大四学生,也是“西藏大学生爱心防冠”项目的组织者之一。他主要参与项目中的翻译工作,搜集有关“新冠”疫情和防范措施的官方权威信息,整理、提取和翻译。


索朗旺青在微博上发布他参与翻译的藏文版科普手册 | 微博截图


六、“悲观”?“乐观”?


 “对于疫情的预测,我觉得我们年轻人和长辈的想法是有些不同的,”达珍如是说,“长辈倾向于悲观一些,而我们会比较乐观地看。”


在达珍看来,自己长辈的“悲观”首先来自于对于食用野生动物的抵触,“我们这里比较忌讳随意杀生,而且对野生动物很保护。所以当他们听说疫情是因为吃野味引起的,比较气愤和反感。”


其次这种情绪可能也来自对媒体信息的感受,“每天看感染的人数越来越高,肯定会心慌,再加上微信里面那种气氛的影响。还有一个可能是因为原因可能是他们对内地的医疗水平还不太了解,有点儿担心。”


相比来说,达珍则对于较短时期内扭转疫情信心较大。“我们(年轻人)会对信息进行筛选和鉴别,对数据比较敏感,不会什么都信,”她说,“而且我们对内地的医疗技术很了解。”然而对于西藏是否还会增加确诊人数,达珍认为有很大的可能。“毕竟有那么多人在那趟列车上。”有报道,西藏首例确诊患者张某某在1月22在从武汉武昌乘坐Z264列车第二天到达西宁,又乘坐Z265列车在24号下午到达拉萨火车站。


1月27号,西藏启动二级响应,“对进藏人员一律登记并在指定场所隔离14天”的政策和拉萨市旅游局发布的《关于全市星级宾馆及家庭旅馆暂停营业的通知》中“对已入住旅客务必于1月29日14:00前全部劝退”的做法,达珍说:“虽然特殊时期可以理解,但是未免有些简单强硬,而且没有太大必要。” 


新一天开始了,达珍早上醒来没有下意识地去摸手机看新闻。她蜷坐在窗前,平静地看向窗外,只见碧空澄澈,远处的雪山尖顶被阳光镶上一层金箔,显得那么圣洁而安详,一如儿时的记忆。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Epoch故事小馆(ID:epochstory2017),作者: 雒少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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