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黑工的裁缝师:回国后,我不知道自己值什么价
2020-06-22 17:47

打黑工的裁缝师:回国后,我不知道自己值什么价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不可思议编辑部(ID:bukesiyitv),作者:镜屿,头图来自:pexels



2014年的夏天,我在伦敦找了一家服装设计工作室的实习。品牌的华人设计师在伦敦小有名气,我很喜欢他的设计,便利用暑假的时间来学习一下。


在寸土寸金的伦敦,房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为了节省成本,工作室被安置在伦敦北面的郊区。我平时很少去那里,决定去实习后,就在附近租了房子住下。


工作室附近一带的治安很坏,有次在路上走着,手机忽然被飞车党抢走了。为了这件事,家里多次叮嘱我一定要早点回家,不要在外面逗留。


然而那时正值时装周前夕,我工作量很大,每天忙得晕头转向,差不多要到晚上十点多才会下班。


< 搬家时的工作室,作者供图 >


那段时间,我几乎每天都能看见缝纫师赵师傅。工作室一开门他就来,来了先和设计部的人确定一天的工作。设计部的主管是个意大利的女生Elisa,说英语带着很重的意大利口音。


赵师傅站在一边听着,进行简单的问答。讲不清楚的时候就会拿着衣服比划。等赵师傅都确认好了,就坐在第二个缝纫机前开始工作。


工作室里一共有三台缝纫机,第一台是王姐用的,第三台是陆师傅用的。但是这两个人并不经常来。王姐有自己的工作室,所以只是偶尔来帮忙,而陆师傅当时已经在给一线的大牌做车工,工资比普通的缝纫师傅高很多。


只有赵师傅,没有开工作室,也不耍什么身价,所以经常能看见他。



第一次和赵师傅聊天,是有一天我去得特别早,看见Elisa在和他讨论着什么。


Elisa看见我就招手示意我过去,让我去给她当个翻译。


她手里拿着一条包边面料和我解释了一下。


我给她翻译:“赵师傅,她是问您能不能用这个面料做包边。”


赵师傅看着面料皱皱眉:“你和她说,这个包边可以用,但是要裁十米,每条宽4厘米,误差不能超过1毫米。这个裁布需要很长时间,等你们裁剪的时候如果我没活干就是浪费时间了。”


我向Elisa翻译了一下,她想了一会儿问我:“你们三个实习生早上一起裁,能做完吗?”


我点点头。


她又说:“那你告诉他,今天就先做最后那件裙子的裙撑吧。”


我转述了一下,赵师傅应了句:“行,那我就做裙撑吧。”


< 工作室堆积如山的面料,作者供图 >


那时我才清楚看见了他的脸。赵师傅的脸圆圆的,大眼睛,宽鼻梁。一笑,眼睛边都是褶子。他和我道谢,我忙摆手说没事没事。


正好工作室也没人,赵师傅就和我聊了一会儿。


“小姑娘你是哪里人呀?”他问我。


“江苏,您是?”


“哦,那我们挺近的,我是浙江的。”


“这么巧啊。”我按捺不住好奇问他,“赵师傅,您给这个工作室工作多久了呀?”


“四年啦,从这个设计师开工作室我就一直来帮忙的。”


“这么久,那你和设计师很熟了呀,怪不得他的衣服结构这么复杂,你一看就懂了。”


“是啊,他还没毕业的时候我们就认识了,看着他创业,一步步走过来真的挺不不容易。”


我点点头。的确,在这个国家,华人设计师想要展头露角,总要付出更多的努力。


他忽然问我:“你住的离这里近吗?”


“还行呀,我搬在附近住,这样来上班也方便一点,赵师傅您住在哪里呀?”


“我可就远咯。”他一边继续分着布料一边说,“我是坐火车过来的,到这大概两个小时吧。”


两个小时?我一惊。因为伦敦并不是很大,市内的路程都在一小时以内。两个小时的火车,应该都出伦敦了。


我忍不住问:“那您每天不是很早就要起了吗?”


“还行吧,七点起。”他笑了一下,眼尾又堆起了褶子,“我工作了,不和你聊啦。你裁剪的时候有什么不清楚的就问我。”


“嗯,好的。”我点点头,也开始工作。


工作的时候我又忍不住想:两个小时,实在不能理解他为什么要住那么远。虽然说伦敦租金贵,但是这里已经很郊区了,很难想象每天坐两小时火车上下班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而且从他家到火车站,从火车站到工作室,都是有一段距离的。每天都要花费五个多小时在路上,真的挺不容易的。为什么不找一个离家近一点的工作或者搬过来住呢?



