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香港,那些居家隔离教我的事
2020-02-25 21:14

在香港,那些居家隔离教我的事

文章来自公众号:Epoch故事小馆(ID:epochstory2017),题图来自:IC photo。


内地企业复工时间一再延后的当口,“港漂”冯卓的公司除了要求她填写一份“春节外游调查”表格外,便再没了动静。


事实上,因为香港与内地春节假期安排的差异,最早一批结束春节假期的同事,早在大年初四已经复工。工作群里每日涌入的上百条消息,和电视里每隔几个小时就滚动播出的“新冠肺炎报道”像两个互不相关的平行世界。唯有她站在中间,走向哪一端?她没有答案。


“尽早返工”的建议 


“若各部门仍有未回到香港的同事,建议改签机票提前回港,自行居家隔离14日后方可上班。”


漫长等待的最后,是一个几乎与预期全然相反的结果。这条显示为“@所有人”的消息,从某种程度上是给她一个人看的。


消息发出不足五分钟,冯卓还没来得及向已经复工的小伙伴咨询情况,行政同事的私信已经弹了出来。整个部门只剩下她一个还在内地,希望她尽快回去,否则“处理起来比较麻烦”。


冯卓自然明白公司的意思。早早全面暂停服务的广深港高铁、缩减大半的内地到香港航班和跨境巴士班次,以及渐次关闭的口岸,都无一例外地指向一个共同的可能性:香港随时“全面封关”。


而一旦“全面封关”成为现实,冯卓可能有长达三个月无法上班。这三个月如何定义,她没有发言权。学生时代与学校职能部门沟通的经验让冯卓明白,在讲求“规则至上”的香港,“特事特办”和“通融,几乎是个死穴。


不确定的“强制检疫” 


2月5日下午,特首林郑月娥宣布,2月8日凌晨起,所有从内地入境人士,需要强制接受检疫14天。


消息一出,冯卓敏锐地意识到,她最担忧的“三个月无薪假”的可能性,算是暂时警报解除了。但新的问题接踵而至——原定的归期2月9号,正是这个强制检疫执行的第二天。


如何强制检疫?迟迟未予公布的具体措施,给了大众更多猜测的空间。说拉到医院或者某处屋邨统一隔离的有之,说居家检疫的有之,众说纷纭之下,冯卓心里刚落地的大石头,又悬了起来。


冯卓不断刷新航班信息。她原定的航班并没有取消的迹象,但2月8日之前回香港的航班出现了大面积“取消”或是“无票”的情况。有些甚至明明前一天还在售票,这会儿就已经从航班列表里消失了。


也就是说,留给她做决定的时间和空间,越来越少。


冯卓最终还是决定改签。而让她最后下定决心的,是小伙伴们关于“把你们一起拉去医院隔离”的玩笑。当时,冯卓家乡的确诊病例尚不足10例,一家三口又都积极响应号召,尽量避免外出,感染机会微乎其微。她觉得,一旦自己不得不和天南地北的返港人士一起封闭隔离,反而会一下子成了高危人群。


于是,她眼疾手快地改签了7号下午的机票,决定赶在“强制检疫”生效前回港。“唯一就是有点心疼钱。”许是因为8号前回港的需求激增,机票价格也跟着水涨船高,冯卓改签的机票价格相当于之前的两倍多。她笑说,年终奖金还没焐热,就贡献给航空公司了。


“亏大了” 


7号下午,港府踩着“强制检疫”生效前的最后几个小时,公布了具体措施。预想中一刀切式的“集中隔离”没有出现,事实上,按冯卓的情况,她只需要申报自己的住址和电话号码,然后乖乖在家待上14天就好。


冯卓是在落地香港之后收到的消息,“早知道政策这么宽松,就不用着急了。”而更让人她哭笑不得的是,她后来得到的信息表明,由于接受强制检疫期间严禁外出,只要你给香港社会福利署的工作人员打个电话,对方就能搭配出一组新鲜美味、营养均衡的食材,费用全免不说,还提供送货上门服务。居家隔离的日子里,她每每看见享受这个待遇的友人对社署员工点赞,都在内心吐槽自己“赔了夫人又折兵”。



不过,当下的她来不及多想。香港的确诊患者数字在她离开的小半个月里不断攀升,口罩、消毒酒精乃至方便面和速冻水饺,一瞬间成了人人蜂拥抢购的“战略物资”。为了保证居家隔离期间的基本生活需求,冯卓放下行李,便马不停蹄地赶去超市大采购。


然而,更意想不到的事情还在等待着她。


人为隔离 


冯卓拎着大大小小的袋子从超市满载而归,找钥匙开门的功夫,才看到了室友给她的微信留言,说是消毒酒精兑好了放在门口,麻烦她喷过再进门。超市里一应消毒用品早已售罄,酒精是没回家过年的室友早早备好的。


起初冯卓没多想,只觉得非常时期,“小心驶得万年船”总无可厚非。但后来,冯卓发现,室友把原本放在公共区域的锅碗瓢勺、毛巾牙刷等一应私人物品统统收进自己房间。在冯卓的14天隔离期里,她和这位“在家办公”的室友打照面的次数屈指可数,更是连招呼都不曾打过。对面的房门始终紧闭,更多时候,冯卓仅能从隐约传来的钥匙声,来判断对方是否出门。


