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当个“废柴”,是为了在大部分时间做个斗士
2020-04-17 15:04

偶尔当个“废柴”,是为了在大部分时间做个斗士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看理想(ID:ikanlixiang),作者:林蓝,头图来源:《去他妈的世界》


在日常生活中,我们似乎经常在“爆肝”“肥宅”和“保命”“养生”几类生活方式间来回游走。


今天可以为了健康早点睡,明天可以因为日子太苦而饕餮一顿火锅,又干完一杯芝士奶盖。


韩国偶像歌手Ravi曾在综艺节目中表示,“虽然远离肉和面粉能活得更久,但那也就没有必要活得更久了”。此言一出便引起了大批韩国网友的共鸣,甚至流传到中国,成为韩流爱好者们喜闻乐见的格言。


《认识的哥哥》E223,翻译:凤凰天使TSKS


这句话背后的逻辑,其实可以追溯到一个近几年兴起的概念——well-dying,翻译过来就是“好好地死去”,常被拿去与“well-living”或“well-being”,好好活着,作比较。


用一个不太正经的比喻来理解这两种生活方式——well-living即“不喝奶茶”,well-dying是“全糖奶茶”,介于两者之间则是“无糖奶茶”。


而我们之中的大部分人,大概都是一边需要奶茶慰藉,另一边又幻想着无糖生活的凡人。


“Well-dying”原本作为一个阐释临终关怀的词汇,逐渐被不同群体所吸收、再创作,衍生出了新的生活方式文化。曾经我们总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如今变成了“赖活不见得比‘好死’强”。


当然,这里绝不是鼓励各位“早日超脱”。今时今日的well-dying,除了临终关怀的含义,也鼓励人们在意识到我们终究难逃一死的基础上,尽早领悟生命当下的意义。


1+1≠2


要弄清楚well-dying的含义,可以先从了解什么是“well-living”开始。


如字面意思,well-living就是好好地生活。它倡导科学健康的生活方式,从而能更长久地活下去。这里的好好生活除了生理上衣食住行,还包括精神上的修养。


一般来说,追求well-living的人会定时健身运动,注重饮食均衡,有良好的作息习惯,并通常伴有精神上的爱好或寄托,包括但不限于读书、冥想、宗教信仰。


从2018年开始在国内掀起的vlog风潮,可以视作是大众对well-living的向往。


田园vlogger代表李子柒和城市vlogger代表子时当归,分别以自律、自由且高质量的生活日常吸引了大批观众。影像中的她们总是优雅自如,填补了许多年轻人对认真生活的幻想。


而疫情间忽然刷屏的现象级模拟人生游戏《集合啦!动物森友会》,在一定程度上也承载了人们精神上的“well-being”需求。


除了中国,欧美国家也兴起了新一轮well-being风潮,一场围绕着“wholesome”一词展开的互联网文化。


所谓“wholesome”,简单来说也是好好生活、健康生活的意思,但最近在欧美社交网络上进化成了更广义上的“积极”。所有积极向上、抚慰人心、友好的、甚至是可爱的事物都可以被形容为“wholesome”。



美国新锐媒体Vox的一篇报道指出,“wholesome”在21世纪初曾背负着贞洁的含义,直到近五六年才彻底褪去了宗教色彩,被积极温暖的含义所取替。


Wholesome内容的流行与集体的精神状态不无联系。


Vox的报道还提到,在乌烟瘴气的网络世界,很多年轻人都遭受过不同程度的恶评攻击,而糟糕的社会事件,如特朗普当选、英国脱欧,都一再加重人们的精神负担。此时,人们便会转而向往简单快乐又积极向上的内容,wholesome就是最新的“小确幸”文化担当。


推特上的Wholesome Meme账号有接近80万关注者


无论是精致的vlog还是万物皆可“wholesome”的小确幸文化,它们之所以流行,是因为大多数人做不到,但同时向往这种积极的生活或精神状态。


Well-living无疑是一种“生活理想主义”,要达到它不仅需要个人意志力,往往还需要足够的金钱、时间,以及社会地位。


就像为什么很多社会底层人群会肥胖,并不是因为他们钱多吃多,而是因为健康食品的价格比垃圾食品要贵,而疲于奔命的他们更没有时间和闲钱去健身,甚至连好好休息都做不到。


每个人都有理想的生活节奏,人们在向往和尝试中来回穿行,最终达到一定的平衡。而当这种平衡被某些事件打破了,更强调即时满足的well-dying便开始介入我们的生活。


