圩堤里的鄱阳
2020-07-23 09:42

圩堤里的鄱阳

本文来自于微信公众号:等深线(ID:depthpaper)作者:程维,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圩堤,这个让北方及南方山区陌生的词,但在鄱阳湖周边及江淮地带,其重要性跟中国古代的长城,或现代的高速公路防护栏一样。


“圩堤”二字,是他们的身家性命的前提和保证。


2020年7月12日7时,江西省鄱阳县的饶河鄱阳站水位曾达到22.74米,超1998年水位13厘米。


此前几天,该县长洲镇附近几个乡镇的圩堤,发生多处决堤及险情,其中的问桂道圩和中洲圩决堤,最终导致附近几个乡镇大致60平方公里被淹。


泡在水里的昌洲乡党委及政府办公楼。办公楼内已经空无一人,门前的积水中,漂浮着一些木棍等垃圾。《等深线》记者  程维  摄影


人员撤离


2020年7月18日下午,鄱阳县昌洲镇气温35℃。


昌洲镇是一个近3.4万人的乡镇,在洪水之后,《等深线》记者当天下午在该乡的3个小时内,看到了30多个补缺口人员及右臂带有红袖笼的该乡执勤人员,8个道路维护、维修工人,3个割草工人,以及几个不愿意离场或返回察看房屋情况的村民。


下午,记者用近3个小时的时间,驱车进入本次鄱阳县受灾最严重的昌洲乡,完整走完了该乡的36公里“绕乡路”,这条“绕乡路”建立在该乡四周的圩堤上。


(wéi),指的是中国江淮低洼地区周围防水的堤。


本次洪水后,该乡也只剩“绕乡路”没有被淹没了。


另一些没被淹没的,主要是靠近在该乡相对地势最高的“绕乡路”的房屋。


昌洲乡近3.4万人在本次洪水中,全部撤离,只剩下圩堤两旁空荡荡的街道。混凝土道路下面,就是该乡的“环乡路”圩堤。              《等深线》记者 程维 摄影


昌洲乡占地面积23.8平方公里,全乡常住人口33640人(2017年)。因该乡位于昌江中下游的冲积洲上,是一个四面环水的乡,被昌江从四周完全包围。昌江在该乡上游一分为二,在该乡下游又合二为一,当地村民称,西北侧宽一些,为昌江“大河”,东南侧为昌江“小河”。


昌洲乡之所以本次被淹得这么惨,在于该乡的地理位置非常特别:昌洲乡是鄱阳湖支流昌江的一个冲击沙洲。该沙洲南北全长12公里,东西最宽处约4.5公里,最窄处只有732米。该乡村民称,大致600多年前,他们的祖先开始在该沙洲上构筑圩堤,也就是在该沙洲的四周筑起一个土质的防洪堤,开始在该沙洲上休养生息,世代繁衍。


这一地形及构筑结构,客观上导致该乡实际上就像放了一个固定的“脸盆”在昌江上,只是该“脸盆”的边沿没那个高,圩堤的高度只有10米左右,这点高度相对于12公里长的地形来说,称其是“浅盆”已是抬举了,顶多只能是一个“深底的盘子”——一旦这个盘子有一个缺口,就会全盘皆淹。


有些房屋所建的地势高低不一样,被水淹没的深度多少不一。建在地势较低的低洼地带的房屋,被淹没的楼层超过2层楼,建在地势稍高的地方的房屋,被淹没的深度大致为半层楼或一层半楼。


如果是平房,要么被淹没得只剩屋顶,要么连屋顶都看不到。


只有靠近圩堤的个别平房,因地势较高,还能看到半层房屋在水面上。


昌洲乡内的积水深达8米至9米,至7月18日时,水位下降了1米多左右,有一些靠近圩堤地势较高地段的平房已经从水中露出了部分屋顶。《等深线》记者 程维 摄影


记者在本次洪水后,驱车或驾驶冲锋舟深入现场察看,发现昌洲乡23.8平方公里辖区内的土地,除环绕该乡四周的36公里圩堤,以及不足15%的圩堤旁稍高的房屋外,其余土地、房屋、庄家及其他地面定着物(如花草树木,铺设的电缆等)、构筑物(如水塔,水井,桥梁等)、附着物(如平房,楼房及附属房屋等),都泡在大致8米深的水下或水中。


