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猎杀高晓松
2020-07-08 13:00

谁在猎杀高晓松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Sir电影(ID:dushetv),作者:毒Sir,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高晓松直播翻车了。


直播中不可控的意外状况,已经上演了不少。起初是高晓松照例扇着“晓书馆”的扇子,对着镜头侃侃而谈,但评论区已经被口吐芬芳攻占。




权威媒体主办方不得不中断直播,黑屏上显示着“主播暂时离开,马上回来……”


然后,主播再也没回来。



高晓松直播中说了什么触犯众怒的言论?倒也没有。


一场“名人读名著”的公益直播,看名字也知道,平淡且无聊。网友们的声讨,跟“名著”也没啥关系——“历史发明家矮大紧”“高公知”。





骂的,正是高晓松之前语出惊人的言论——郑成功是最大倭寇;四大发明全是假的;汉人没有音乐细胞;中国和美国最大区别就是潜规则。



全都出自高晓松的脱口秀节目《晓说》,这档节目将近200期,已经于19年停播。但即使这样,高晓松也被“挖坟”,翻出了这些“黑料”,要对他批倒批臭。


这代表了什么?


高晓松和《晓说》在今天的处境,耐人寻味。



历史发明家?不,历史搬运工


2012年3月,《晓说》优酷首播。


这节目什么定位?制片人鲁浪说:“就是想做一个完全聊天式的节目。”


没有专门的影棚,没有预设的流程,高晓松坐在家中,略施粉黛,跟观众东拉西扯地侃大山:聊历史、聊文化、聊音乐、聊电影,从诗词歌赋聊到人生哲学。


基于节目闲扯的调性,高晓松想了个不着调的名字:《闲得蛋疼》。《晓说》,是后来韩寒起的。


当时正值颁奖季,节目的第一期主题是《奥斯卡走下神坛》。不讲获奖影片,聊的是普通观众不太熟悉,奥斯卡评选过程中的“猫腻”。



前央视名嘴黄健翔看过节目后语重心长跟高晓松说:“兄弟,这火不了。”


结果惨遭打脸。


节目上线24小时后,网络播放量突破百万;开播两年后,播放量高达五亿次,成为国内第一个网综脱口秀爆款。


就连高晓松本人也始料未及:


没想到费了我10年努力,花了投资人无数钱的四部电影没红,这个没花我什么精力的节目红了。


《晓说》为啥能红?在Sir看,当然不是因为高晓松的才学。


《晓说》和《罗辑思维》,乃至《朗读者》《一千零一夜》一样。虽然这些节目的价值观和趣味不尽相同,但其实形式上都是用视频,向你“说书”。


谁都知道,读书是好的。可是在快节奏、碎片化的生活中,还有多少人能老老实实读下来整本书?于是,知识性节目成为一个替代方案。在保持娱乐性的同时,让你获得“学习感”。


《晓说》的话题涵盖范围很广,历史军事、影视娱乐、世界见闻,以及名人轶事、家族往事……


一集30分钟,碎片时间中获得碎片知识,即听即用,转头就能当作社交话场中“看起来好有文化”的谈资。


听说看《晓说》能增加个人魅力


马云评价高晓松:


他的知识结构乱七八糟的


也不知道有多少是真的,有多少是假的


但就是听了很舒服



马东聊起高晓松“说话的艺术”:


他最初的几句话你认可了


他的自圆其说的力量


就彻底把你带进去



不管历史、政治,人文还是艺术,高晓松结合自身经历,放进自我逻辑,掰碎了揉开了,活色生香地讲给你听。


既然要讲究趣味性,那就不能摆太正统、太官方的历史,得要有点另类,颠覆观众的常识才行。


比如破次元组合类比的《太平天国和南北战争》,放眼二战后悲苦图景的《胜利下的阴影》,解构历史人物的《妄人传之切·格瓦拉》。


张嘴就来?