伦敦时装周的前三天,工作室因为时间紧迫,又招了一群新的实习生来帮忙。


虽说是来帮忙的,但是很多人都不知道怎么做,有时候剪错了布或是缝错了扣子,我们又只能再花费时间重新做一遍。


眼看时间越来越少,大家都很着急,气氛也异常凝重。办公室里已经摆好了床铺,住得远的实习生就直接睡在工作室里过夜。


最后三天,大家都在拼尽全力赶制衣服,三台缝纫机都坐着缝纫师。赵师傅还是坐在中间的位置上,他已经连着两天工作到晚上十二点了,听说那几天他就住在设计师家里。


设计师也只是偶尔过来看一下。媒体采访,秀场准备的事情已经让他焦头烂额。


< 凌晨回家的夜,作者供图 >


最后一天,赵师傅在工作室缝了一个通宵。第二天下午两点,衣服陆陆续续被运到了秀场。我在工作室等着他的最后一件。其实他的工作早就做完了,那件衣服是被一个实习生不小心剪坏了,只能重新再做。


六点走秀就要开始了,我在工作室一边整理一边等着赵师傅。心里默念着:可千万别出什么差错呀。


忽然,他那厚重而有点沙哑的声音传来:“来,缝好了,你快拿去吧。”


我赶紧过去接衣服,递过来的一瞬间我看见他的眼里满是血丝,心里一阵心酸。


“谢谢赵师傅,您辛苦了,快点回去休息吧。”


他点点头:“我就不去看秀啦,你和设计师说一声,我先回去了。”


“嗯,好的,那我先走了。”我抱着衣服匆匆出了门。


路上忍不住想:赵师傅的家人也在伦敦吗?其实他的工资也不低了,为什么还要那么拼地工作呢,难道只是为了多攒一些养老钱吗?好多的问题在我脑子里绕着,但又困得不行,就不想再想了。



那次的走秀进行得很顺利。大秀结束,工作室放假三天。所有人松了一口气,在家补了几天觉。


再回到工作室,大家体力都恢复了不少,脸上也开始有了气色。每个人又回到各自的工作岗位,开始准备新一季的工作。


< 时装周后台,作者供图 >


没几天又看见了赵师傅。他看起来也比之前精神了不少,穿的依旧是第一次看见他时穿的那件宽松白T恤。印象中他一直是那几件衣服换来换去,穿了一整个夏天。


一天午休闲聊的时候我忍不住问他:“赵师傅,您在英国多久了呀?”


他没有直接回答,反倒是笑着问我:“你觉得我有多久了?”


“五年?六年?”


他摇摇头。“今年是第九年啦。”


九年?我有点吃惊。当时的我才二十岁,九年对我来说几乎是一半的人生。


“赵师傅,您怎么可以在这留这么久呀,工作签证吗?”


我这一问,旁边的实习生姐姐忽然给我使了个眼色,像是叫我别多问了。


可是说出的话已经收不回来了,赵师傅看起来有点不好意思,轻声地说了一句:“唉,哪里有工作签,我们这种都是黑户啊。”


“黑户?”我之前从来没有碰到过这类人,忍不住问:“那不是很危险吗,不会被查出来吗?”


“只要不回国就行。”


我一脸狐疑,这么简单吗?要是这样就能留在英国,那谁都能留下来了。


他继续说:“我一旦回了国,这辈子就再也没有资格过来了。”


“那您为什么要留在这这么久呢?”


“十年就可以申请拿身份了,我们这些人都在等这一天啊。”


“那您也快等到了呀。其实在英国也挺好的,环境好,福利什么也都好。”


我本来想安慰一下他,没想到赵师傅苦笑着说:“傻丫头,我们这样的不被查到就很好了,哪里会享受什么福利。我在这里,不能租英国房东的房子,不能在正规大公司找工作,没有医保,连银行卡都不能办。”


我瞪大了眼睛。终于明白他为什么要住在那么远的地方,也忽然想起他结算工资的时候都是拿现金。


“那您家里人也和您住一起吗?”我怕说下去他会难过,赶紧换了一个话题。


这一问,他的眼睛一下湿了。我第一次看见一个这样年纪的人在我面前红了眼睛,顿时有点手足无措。


他缓缓地说:“老婆和儿子都在国内,这九年我只见过他们一次。”


九年,3285天。他只见过家人一面,如果分别时他儿子在读初中,现在都应该上大学了。


我又悄悄看了他一眼,他的眼里依然闪着点点光。


“终于第九年了,我也快熬不下去了。就等着再过一年,拿到了身份我就能回去看他们了。”