Well-dying一词原本主要用于分析和报道临终关怀现象,即如何让垂死的病人走得更有尊严、更舒适,也就是好好地死去。安乐死、停止用药、绝症病人回家治疗,都是现代常见的well-dying手段。


Well-dying把生活质量放置在比生命本身更高的地位,因而,当人的生理素质低到无法维持基本生活质量时,终止生命反而成了保存生活意义的一种选择。


它告诉我们,“好好生活”不是一条简单的1+1=2公式,有时也可能是1-1=2。


从well-living到well-dying,它们所倡导的其实都是提高死亡前的生活质量。改变的似乎只是一个词,但这个套换却指向了在生命价值这一议题上,意识形态的流动——


寻找生活的意义,比一味延长生命重要;尊重生命,更要尊重生命依附于社会的价值。


这么一来,生命的价值,也不再局限于活着的时长,它可以存活在更广阔的历史中。


无力的快乐


在语意上,“为了死而活”似乎比“为了活而活”多了几度潇洒的烈性。


想必不少人都听说过轰轰烈烈的“YOLO”宣言。“YOLO”在2010年后开始流行,是“You Only Live Once”的缩写,即“你只活一次”。


因为活着的任何瞬间都有死亡的风险,所以极端地逃避死亡,也是在逃避生活。而YOLO一族则相信,为了最大限度地享受生活的愉悦,这些风险不可规避。他们可以看作是继承并改良了well-dying的原意的一个群体。


“YOLO”与中文的“及时行乐”、拉丁文的“Carpe Diem(把握当下)”一脉相通,这种态度主张毫无顾忌地充分感受生活,而“毫无顾忌”的范畴当然也包括一些破坏既定规则和伦理公德的冒险行为。


“YOLO”风潮刚刮起的时候,更多是社交媒体上的一个话题,它给年轻群体提供了一个释放自我的窗口。很多#YOLO照片,要么是在玩极限游戏,要么是在考试前疯狂派对,要么是剃了光头,记录了人们打破常规生活的瞬间。


但随着越来越多毫无意义、甚至会伤害他人的“YOLO”行为出现,例如在驾驶途中突然和副驾驶换位置、在不清醒的状态下飙车等,“YOLO”态度彻底变质,最终沦为社交货币符号,甚至是犯罪的借口。


为什么“YOLO”行为会逐步走向戏剧化?某种程度上,这种与理性社会背道而驰的反叛态度,是年轻人对社会机器的防御机制。


它先是不相信未来,然后放弃了构建未来,所以会破坏现在。


韩国知名乐队Hyukoh的《Burning Youth》中有这样的歌词:


How will you survive the world full of anguish?


你怎么在满是愤怒的世界里生存下来?


I tried to hold out, chose to rob and lie about


我尝试退出,决定去抢夺、撒谎


Burdens, I'm carefree


我毫无包袱


Do you feel the same and do agree?


你也和我感同身受吗?


Dump all the love and hopes


扔掉所有爱和希望吧


No more sunset in our lives


我们的生命中不会再有日落


当人们对未来生活的期待被不可抗力击碎,那么当下的一切束缚也就毫无意义。这时的反叛是愤怒的,这种精神状态的内核是悲伤的。


太宰治在《人间失格》中刻画的大庭叶藏,就是一个放纵自我的人物。他的“及时行乐”建立于对自身性格的摒弃和对人际关系的无力。唯有通过酒精,药物和女色,他才能消解这份悲伤。


这种消极的寻乐状态,似乎与《疯狂的外星人》中沈腾的那句“毁灭吧,赶紧的,累了”,实现了跨时空的交叠。


饱受争议的享乐主义(Hedonism),相信愉悦是人生的最高意义,因而我们应避免一切让人感到痛苦的事物。这种把即时快乐设置为人生优先项的生活方式,似乎是个不赖的选择。


不过,此时的“即时快乐”,更像是极度不安的背后的最后一根稻草。唯有抓住它,才能找回人生的底盘,在支离破碎之前,拼凑回一点存在的意义。


“死亡”练习生


在“好好活着”这条路上,当然也不乏“作死”的人。


哲学教授兼看理想主讲人徐英瑾曾说过,哲学家常常需要“练习”死亡,也就是思考活着与死亡的关系。战争和瘟疫时期尤其能刺激关于生死的思考,不仅哲学家如此,平民百姓也会。


