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样的人会去读技校呢?
2020-06-27 20:56

什么样的人会去读技校呢?

教师身份的黄灯曾叙述了二本院校学生的命运:“在不少生命故事的展开中,我不得不承认逐渐分化的趋势与命运,已经铁一般地砸中了一个群体,但正是个体丰富的突围,让我意识到教育的功能正是为了反抗这种铁定,并打开、提供新的命运方式。”今天这篇文章来自一位职校老师,她的讲述可能向我们展示了脱离于主流外的群体,他们是“坏孩子、笨孩子、穷孩子”,而高考这个被视为改变命运的途径,可能从未接近过他们。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三明治(ID: china30s),作者:袁洁,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什么样的人会来读技校呢?


脑海里首先闪过的答案是“坏孩子”和“笨孩子”,刻板印象带来的回答带有偏差。事实是,答案不止于此。


高一的时候,我有一个笔友,来自距离我的学校三公里内的一所技工学校。我们聊的话题一般是足球、音乐还有国际形势,记得我向他推荐过郑渊洁,他会在信里大段摘抄张学友的歌词。他的字不好看,也有很多错别字,大抵还算流畅。节日的时候,我们也会互寄贺卡。


那是我枯燥沉默的高中生活里值得一提的插曲。当时我身边全是打了鸡血的老师和同学,而三公里内的那所技校,虽然在本市也算老牌学校,但毕竟不在我的生活词典里,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分辨清楚“技工学校”和“工读学校”的区别,只知道大人们偶然提起,脸上写满了“不要与那些坏学生来往”的表情。


我一个同学的父母是临近一所“坏中学”的老师。放学回家的路上,她对我说了一些和“坏学生”有关的恐怖故事。染了黄发叼着烟头的男孩正从我们身边走过,书包半吊在后背晃来晃去。我们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她说,她父亲甚至都不能对学生太严厉,不知道他们会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来报复。


我当然不会想到,十年以后,我会成为那所技工学校的一名教师。


技校


从小到大,我并没有当教师的理想。因为家族里的老师较多,这个职业在我心中丧失了光环,远不如其它接触不到、只凭“传说”的职业对我有吸引力。


大学毕业,我干了报社记者和房地产文案的工作,其间还短暂去过一家服务自考的培训机构,觉得自己厌恶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也写不了软文,后来读了研究生,毕业后就想找图书馆博物馆之类的工作,当个安安静静的馆员。


可惜,我学了一个处于大众认知里模糊地带的专业——艺术学。


“艺术学?是干嘛的?唱歌跳舞吗?”


“不不,是研究艺术理论,和文艺学比较接近……呃,在我们学校属于中文系。”


因为这个专业名称,我被图书馆等文化单位拒之门外,又阴错阳差地进入现在的学校。


后来,进了技工学校以后,发现自己又一次陷入解释的困境。对方瞪着眼睛困惑地发问:“技工学校?是中职,还是高职?”


如果是无关紧要的场合,我会直接说:我在一所职业学校,是的,教的高职生。如同以前他们问起我的专业我简略作答:学中文的。


事实上,技工学校既不是高职,也不是中职。


在我们的表述里,只能谨慎地说:我们培养出来的中级工相当于中职,高级工相当于高职。


“相当于”意味着它们其实根本不是一回事。


路内在一个短篇《妖怪打排球》里写道:“所有的中专生都是我们的死敌。中专不是大学,只比我们技校生多念一年书,但他们是干部编制,我们是工人。他们是干部之中的虾米但还是干部,我们是工人之中的鲨鱼但还是工人。事情就这么简单。”


路内是毕业于上世纪90年代的技校生,一个技校出身的作家。他的代表作写的几乎都是技校时期的青春往事,我在好几届学生的作文课上都会推荐他,学生们评价:语言太劲爆。比如这篇,《四十只乌鸦鏖战记》的开头:我们所有的人,每一个,都他妈的差点冻死在1991年的冬天。


中专生(中职)是干部编制,技校生是工人编制。追溯源头,技工院校本是适应工厂而诞生。从建国到改革开放,“厂办校”贯穿技工院校始终。作为一个将“工人阶级领导”写入宪法的国家,大厂辉煌期也是技校鼎盛期,不难想象,随着国企改制而来的也是技工学校的没落期。