后来和赵师傅的接触中,一点一点听到了他的故事。


赵师傅二十岁的时候开始跟着表姐学裁剪缝纫,先是当学徒,后来开裁缝店,再到服装公司的流水线上工作。他是个能吃苦又有恒心的人,在这行一做就是二十年。


2005年,一次机缘巧合之下,他听说了到英国打工的机会,心想虽然有风险,但的确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遇:英国的工资相当诱人,如果能出国工作几年,就能挣到钱改善家里的生活条件了。他于是和朋友商量一起去国外谋生,两个人也一起申请了签证。可不料朋友被拒签了,最后拿到签证的只有他一个。钱已经付了,赵师傅觉得不能回头了,就一咬牙只身一人坐上了去英国的飞机。


2005年8月22日黄昏,赵师傅第一次踏上了异国的土地,开始了这段未知的旅程。


最开始他投靠在剑桥一个朋友家里。当时人生地不熟,也不知道做什么工作,就去了朋友介绍的一家中餐厅里打工。赵师傅英语不好,不能给客人点餐,就在后厨切菜做饭洗碗,每天起早贪黑地工作,生怕浪费了在英国的时间。


那个时候他拿到的签证是半年多次往返的商务签,中餐馆一起工作的小伙有次笑着和他说:“赵师傅,您这还是多次往返的签证呢,圣诞节回国一趟都没问题。”


赵师傅当时虽然每天都想回去看看,却只是嗫嚅着:“怎么敢呢,就怕一回去就没机会回来了。出入境的时候他们要问很多问题,我自己英语又不好,怕是答不上来的。”


就这样他在中餐馆做了四五个月。有一天,他看见报纸上登载“伦敦招缝纫师”的启示,心中大喜,跑去那家工厂面试。凭着深厚功底,赵师傅一次就面试过关了。就此,开始了他的职业生涯。


他在这间工厂做了三年,工资虽然不高,但是工作也相对清闲,还是像他在国内时一样,每天制版、裁剪、车线、熨烫、质检。这三年,赵师傅陆续认识了一些和他一样在伦敦工作的中国缝纫师,下班了经常聚一起聊聊天,偶尔还会一起去中国城逛逛吃个便饭,那段时间是赵师傅在伦敦最美好的时光。


图源:电影《生缝寸尺心》


一天晚上,赵师傅家里忽然冲进来两个带着枪的警察。原来是他隔壁住的一个中国人在赌场偷了包,被警察一路追了过来。当时只有赵师傅和他一个室友在家,那几个警察进了屋,要求他们把护照拿出来看一下。


赵师傅一听到“护照”这个单词吓得面色发白,往后退了一步。所幸他的室友并不是黑户,当时他正在办理续签,护照还在大使馆,于是如实和警察说了。赵师傅早就一身冷汗,战战兢兢说了句“我和他一样”,没想到竟蒙混了过去。


之后每每回想起这件事,赵师傅都觉得脊背发凉。那天一旦被警察深究,就再也留不下去了。


三年之后,一家土耳其的公司和赵师傅所在的厂家合作。公司老板娘觉得赵师傅工艺不错,于是高薪聘请他,问他愿不愿意跳槽。赵师傅觉得是个机会,便去了这家公司。


这位土耳其老板娘虽然算是赵师傅的伯乐,但是她本人却太过精明,什么事都要占点便宜。一次订货的客人要做两百件衣服,已经签了合同交完所有费用。可是等衣服做完对方来取的时候,老板娘又改口说产生了额外的费用,需要再多付一百磅,不然就不能交货。虽然只是一百磅的事,却把两方的关系弄僵了。


还有一次,一个客户下单做衣服,其中一款的裙子要用一种特殊的褶皱面料做。这个面料市面上是买不到的,客户一共也只带来了三卷。赵师傅说他自己量过面料,知道那些布一卷差不多能做十件。结果土耳其老板娘让车工做了二十件就交货了,自己私吞了一整卷布。几件事之后,赵师傅看清了老板娘的为人,知道此地不宜久留,做满两年最终还是离开了。


后来,通过朋友的介绍,赵师傅开始去不同的个人品牌室工作。虽然不是全职工作,但也因此接触到了很多品牌。做得好的时候,他还给Christopher Kane和J.W Andersen扯过衣服。在时尚圈,能给这样的牌子做衣服,相当于是拿到了一张高级缝纫师的证书。这些要入驻奢侈品店的衣服都会有非常严格的工艺要求,甚至苛刻到每一公分踩几针都有具体要求。这倒给了赵师傅大展身手的机会,他凭着纯熟的技术在这两家公司如鱼得水。


