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人不爱坂本龙一
2020-03-23 16:41

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人不爱坂本龙一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周刊(ID:new-weekly),作者:王中中,题图来自:IC photo


“如果只以此为目的,仅仅只是安慰、感动受灾者们的话,音乐和艺术也就到此为止了。”


2019年9月,日本杂志《ほうてらす(法律平台)》刊登了一期关于坂本龙一的专访。其中“音乐和艺术能为灾难做什么?”这个问题他的回答,在当时引起不少讨论。


灾难刚发生不久,没有食物水电、人们流离失所,音乐家却大模大样地带来音乐,在坂本龙一眼中这是完全不合时宜的事情。


即使从2014年开始,坂本龙一就带着东京311大地震受灾县孩子们组成的东北青少年管弦乐团(TYO)进行全国巡演,“音乐的力量”依然是他最讨厌的说法。“抱着传递力量、治愈别人这些虚妄想法去做音乐,是非常愚昧丢人的事情。”


TYO被日媒评价为“通过强大而优美的音乐,向受灾地的孩子们和大人们传递了跨越灾害的勇气和感动”。/ @坂本龙一资讯CN


就这样被大众打上“反赈灾音乐”标签的坂本龙一,在不到半年后的2020年2月,为深受疫情影响的中国人民带来了两场表演。


2月29日,这个四年一遇的日子里最令人难忘的事情之一,必然是坂本龙一在UCCA“快手良樂”音乐会带来的这场特殊演出。


石头、碎瓦、瓷碗、钵盂、琴弓、来自中国武汉的吊钹和医用橡胶回收制成的弱音马林巴槌,再连通即兴的钢琴与电吉他演奏,就变成了一个充满了碰撞而又复杂玄妙的音乐宇宙。


“中国武汉制造” 


在此一周前的2月22日,他还为疫情中的中国父母与孩子们演奏名《Aqua》,用温柔的钢琴鼓励不能出门的大孩子和小朋友,在家尽情做好玩的事吧。


Aqua在拉丁语的意思是水的形态,它可以是流水、是雨滴、是海洋,是生命之源。这首坂本龙一特意选取的曲子,出自他最出名的钢琴独奏专辑《BTTB》。Back To The Basic,返璞归真。


“说起音乐和艺术对于灾难能做什么,比起送食物和捐赠,我认为所能做的最高层次,应该是深思灾难的意义并用自己的作品表达出来。”


一起努力度过难关吧。


这就是坂本龙一的“山川异域,风月同天”。


劳伦斯先生与末代皇帝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坂本龙一并不喜欢《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


“太高调了。”无论去到哪里,都会有人请求他弹奏这首曲子。想要保持透明人状态的坂本龙一,非常讨厌他的高人气。


坂本龙一年轻时组建的乐队Yellow Magic Orchestra (黄色魔术交响乐团)在上世纪70年代末就以惊人的速度火遍全球。“在Y.M.O.第二张专辑《SOLID STATE SURVIVOR》发行后,忽然就火了。一夜之间,我不能走在街上了,因为每个人都会指着我叫坂本坂本。”


坂本龙一被叫“教授”,也是因为Y.M.O.的高桥对他说“你是东京艺术大学的研究生诶,以后叫你教授好了。”


因为厌恶被人在大街上认出来,也没办法接受这种改变,坂本龙一干脆在家宅了10个月不出门,就是不想被人打扰。


于是Y.M.O.变成了一颗昙花一现的璀璨流星,从大火到解散只用了5年,只是因为坂本龙一受不了乐队如此受欢迎。


广为流传的《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在坂本龙一眼中不过是一首还不错的音乐,但作为电影配乐来说并没有那么好。


这首不讨喜的电影配乐出自大岛渚的反战电影《战场上的圣诞快乐》。在这部电影里,坂本龙一第一次为电影配乐,也是第一次当演员。


“好像西里尔斯的死,在世野井的心里播下了一颗种子,而我们,一起分享了种子的成长。”


坂本龙一的口述自传《音乐使人自由》中,提及过他当时接到大岛渚来电的兴奋。作为几乎看过对方全部作品的资深影迷,当大岛渚提出参演邀请时,坂本龙一脱口而出的却不是“好”,而是“配乐也请让我来做”。


“非常有魄力”的大岛渚爽快答应了,还给了他前所未有的特例,让他用三个月的时间尽情创作配乐。


拍完电影后,对电影配乐仍一无所知的坂本龙一听从友人建议,买了一盘“电影史里程碑”《公民凯恩》录像带来看,才总算获得了一些经验。“答案很简单,大概就是影像张力不足的地方,就要加入配乐,一点都不神秘。”


《战场上的快乐圣诞》工作照


尤其是和大岛渚讨论后,发现双方对在哪里该加上配乐的意见竟然相当一致,这更让坂本龙一的自信心“膨胀到了极点”,觉得电影配乐也不过如此。


有趣的是,在此前大岛渚其实曾邀请电影的另一位主演大卫·鲍伊为影片创作配乐,但遭到了宝爷拒绝:“这次我只想专心表演。”