冯卓说,对方从武汉最初传出疫情消息的时候就十分紧张。“她一点纠结都没有,早早已经推掉了回家的票,口罩也囤了不少。”理智上,道理她都懂,这种小心谨慎的态度如果出现在社会新闻里,冯卓甚至会拍手叫好。但在情感上,“同在屋檐下而形同陌路”的现实体验以及某种“被嫌弃”的心理暗示,一度让冯卓有些如鲠在喉。“当时我就想,等我开始回公司上班,她可能恨不得把我泡在酒精里全面消毒。”


她把自己的经历说给要好的朋友,对方虽然觉得这位室友多少有些过分敏感,却还是对冯卓好言相劝。“出发点来说都是好的。就像过年时我们劝说长辈们少聚会,也不是就真的嫌弃什么呀。”


朋友的这种类比帮助冯卓打开了心结。她想起自己看到的某个论坛帖讨论“室友从内地回来了,我用不用居家隔离”的话题;也想起整个春节期间,自己为了说服父母亲人减少聚会而耗费的时间和精力。这种时刻,多一点理解,总是好过埋怨和纠结。


物资告急的迷思想 


真正的困扰出现在居家隔离的第二个七天。五六平方的“斗室”让冯卓身心俱疲不算,囤积的物资眼看着消耗殆尽,补给的需求迫在眉睫。然而,回家过年前同事随手分给她的医用口罩这会儿已捉襟见肘。去哪儿买、买什么、如何能以最少的出门次数囤够最多的物资,这些都需要她“三思而后行”。


添置口罩,作为一个最根本的解决方案,几乎没有可行性——冯卓家附近的屈臣氏、莎莎、私人药房,总之所有可能出售口罩的店铺,几乎日日有人日夜守候,只为从每日补充的二十盒现货里分一杯羹。


看着密集的人龙,冯卓每每只能望而却步。她盘算着,在“抢不到”几成定局的情况下,消耗一个宝贵的口罩,还要承担排队带来的人群聚集风险,不能不说是得不偿失。



如果说冯卓排队抢口罩的人们,尚且能以某种“自我防护需求迫切”的同理心去理解;那超市里空空如也的卫生巾和纸巾货架,就彻底超出了冯卓的理解范围。冯卓忍耐着生理期的不适,戴着所剩无几的口罩终于在货架的角落寻到两包卫生巾,正自欣喜“口罩没有白消耗”的当儿,一瞥眼看见旁边结账的队伍里,一位大哥的购物车里整整齐齐码着一排卫生巾。一瞬间她几乎想冲上去向对方大喊“大佬,我系刚需好不好。”


后来,香港甚至出现了所谓“厕纸劫案”,三名男子持刀从惠康超市抢走50条、共600卷厕纸,着实令人啼笑皆非。凡此种种被放上社交网络,提名“港人迷惑行为大赏”榜单。



事实上,从返回香港的那天起,冯卓心里的迷惑从未消退。


和内地各个城市“封城”后的门庭冷落不同,冯卓发现,香港街面上的人虽然比平时有所减少,但不少茶餐厅仍照旧营业,围坐一桌谈笑风生的客人也不在少数;削减了20%班次的巴士上,乘客的密度反而显得大了起来。另一面是,人们迫不及待地抢购物资用以自我防护;明知“全面封关”不可行而大声疾呼。


有本地人无可奈何地把这独特的“外紧内松”归结为普通人对当局前所未有的不信任感,而事实上,如果问题是一棵盘根错节的大树,所谓的“不信任感”,仍旧只是泥土之上的部分。


生活的正轨 


14天居家隔离期的最后一天晚上,冯卓早早调好工作日闹钟,备好第二天出门要用的口罩,便和妈妈远程道了晚安。


复工第一天,月余未见的同事们都跑来冯卓的位置上问候,恭喜她平安回归工作岗位。一位新晋结婚的同事还特地给她送来“开工利是”——这是冯卓2020年收到的第一份,却是对方送出的最后一份。那人笑说,幸亏你正月之内返来,否则按香港的习惯,就没得拿了。末了同事无心的一句“都健健康康的就好”,几乎让冯卓有一点鼻酸。


冯卓下班回家的路上,偶尔看见街坊提着卫生纸走过,街边的药房门前,手写的“纸巾暂时无货”的贴纸也被撤了去。


推开家门,之前一直房门紧闭的室友正窝在客厅的沙发上,见到她时亦是热情洋溢。此前半个月里弥漫在家中的压抑和不安开始散去,



生活,仿佛正在悄无声息地回到正轨。


然而,冯卓猛然想起午饭时同事讨论的一则关于“莎莎裁员3%”的新闻;想起做保险经纪的友人关于“世道艰难”的慨叹;更想起那些因为被公司放无薪假而“手停口停”的香港人们,和那些辛苦支撑而疲于奔命的个体老板。她从内心深处坚信疫情终将被战胜,却也从内心深处承认,在这场疫情带来的动荡中,自己是尤为幸运的一个。


疫情之下,整个社会经历着一场前所未有的考验,个体的命运被裹挟在不断上升或下降的数字里,面目模糊而不可感知。而作为个体本身,他们的焦虑真实可感,他们的生活困境具体而微。惟其看到更多,才能真正去理解,疫情带来了什么和应该留下什么。


而这,可能才是泥土之上,所有问题的真正根源所在。


文章来自公众号:Epoch故事小馆(ID:epochstory2017),题图来自:IC phot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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