最直观的说法或理解就是,“只剩脸盆边沿还没被淹没了”。


当地村民劝阻记者,不要使用充气冲锋舟进入“水盆”内,因为有些房屋的飞檐、坟墓、电线杆顶部的避雷针等尖锐物,随时可能划破冲锋舟。他们说,“不用进去,人都已经撤完了,水里只剩房子,庄稼都在水下……”


为确保安全,该乡在圩堤缺口后,已经整体断电。


导致昌洲乡本次整体被淹的中洲圩缺口,位于该乡东部区域的最北端附近,靠昌江上游的“大河”一侧。


记者现场察看的情况显示,处在东北端的“盘子中部”的“墎上陈家”受灾情况较为严重。墎上陈家位于本次鄱阳县最大的圩堤缺口中洲圩缺口东南1.6公里处,卫星地图显示,该处未被淹没前,大致有60多户住处。


“我们这个地方经常遭淹没,1995年,1998年时也决堤了。”中洲乡一位中年男子称,大家都有经验了,每年的汛期,都会派人彻夜守堤。本次中洲圩快决堤时,虽是夜间,守堤人发现不对,立即敲锣报警,随即全乡快速撤离。


水中的昌洲北兴村小学,大部分校门浸泡在水中,水位下降1米左右后,教学楼一楼的窗子已经能露出60厘米左右。 《等深线》记者 程维 摄影


另一个传递撤离的渠道是,村干部接上一级指令后,打电话通知,立即撤离。


尽管中洲圩本次的缺口长达188米,是这一次鄱阳湖洪水中的最大决口,决口越大,涌入的洪水就越多,但因中洲乡面积足够大,加之圩堤内的绝大部分地面,均比洪峰最高水位低8米左右,有足够的“库容”给村民撤离争取时间。譬如距离中洲圩缺口直线距离4公里的马湖村,就有1个多小时的撤离时间。


村干部在电话中说,“快撤!水最多1个多小时就淹过来了!”


“住在这个地方,大家都有经验,每年汛期来临时,大家都会把家具从一楼搬到楼上,撤离的时候,人快速撤离就是。”一位村民称,等洪水退了,大家再回来。


正在修补的中洲圩,这些新补决口的圩堤段,基本全用石块做主要填充材料,这与昌洲乡其他圩堤的材质有较大区别。经此修补,该段圩堤,可能会成为该乡圩堤的最结实圩堤段。《等深线》记者  程维  摄影


圩堤之内


本次洪水发生后,昌洲乡的村民多分散到附近未被淹没的亲戚朋友家,投亲靠友。此外,为确保安全,目前进出该乡靠昌江“小河”的两座桥梁及一座建桥梁搭建的临时钢架浮桥,均有几位警员把守,除救援抢险的车辆及人员外,其他车辆及人员,一律禁止进入。


该乡靠昌江“大河”一侧,以及南北端,没有桥梁。如需通行,只能靠船。


7月18日,昌洲乡内返回村里几位的非执勤村民,基本上都是用船横渡昌江后,进入村落。这些返村的村民,主要目的是想回家给幸存的狗、鸡喂食等。


禁入的原因有三,一是道路过窄,只能保抢险救援;二是安全需要,村民务必撤离,且不得返回;三是即使洪水退去,也需要进行集中、整体消毒后,村民才可返回。


该乡仅有一条4米宽,36公里长的“绕乡路”未被淹没,参与救援抢险的工程车辆、载重货车在该路上行驶,已经较为艰难。抢险救援机构为确保通行,在圩堤上每隔一两百米,就通过填宽圩堤15米长至20米长的圩堤宽度至7米左右,作为临时会车点。