< 模特定妆图,作者供图 >


可惜好景不长,后来这两家公司一家被LVMH收购,一家被PPR收购。赵师傅因为没有合法的身份,不能应聘大公司的正式员工,只能再另寻他路。


也就是那段时间,伦敦一批亚洲设计师开始崛起,韩国、日本和中国的设计师独立工作室雨后春笋般冒出来。以赵师傅的工艺,给这些小工作室做时装周走秀的衣服是绝对没有问题的。只是一些刚开始创业的公司在初期付不起高额费用,但又想找好的师傅,赵师傅就主动降一些价格,用他的话说“大家刚开始都不容易,能帮忙我尽量去帮。黑心的价格我也开不出来,我只想要凭着良心吃饭。”


赵师傅一般都是收费一小时二十磅,而在我实习的工作室,他是以一小时十五磅的工资在工作。他从来没有怨言,默默支持着这些刚开始的设计工作室。



我实习结束那天,正好赶上圣诞节前夕。设计师便把大家一起叫上,请全工作室的人去一家有名的法餐厅吃饭。


< 聚餐,作者供图 >


那是我在伦敦最后一次看见赵师傅,他从开始吃到结束都没有说太多话,大家举杯的时候他也一起拿杯子撞了一下。可能比起坐在这个摆着烛台刀叉,挂着水晶吊灯的梦幻世界,他更喜欢穿着自己熟悉的白T恤坐在缝纫机前吧。


离开工作室以后就很少听到关于赵师傅的消息了。一直到开学后,忽然从实习的朋友那里听到赵师傅回国了。


“什么!他回国了?怎么会?十年还没到啊。”我忍不住叫出来。


“他等不了啦。”朋友淡淡回了一句,“现在政策变了,要十五年才可以申请。”


“什么?怎么会这样.. ..”我眼前又浮现出那天赵师傅泛红的双眼:“我快熬不下去了,就等着再过一年就可以拿到身份回去看他们了。”


我鼻子一酸,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漫长的三千多个黑夜都熬过来了,却还是看不见前方的光,该是多么绝望。

 

< 赵师傅回国时机场照片 >



回到上海工作后,因为有朋友想找缝纫师傅,几经询问,我又和赵师傅联系上了。于是我约着和他见了一面。


阔别三年再看见赵师傅,他依旧穿着一件简单的灰色T恤和牛仔裤。他真的一点都没有变,好像我们昨天才见过面似的。他走到我跟前,我发现他还染了头发,看起来甚至比之前都年轻了。大概是因为国外理发太贵吧,之前他都一直没有染过发。


我买了杯咖啡递给他:“赵师傅,现在您在哪里工作呢?”


他笑着接过咖啡,道了声谢说:“没什么固定的工作,我还是哪里有活就接。”


看来他还是按着以前在伦敦的模式工作。和他聊了一会儿,我问:“您回国的这几年觉得都还适应吗?”


他叹口气,把手机递给我,上面是他和一个客户的聊天记录。那人问他做衣服怎么收费,赵师傅回他“80块一小时”,对方说了句“好的谢谢”就再没有回音了。


“他这回答,大半是不会要我做了。”赵师傅抬起垂着的目光对我说,“他觉得我开的价太高,但是你知道的,我这个工艺是对的起这个价的。”


这一字一句像是针扎在我心里。不只是对得起,赵师傅的工艺何止是这个价钱呢。在伦敦的时候,他开到25磅一个小时都会有人买单。只是现在回国了,国内不缺廉价的车工,还有多少品牌还需要这么好的工艺,愿意花这样的钱去请一个缝纫师呢?


“您还想回伦敦吗?”我问他。


“想啊,毕竟在那这么久了,回来以后还是不大适应。最近事情也多,儿子又不听话,前两天又和人打架了。”说着,他脸色变的凝重起来。


“至少您还是在伦敦待了这么久,见了世面也挣到了一些钱。”我想试着缓和一下气氛。


“出去的时候,四五十万就能买房了,现在再看都要四五百万了。我是挣了钱,可是这挣钱的速度根本比不上房价涨的速度啊 .. ..” 赵师傅苦笑一下。


我想请他吃个饭,赵师傅执意不肯。“我还有活要做呢,先回去啦。”


他顿了一下又说:“你朋友如果不想让我做没关系的,不强求。”


我点点头和他告别,目送着他远去的背影,一点一点消失在人群里。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不可思议编辑部(ID:bukesiyitv),作者:镜屿

本内容为作者独立观点,不代表虎嗅立场。未经允许不得转载,授权事宜请联系hezuo@huxiu.com
如对本稿件有异议或投诉,请联系tougao@huxiu.com
正在改变与想要改变世界的人,都在 虎嗅APP
赞赏
关闭赞赏 开启赞赏

支持一下   修改

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