说“历史发明家”未免也太高估了高晓松。


他所说的内容其实毫不新鲜,只是把自己读的历史现学现卖罢了,应该说,他是历史的搬运工和二道贩子。


比如《晓说》还有一个备受争议的论点“四大发明全是假的”。


高晓松的原话是:


我们文化要自信的情况下,我们其实应该重新考虑,我们为什么不能把麻将、针灸、炒菜、按摩,我觉得这是真正的四大发明。


他们真的没有。



Sir无法考证最先给“四大发明”祛魅的人是谁,但可以确定的是,类似的观点,绝不是从高晓松那第一个听到的。


2005年,华东师范大学的王意如教授出版《中国历史上的传说与谎言》,指出有关于中国四大发明的错误和谣言。


“四大发明”不是中国自古以来的说法,而是一个叫李约瑟的英国史学家提出来的,这样的一个舶来品,怎么就成了不可质疑的金科玉律?


对四大发明的质疑还有很多,比如活字印刷术因为工序复杂、成本极高很快就被束之高阁,中国历代沿用的其实还是雕版印刷术。


这些观点,都非高晓松原创,《晓说》走红,皆因为高晓松扮演了一个出色的说书人,把各种史料记载或道听途说的趣闻,娓娓道来。



用北方话说就是侃大山。比起汲取营养,主要的作用还是图个乐,权当你居家旅行下饭的谈资。


高晓松该骂吗?


作为一个历史大搬运工,高晓松能保证他搬运的素材都正确吗?


坦白说,他不具备研究一手史料的能力。


18年,高晓松在微博上晒出证件(Harvard ID card),宣布自己“正式在哈佛大学入职成为研究员”。



听起来很高大上,但很快遭到群嘲。有人指出高晓松老师的职位Associate既不发薪水也不提供办公场所和设备,属于哈佛大学的编外人员。


高晓松更多说的是自己的理解,以及偏见


他曾经毫不避讳地说过:


你在台上随便说一句话,马上传遍互联网,你马上成为一个种族歧视者,歧视女性者,歧视同性恋者,我就不能有偏见的权利吗?没有偏见哪来的大师啊。



必须得承认的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偏见,但我们也有鉴别和拒绝偏见的权力。


李诞曾在《十三邀》对马、晓、康的能量频率排序。从低到高分别是:



这种能量主要体现在言语的压迫感和侵略性,高晓松性格里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反叛。


《晓说》第一季开场白有句话:


“发型可以保持中分,但观点绝不保持中立。”


按马东的说法,蔡康永如“水”,高晓松则是“斧子”。高晓松观点激进,经常从局部的事实得出尖锐的结论。侵略性强,也门户大开,让他的言论迅速引起注意。


但偏见,也容易招来相反的偏见。


高晓松还是那个高晓松,他这样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以前看《晓说》的时候,还叫人家“有趣的灵魂”,现在叫人家“滚粗的公蛆”。


高晓松的特点注定了,喜欢和不喜欢他的人,会划分得特别明显。


Sir比较喜欢的是他讲个人经历的几期。比如在《朝花夕拾》那期讲到他二叔的传奇人生,《恋恋风尘》那期讲他跟老狼的校园民谣往事。


有生动的细节,有生活的温度。



招人厌的地方,也是他太过个人和自我。


有一次《奇葩大会》微博大V,脱口秀译者@谷大白话上了节目。谷大白话说自己那时候没去过美国,为了能消化脱口秀里的各种梗,只能下笨功夫。


高晓松接茬:那你为什么不就去了就完了?


谷大回答:没钱那个时候。


高晓松:害~


对高晓松来说,他不会预设有人会因为没钱出不了国。



抛开对人的好恶,就事论事谈,高晓松说的话对吗?


所谓偏见就是,它有它的道理,但它很难做到公允和全面。


高晓松还有一“高论”:中国人节奏感差,对音乐感知能力差。去西方体育场里看球,人家打call可以打很复杂的节奏;在北京看球,永远一种节奏:“中国队,加油”“高晓松,下课”。



维族兄弟玩乐器,信手拈来;汉人学乐器,就跟学数学似的。汉族在能歌善舞这一单项上排名倒数第一,整个边疆地区全部能歌善舞,越往中间越不行。说到后来,高晓松也意识到过火了,急忙刹车。