这个奇妙的蝴蝶效应开启了坂本龙一的电影配乐之路。就像片中大卫饰演的俘虏杰克和坂本饰演的日本军官那惊世一吻,这部电影亦在他心中播撒下了种子。


无论戏内戏外,当时教授和宝爷的交好依然让无数人感到激动。


1983年的戛纳电影节,《战场上的快乐圣诞》入选成为竞赛片。宴会上,大岛渚把坂本龙一介绍给了贝纳尔多·贝托鲁奇。寒暄了没几句,贝托鲁奇就拉着这位年轻人滔滔不绝聊了好久他筹备中的新片《末代皇帝》。


于是三年后,坂本龙一顺理成章来到北京拍摄《末代皇帝》。这部横扫各大电影奖项的传世佳作,甚至为坂本龙一带来了他人生的第一座奥斯卡小金人。


一架走音的钢琴,短短2周时间内创作出48首配乐,当年的坂本龙一确实有年少轻狂的资本。


即使拿了奥斯卡,但是贝托鲁奇最后对电影配乐的疯狂删改依然让坂本龙一气到不行。


坂本龙一进组《末代皇帝》时剧组已经开拍三个月,所有人都非常入戏。初次见面,饰演溥仪的尊龙很严肃地对吊儿郎当的坂本龙一说,“你是日本派来的幕后黑手甘粕,你是我的敌人,片子没拍完我不会和你说话”。


坂本龙一只觉得这个人莫名其妙,并没有放在心上。直到在一场重头戏中他始终没法获得导演的认可,他才开始思考很多,拿出态度认真对待。


和溺爱他的大岛渚不一样,贝托鲁奇的电影世界只有一条宗旨——一切为电影服务。咆哮如雷的导演、紧凑的时间限制、缺乏创作自由的严格要求,反而更加开阔了坂本龙一的音乐世界。


“我不再需要它了!”/ 《末代皇帝》截图


皇妃文绣离开溥仪的那一场戏,大雨之下,文绣拒绝了管家递来的伞,在雨中肆意奔跑逃离。“我不再需要它了”,音乐响起。意大利的工作人员第一次听到《Rain》的时候,所有人互相拥抱着,忍不住直呼“bellissimo(太美了)、bellissimo!”


“配乐如果可以在观众的意识中把电影连接进记忆,就是一种理想的状态了。”能够保留记忆的音乐,这是坂本龙一对于电影配乐的理解。


“晚上好,我是坂本龙一,大家都很冷吧,如果觉得冷的话,随意站起来跑动都没关系,请轻松地听这次演奏。”


坂本龙一在探访福岛的一座建筑时所发现的日历,时间定格在了3月11日。


在日本311大地震后,坂本龙一去到重灾区为当地灾民带来一场演出。这场演出中,他再次弹起《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


许多现场民众说,这么久时间过去了,他们终于可以真正地睡一觉了。历经苦难后,能够带来安眠《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这样已经足够。


不要忘记看每天的月亮


“一生中你能看多少次满月?也许还有二十次,但此刻一切似乎没有尽头。”


在2017年发布的新专辑《Async(异步)》中,《full moon(满月)》是坂本龙一最喜欢的一首。在这首曲子中,坂本龙一将自己曾经参与配乐的电影《遮蔽的天空》中的一段台词,用11种语言叠加反复重复着。


一生中我们还可以几次抬头凝望月亮?/ 《遮蔽的天空》截图


因为我们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所以我们经常将生命当作是一个永不枯竭的井。


《Async》发行时,坂本龙一接受NHK电视台访问,被问过想以怎样的方式燃烧殆尽。他想了一会回答,“确实有一个强烈的想法,就是不对自己说谎,想做真实的音乐,真实地活下去,还有不忘记看每天的月亮。”


自从2014年罹患咽喉癌,二十多岁入行就从没停下来的工作狂坂本龙一,第一次获得了休息的机会。


“一定要注意口腔卫生,虽然我后面的牙可能已经烂掉了。” / 《坂本龙一:终曲》截图


“虽然吃着有机食物,平常也都很注意,但是该生病的时候还是会生病啊。”没有想过癌症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坂本龙一,震惊沮丧过后选择坦然接受。“绝对能杜绝癌症的生活方式什么的,肯定是没有的。患癌的时候就只能习惯它,这就是生活。”


反复低烧、吞咽困难、因为患病唾液的分泌量只有以前的一半,经常会半夜醒来好几次来喝水。除了和人说话,独处时他会经常嚼口香糖,为了促进唾液分泌。


在接受治疗的漫长艰苦过程里,坂本龙一一直处于一种无法听进任何音乐的状态,直到治疗结束后他第一次听到了古巴国宝级女歌手Omara Portuondo的歌声。



那首《Rabo de nube》让他痛痛快快哭了一场,像是突然被一只有力的手打开了心结。“当时就觉得,音乐的力量有时真的很伟大。”


上一次感受到音乐的伟大,大概要追溯回2001年。那一年911事件发生时,坂本龙一居住在推开窗就能望见双子楼的地方,那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面对灾难。