如果从哲学维度来解读well-dying,那么就能读出“向死而生”的意味。


前段时间由网易哒哒出品的“人生必做的100件事”H5刷屏朋友圈,这也是well-dying的一种呈现。


人生目标清单的英文是“bucket list”,又可以译为死前愿望清单。这份清单的本质,是以死亡的焦虑为动力而拟定的生活目标。


我们或许也可以这样理解:人正是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死,同时预判这一天或许不会马上到来,才会制定计划,并在未来实践。


看极光、看流星、跳伞、文身、和喜欢的人去旅游等等,都是典型的bucket list项目。这些目标的实现成本之所以高,并不因为它们本身很难做到,而是因为大部分人的生活都被社会规范的目标所占据了。


值得注意的是,“人生必做的100件事”的刷屏节点发生在新冠疫情期间。尽管这个概念不算新鲜,但当处于集体危机之时,死亡焦虑的升高便会刺激人们去重新关注即时快乐,也就是搁置已久的人生目标清单。


死亡无疑是一个不可抗的结局,所以为了减少到达终点前的痛楚,即便这份努力有限,人们开始重新审视健全时的生活方式,以及当意识到终点快到时,对生命的态度。


某种程度上,类似人生目标清单这样的内容更多是媒体为了传播效果而炮制的噱头。Well-dying态度的标志性载体,其实是“生前葬礼”。


随着大众媒体对“生前葬礼”的关注提高,这个为活人举行的死亡仪式已经不再猎奇了。2018年的话题日剧《人生删除事务所》中便出现了生前葬礼的情节。

 


就这个现象,路透社曾在去年报道过韩国的一些well-dying项目。首尔的一家健康中心从2012年便开始提供葬礼体验服务,流程包括拍遗照,写遗书,还有躺进封闭的棺材中。


截至2019年11月,已有超过两万五千人参与过这项服务。参与者有面对就业压力的二十来岁大学生,也有七八十岁,不知道明天和死亡哪个先来的迟暮老人。他们认为,体验“死亡”的过程有助于重新审视生活,也能化解一些人际交往的心结。


少子高龄化,失业率高涨等社会问题已经不是一个国家的独有病症,东亚三国都面临着相同的难题。这背后的规律似乎越来越明显:社会整体的不景气,会使人们直视死亡。


这时的模拟死亡,成了人们在人生困局中消解不安情绪的一种手段,与上文提到的享乐主义有着相似的脉络。


不同的是,看似消极的模拟死亡,实则透露出一种比享乐主义更强烈的生存欲望。


如果说享乐主义是人在死亡威权的注视下的麻木挣扎,那么模拟死亡则更像是一种虽然有限,但迎难而上的对生命议程的修正。


人们在悲剧的叙事里,通过提前经历悲剧的结尾,来调整面对现实的姿态。就好比被剧透结局后再看一部电影,观众就可以跳出导演的支配,在影片中找到一些偏离轨道的乐趣。


最近蹿红中国互联网的加纳黑人抬棺事业,因为其欢乐有活力的送行仪式而受到了很多关注。有b站网友评论说:“哭着来到世界,当然要笑着离开。”


Well-dying这个概念的张力,在于它在不回避死亡的基础上,让人从不同的角度去重新审视生活的意义。


不管是生前葬礼,还是加纳黑人抬棺,通过直面死亡,人们得以从它的威权中夺回生命议程的编写权利。


为了好好活着而接受死亡、为了好好活着而去感受死亡,well-dying中的生与死不再站在对立面。


如果我们注定都要被生活暴击,那么能屈能伸的心态,也许就是最佳防御姿势。


正如苏格拉底所说,“在死亡的门前,我们要思量的不是生命的空虚,而是它的重要性。”在这条写好结局的人生路上,我们何尝不是一时蹑手蹑脚,一时横冲直撞。


正是这点矛盾,让我们成为人。      


参考资料:

Dying for a better life: South Koreans fake their funerals for life lessons | Reuters

The past  20 years of culture wars, explained by the word “wholesome” | Vox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看理想(ID:ikanlixiang),作者:林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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