说到技工院校是工厂为培养工人而设立,便抵达了它和中职(高职)的本质区别:它不是教育系统下属学校,它的主管部门是人社局(厅),属于非学历教育——所以著名的“学信网”查不到学历信息。每年中招,进不了普通高中的孩子被筛选后,先排进中职,剩下的,再留给技校。


技校生


“X你母,投错胎了!”佳佳囔囔着,伏在宿舍外走廊栏杆上,挥着空酒瓶,半个身子几乎挂到外面。


佳佳是个高个子女孩,口红涂得耀眼。第一眼看到她,已经醉得不成样。那日值夜班,临近子夜,生管老师打电话过来,说有个新生班的女生在发酒疯,威胁说不让她出去就要打人。女生?我重复了一遍。对,女生。那边回答。


一个小时后,母亲来接她回去——所谓母亲,外貌上和外婆差不多。女儿骂骂咧咧地走在前面,做母亲的亦步亦趋跟在后面,花白的头发和近乎哀求的眼神在暗夜里格外亮眼,整个人仿佛要躲进壳里似的越缩越小。


佳佳是领养的孩子,亲生父母不详,养母已经六十多岁了,一直在附近的村庄居住,根本管不了这个十六岁的叛逆期少女。这位老村妇后来又来了两趟,在一堆文书上签下唯一会写的名字。两周后,学校下发了一份红头文件,佳佳因辱骂威胁班主任和屡次寻衅滋事根据校规校纪给予开除处分,母女俩再也没有在校园里出现过。


在技校,佳佳这样的孩子不是少数。这些农民、进城务工者的孩子,他们的家长,是办公室里不时出现的那些连普通话都讲不清楚、音量越提越高、带着孩子来报名却那看错这理解错的人,他们有的沉默寡言半个小时挤不出两三句话,有的咋咋呼呼听孩子一句话就毫不加以辨识地指责这个指责那个……无论如何,都根本无心或无力关心孩子的思想成长。


多年以来,我们的招生口号一直是:“免学费,学技能,工作好”,长久以来吸引着一些经济拮据又不知如何安放在常规升学考试被淘汰出局的未成年孩子的家长。可是学校究竟学什么?优势特点是什么?哪个专业真正适合孩子?无论是学生还是家长似乎都不太清楚。


学校里,大部分孩子的专业都不是源于爱好自己选择,多任由父母选择,而父母的选择又一般基于老乡推荐之类很片面的判断。除了那些到处参加比赛,在全国技能大赛获奖的“明星”学生能多少体会到“技能人才”所享有的荣光外,多数学生对“工匠精神”、“技能兴邦”等口号均无感,他们进入这所学校的时候是中考、高考的失败者,为避免过早进社会“惹事”被家长草率地“塞”进来,根本不是出于某种理想,因此也不能指望领袖的一句“劳动光荣 技能宝贵 创造伟大”便让这些早早被排除在主流教育体系之外的孩子突然自觉为“天之骄子、国之栋梁”。


在这所学校每年的毕业生中,很大一部分最终并不从事本专业。一线蓝领工人的前景并不特别讨90后、00后孩子喜欢,他们更愿意干点小生意、跑跑销售之类,学了三年五年的专业就放弃也不觉得可惜。小聪和小士一个是班长一个是学习委员,在一次口头训练中,他们联袂双簧向大家推销学院周边的一个新楼盘。小士负责讲解,语速很快,业务娴熟。他说,他们俩直接承包了一部分销售量,干了一个月,已经净赚八千元以上。


“老师,你有兴趣吗?学校好几个老师也认购了。”下了课小士凑过来说。那是2015年开春,房地产市场还处于横盘阶段,股市马上就要牛,楼市将进入冰点,当然,那时候更没有人预料到,仅仅一年后,此地的房价能涨两倍以上。


两年后的某一天,已经毕业的小聪回学校办理党组织关系转移,我问起小士,他说:“在漳州卖楼。” 