七天后,人们聚集在广场上为死难者祈福,年轻人们唱起了《Yesterday》。坂本龙一这才意识到,原来他已经有七天没有听到音乐了。


“灾难来临时,我们无能为力。但灾难过后,我们应该报以回应而不是沉默。”


小鸟为什么能够若无其事的飞过呢?/ 《坂本龙一:终曲》截图


为什么我们的世界这么暴力?这让坂本龙一忍不住想去探寻生命的起源。


于是,坂本龙一在2002年2月去了非洲的肯尼亚,在人们居住的河边,他产生了“只有爱能够战胜恨”的念头。2008年,他又去了北极,体会到了“随时会死”的渺小。


2011年大地震后,探访完地震核泄漏的福岛,坂本龙一更是决心将“反核”进行到底。2012年,他与众多日本名人联合发起举办NO NUKES(废止核电)音乐节。直到去年,已经连续举办了8届。


2020年NO NUKES音乐节将会停止一届。“总是同样的艺术家、客人,这种困境我近几次都有感觉到,这样持续下去恐怕影响范围也不会再变大。”最近,坂本龙一在接受《音乐远足》杂志谈到,停办是为了筹备新的改变。


教授在反核集会上演讲。


明年是日本3·11大地震10周年,音乐节也会在2021年重新开始。这一次,他们与更多的人群交流,交由年轻人主导,希望可以把它变成一个可以解决很多问题的框架。


正如他在《坂本龙一:终曲》中说过,钢琴的声音并不是连续的,而会渐渐变弱消失。而他想找到的,是心中那持续不断的、不会衰弱的、永恒的音乐。


“音乐、工作和生活都有起点和终点。我现在要创作的是摆脱时间限制的音乐。”坂本龙一所想要做100年后人们还会听的音乐,正是需要和平的音乐。


请每天都不要忘记看月亮。/ 《坂本龙一的700天》截图


我的音乐是一座岛屿,而世界是无垠的海洋


《终曲》里的一幕,坂本龙一蹲在北极圈的冰原上,小心翼翼把录音设备用绳子吊着往下沉,去收录冰川裂缝下的流水声。“我在把声音钓上来”,他笑着说。


他在聆听世界的心跳声。


因为没有人类,教授认为北极圈的流水声是这个世界最纯粹的声音。/ 《坂本龙一:终曲》截图


在纪录片的其他镜头中,坂本龙一也经常在收集声音:为了听雨落下的声音,他把水桶套在头上走进雨中;去到森林,他拿着小棍子敲敲打打,为穿过树林的风的振动而侧耳;回到家里,他在播放收录的自然音中开始工作。


“每次下雨的时候,我都打开窗户,然后把录音器放出去。”坂本龙一会在任何地方敲打看到的东西,了解它们的声音。在巴塞罗那,一辆巡逻车响着汽笛驶过,他赶紧掏出手机录音,为没有错过这个声音开心。


万事万物皆是音乐。这个来自美国作曲家约翰·凯奇的说法,坂本龙一非常受用。大自然的声音与人工的乐器交糅融合,这便是他追求的浑然天成的音乐。


万物皆乐音。/ 《坂本龙一:终曲》截图


上世纪80年代坂本龙一在巴厘岛旅行,他看到当地人在鸽子脚上系上鸽哨,放飞的时候,鸽哨发出忽远忽近的声响,和悠悠的风声、森林的声音混在一起,令他念念难忘。


所以担任2014年札幌艺术节总监时,坂本龙一设计的开幕式并不奏乐,而是让一群系上鸽哨的鸽子飞翔。


《Async》中《disintegration(分裂)》的开头,是一段稍显奇怪的跑调钢琴音。而这段琴音,来自一架从海啸中“奇迹生还”的钢琴。


“海水重击钢琴,对人类而言他们是失准的。但本质上,它们只是恢复了自然中原本的状态。”坂本龙一认为,钢琴不过是经过了自然的调音,他觉得特别美。


“你要好好的啊。” / 《坂本龙一:终曲》截图 


从中学时代起就很喜欢夏目漱石的坂本龙一,在家里有一整套他的作品。夏目漱石笔下看似漫不经心的自然风色,总能让他获得灵感和余韵。


“我去捡掉落在地的星尘碎片,轻轻放在泥土上。星片是圆的,或许是在漫长的坠落过程中,逐渐被磨去了棱角。但当我将星片抱起时,觉得胸口及双手都沾了些许温暖。”


收集自然的坂本龙一,就像夏目漱石《梦十夜》中的男孩,声音是自然留给他带着暖意的星尘碎片。


他在自然中感受世界,然后回馈这个世界。而纪录片Coda(终曲)的意思,是结束,向死而生,亦是下一个开始。


终曲,亦是开始。/ 《坂本龙一:终曲》截图


在《十三邀》里坂本龙一拨弄着一把吉他,说当他开心的时候就会这样玩吉他。


“我调的这个音调是错误的,完全错误。但我就是喜欢错误的音调。”


就像他喜欢那架海啸中幸存的钢琴,像2018年他在北京一间地下酒吧随意弹奏未调音的乐器。


他喜欢的是经历苦难后,回归自然的历程。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周刊(ID:new-weekly),作者:王中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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