果然,节目播出后招来不少反对意见。比如歌手龚琳娜的老公老锣就非常气愤:谁说汉人没有乐器?谁说古代不重视音乐?他举了一个例子:


1978年,在湖北出土的曾侯乙的墓,一个王,他在坟墓里没有带别的,就带了两个乐队!不光有编钟,还有笙。你说那个时候音乐重要不?肯定有它的意义,天哪,2500年之前,那个编钟已经有十二音阶了。


老锣,从事中国音乐创作20多年来的德国人


其实,高晓松和老锣同样作为音乐人,表达的是各自的观感和理解。


Sir不是历史学家,也不是音乐家,无意于评判孰对孰错。但一个不变的准则是——兼听则明。不必把高晓松说的一切都当成真知,也不必对他的偏颇口诛笔伐,毕竟对不对不是由他说了算,我们每个人心中还有一杆秤。


比起高晓松说错了什么,我们更需要警惕的是“滚”。


滚?


一句每个人都能说出的常识:我不同意你的观点,但我坚决捍卫你说话的权利。但,这也是一个被束之高阁的常识。


高晓松说错了什么不是重点,重点是如果高晓松因为说错就必须“闭嘴”“滚”,那么我们每一个人都将失去说话的权利。因为归根结底,你总有说错话的时候。


有人说,高晓松不是研究历史的专家,凭什么半瓶水叮当响。且不说我们每个人都可以阅读历史,理解历史。就试问,你以为一个人具备了专业身份,就会免于攻击了吗?


天真了。


前几天,易中天被自称乾隆后人的男子投诉,只因为他说乾隆是“王八蛋”。



再之前:



这个“猎杀”榜上,排在北岛之后的还有长长的名单……下一个是谁?


按理说,他们全都是各自领域内的专家和大拿。但在反对派眼里,专业可以随时打翻在地,然后审判和揪斗他们的“原罪”。说白了,这背后的争论,无关事实与专业,只有党同伐异。


真正的知识从来不害怕反对和交锋,相反,只有在不断的批评和指正中,知识才会革新和进步。


但你看无论是骂北岛的人,还是高晓松直播间下的评论,可有半点基于问题和逻辑的探讨?可曾就事论事指出过究竟错在哪,正确的又该是什么?只有复读机的谩骂。


以及谩骂背后的目的——消灭。



当一种观点需要消灭其他竞争性观点时,事实上就宣告了自身的贫穷和虚弱。


错误的观点不会消灭正确的观点,不允许错误的存在,才会让正确因为缺乏讨论,而被荒废。


今天我们总爱说“平庸的恶”,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由德国犹太裔哲学家汉娜·阿伦特提出。千万不要以为,这个今天看起来很有道理的观点,被当时德高望重的阿伦特提出会获得一片赞赏,相反,大众几乎要将她赶尽杀绝,学校要她停课。



以色列政府派了特工威胁,还说她是“辱犹分子”。



读者的来信一封接一封,全都不堪入目。




按照当时来看,所有人都觉得汉娜·阿伦特错了,错了就该被抹杀?那么正确,永远无法存活到成为正确的那一天。


不得不说,她研究的问题确实很敏感。


1960年,以色列宣布抓捕到前纳粹德国高官、“死刑执行者”阿道夫·艾希曼,并于1961年在耶路撒冷进行审判。已在美国居住多年的著名犹太女哲学家汉娜·阿伦特受邀请为此次审判撰稿。


庭审的旁听引发了阿伦特对那场人类灾难的新思考。艾希曼作为协助屠戮犹太人的魔王犯下的是“平庸的恶”,即放弃人类思考、辨别是非之本能的恶。



我们总是容易根据自己的感情、立场去评判是非。说实话,这太正常,几乎就是人之本能。


但平庸之恶,不就是每一个普通人所犯下的吗?它与恶魔无关,甚至与作恶的动机无关,人只是沿着自己的惯性,就可能滑落恶的深渊。


如何制止“平庸的恶”呢?汉娜·阿伦特也给出了解药——思考


思考的风所表现出来的


不是知识


而是分辨是非的能力


判断美丑的能力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Sir电影(ID:dushetv),作者:毒Si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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