退学者


我又想起了马云。


他是我现在班级里第一个退学的孩子,我甚至都没来得及完全了解他。


——这种情况常有,特别早几年,往往中级工段(初中毕业)收进来,读两年进入高级工段,人数能锐减四分一至三分一,再两年到预备技师阶段(最后一年),可能最初五十几人的大班只剩十几二十个人。一个久未见面的毕业班学生说:“老师呀,我都读老了!”的确,十六岁的少年进来,毕业时已是将近二十二岁的小伙子。我告诉他,坚持下来是最优秀的,无论做什么,“坚持”都是难得的品质。


坚持下来是有点难,尤其是小伙伴们赚钱去了,学习太苦,校规太多,再加上家长的种种想法影响,陆续有人做出不同的抉择。


还没正式开学的时候,我们班就组建了QQ群。马云的名字格外耀眼,自然也成为大家的调侃对象。“马总马总”地叫个不停。


见了面,是个黑黑高瘦的男生,话不多,背微驼。军训的时候太阳火辣辣的,让他喝水,老说不渴。


马云告知我要走很突然。一条信息,说订好车票。我赶到学生宿舍时,东西已收拾好,学生卡和宿舍钥匙也整齐地摆在书桌上。我知道他和家长斗争了很久,作为对口援建地区入学的贫困生,他家长甚至向学校施压,要求换汽修专业,最终交涉无果。


他说,回去后到哥哥介绍的修车厂当学徒。总之,是一定要学汽修。大概在他的家人眼里,修车毕竟比摆弄电路板具象得多,一技之长,能赚钱。


看着马云背着行囊离开宿舍楼的背影,有点不是滋味。他十六岁离家到西宁打工(父亲在陕西打工),因未完成义务教育被劝返回校,勉强混了张初中毕业证。晚上,我点开QQ里马云“说说”,看到9月7日,到学校的第一晚,他发了一小段自己在宿舍自拍的视频,文字是:终于是有地方可去了。


很遗憾,“这个地方”大概只给了他不到五天的快乐和安全。


作为一个“呕心沥血”的班主任,有几个学生倒真心希望他退学,少了他们,这个班级就会美好得多。


比如小明,多年的留守儿童,父母在四川开饭馆。开学两个月后,大概丧失了最初的新鲜感,开始在上课时间躺宿舍床上睡大觉。电话叫不醒,只好去宿舍楼拍门,再不行,就去找生管拿钥匙开门进去。问怎么回事?他说不想读了,想退学。谈话最后,我让他自己把这个想法告诉父母。过了几天再问,说被他爸臭骂了一顿。


可是,觉照睡,课照旷,手机照玩。


到了期末,专业课还没考完,干脆不打招呼直接回家。


在和类似小明这样学生过招中,父母并不能起到很好的助攻作用,甚至还有对老师的不断沟通感到很烦的家长。当然,更多是传达给我这样的信息:管不了。无论主观还是客观原因,总之,他们把教育孩子的责任甩包给学校和老师,埋头为自己的生计奔忙。我希望他们退学,然后把教育责任甩包给社会?


其实我并没有太高的教育理想,不敢想象脱胎换骨的励志故事,也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富有经验的特别合格的教育者,但也渐渐想明白了在技校为师的“生存之道”:面对这些早早被排除出主流教育体系的孩子,需要看到他们非常缓慢而微小的进步,即使一直看不到,也要保持耐心。和学生交往,有时候真的不是教育与被教育的关系,而是人与人之间的碰撞,对我来说,也是一个摸索和试错的过程。


“和尚班”


“经过了两年的技校生涯,我们都变成了青少年性苦闷,随时都可能崩溃,每一分钟都是忍耐着进入下一分钟。”作文课上读到路内小说《四十只乌鸦鏖战记》中的这句话,来自翔安的阿东眼神就亮了,他曾在不久前的演讲课上介绍起马巷(学校所在地翔安区的一个镇)(按摩店)一条街,用词比路内隐晦得多,但底下的三十余个男生,全都闹哄哄地拍起了桌子。


那堂作文课我布置了以“我的技校生活”为主题的作文,结果全班三分之一的学生都或多或少地涉及了“性苦闷”,这些十八九岁的孩子,和路内一样,万分后悔进入“和尚班”。在这所以二产类专业为主的学校,尤其是机械、汽修等,几乎都是清一色的男生。


其中一篇作文写到:“上制图课,老师依旧走性感路线。从上衣短袖中隐约可见里面的颜色,下身搭配一件四分短裙,还有那细小的腿上穿着性感黑丝确定无疑地吸引了我们的眼球。课上我们一直细说着老师的穿着由此度过了美好的早晨。”


学期初,闽南师大心理学专业的本科毕业班学生来实习,每个班都分配了一个“心理姐姐”。每天晚自习,由心理姐姐指导排练歌曲,为一个月后的心理晚会做准备。这个班级一大帮平时闹哄哄的男生就是没几个人愿意开口,把“心理姐姐”急得要哭了,后来有个男生悄悄地说:“实习老师太漂亮,不好意思开口唱。”


我在一堂课上让学生分享自己美好瞬间的照片,有人提交了两张班级男生和心理姐姐的搞怪合影。两张照片滚动出来的时候,不出意料,包括照片里的人在内,一阵口哨起哄。我仔细看了看,照片中C位那个女孩皮肤白皙、眼睛大大,被十来个男生簇拥着,那些男孩子们似乎明争暗斗般地想离“宇宙中心”更近些。男孩女孩,每个人的脸庞都如此明晰,仿佛刚刚擦拭过的银器,纯净与青春跃然其上,熠熠生辉。


技能之星


技校里的明星孩子不是“校园十佳歌手”,而是技能大赛的获奖者。技能大赛从市赛到省赛到国赛,再到代表中国参加世界技能大赛,可算过五关斩六将,国赛获奖者的海报和事迹会登上系办公楼的走廊或者实训车间的文化墙,也会印在每年招生宣传的广告页上。往往在没毕业的时候,就被企业高薪签约。


小辉可能是我几年来教过最棒的一个学生。他是江西人,长得白净有些斯文的帅气。有一年参加读书会,他第一个发言,讲《平凡的世界》,教研组新来的语文老师顿成迷妹,惊呼“好帅”。


他是模具设计班的学习委员。发现他的特别是每次收作业都按座号顺序排好,整整齐齐夹在一个文件夹里。一个很小的细节,却能让我在打完分登记成绩的时候方便许多。那之前和之后,再也没遇到那么“细心(贴心)”的学习委员了。他在作文里写到学吉他,在音乐中所感受到心灵的平静,以及学成一首曲子之后的喜悦。


小辉是2019年人社部“技能雏鹰奖”的获得者。在此之前,他在好几个国家级的技能比赛中均有所斩获,但作为一个语文任课老师,关于小辉在专业上的成绩其实都只能算道听途说。想记录下他,只是觉得应该澄清一下技校生当然并非都是有这样那样缺陷的孩子,也有非常健康阳光、“三观”都很正的孩子。农民父母、小市民父母、打工者父母、理解的、不理解的、能沟通的、不能沟通的……什么样的原生家庭都不能决定你最终成为什么样的人。


我蛮喜欢他对《平凡的世界》的解说。在此之前我其实想不到现在的孩子会愿意去读路遥笔下那个年代的青春和奋斗,更不用说厚厚的三卷本。小辉带过来的书有许多折起的地方,完完全全被翻烂,他大概是真的能够读懂孙少平,一个能把一切屈辱、磨难都消解为人生考验和改变命运关卡的青年人。


其实如果以此来衡量我们的学生,这大概是一个分水岭,能明白这个道理的即是那些优秀的孩子,今后无论走到社会的哪个位置都不会太差;而不能明白这个道理的,又分两类,一类是那些对什么都无所谓(缺乏荣辱观),还一类是善于耍小聪明推脱、逃避困难与责任的,他们可能很难改写人生的剧本,过上比自己的父母更好、更有尊严的生活。


作为老师,最大的成就感,大概是能让后一种人一点点醒悟,去慢慢趋向前一种人。


(文中部分人物的名字为化名)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三明治(ID: china30s),作者:袁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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