因水深达8米至9米,这些填宽的临时会车点,每个看上去不大的会车点,都会消耗几十车石料。


这一交通现状及水深,极大地加大了圩堤抢险救援难度。在7月18日中洲圩未合龙前,南北两侧的运送石料重型翻斗车,先得在豁口前大致30米长、7米宽的临时加宽倒车点掉转车头,车尾朝豁口倒下石料后,离场时再在4米宽的圩堤道路上,不断与来车找寻临时会车点,到昌江“小河”以南的饶丰镇去拉石料过来。


水中的昌洲乡北兴村党群服务中心。门前操场上的篮球架前,聚集了5艘船和一个由几块木板相拼而成的漂浮物。《等深线》记者 程维 摄影


用一句简单、通俗的话说,这些载重货车在圩堤上很难“转身掉头”,会车也很艰难。


因封堵中洲圩是南北两端同时进行,北段的抢险救援车辆从该乡东侧的刘凤咀大桥进入,开行5.7公里,即可到达决堤处。但南端的抢险救援车辆,从该乡最南端的北湖村旁的临时钢架浮桥(正在修建大桥而搭建的临时浮桥,不是为本次抢险救援而建)入乡,开行12.3公里后,可达中洲圩决堤处。


7月18日8:22,江西鄱阳昌州乡中洲圩长达188米的决口完成封堵任务,顺利合龙。这标志着在本次洪水中,鄱阳地区决口最长、积水最深、用料最多、施工环境最复杂的中洲圩向着全面复堤又迈进了一大步。


中洲圩合龙后,抢险救援车辆就不用在狭窄的圩堤上艰难“打转身”了,所有运送石料的车辆,均从东侧的刘凤咀大桥进入,从南侧的浮桥出来。


中洲圩北侧对岸是鄱阳镇,鄱阳镇本次靠昌江共有两处决堤,一处是在中洲圩对岸西南侧2.3公里的向桂道圩,一处是中洲圩对岸770米左右的一处无名圩堤。


向桂道圩的决堤时间,比中洲圩的决堤时间早一天多。


问桂道圩于7月8日晚间20:35左右决堤,中洲圩于7月9日21:35左右决堤。问桂道圩的决口长度为127米,中洲圩的决口长度为188米。问桂道圩决口后,涌进的洪水向西灌入鄱阳镇低洼地,最远处北上至接近“四十里街镇”(记者注:一个镇的名字)的镇上的距离,只有1公里左右。


昌洲乡圩堤的抢险加固方式之一,是填充泥土,再用塑料彩条布覆盖。这些土质防护堤的加强部分,究竟能在多大程度上经受住洪水的冲刷,是一大问题。《等深线》记者 程维 摄影


“1995年和1998年对面的鄱阳镇圩堤没有决堤。”中洲圩一位村民对记者说,这一次,是他们先决堤。但是25小时后,昌洲乡的中洲圩就决堤了,全乡被淹。“鄱阳镇一个做肥料的老板,十几万元的货放在仓库里,全部被淹毁了。”昌洲乡一位徐姓中年男子称。


问桂道圩决堤后,洪水蔓至附近15000多亩耕地和6个村庄,上万名村民随后被组织转移。中洲圩决堤,导致近3.4万名村民转移。


记者驱车在本次鄱阳县受灾最严重的昌洲乡、鄱阳镇(岭口曹家以上区域,本次的淹没区域,不含鄱阳镇的县城部分)、三庙前乡、饶丰镇、古县渡镇察看受灾最严重区域附近的圩堤情况,发现这几个乡镇靠近昌江部分的地貌特征及圩堤,基本与本次决堤的中洲圩和问桂道圩附近地地貌一样:土质圩堤之后,是比昌江水面低大致8米的平原式良田,以及错落在这些良田附近的集镇或民房。


也就是说,从昌江上游的古县渡镇,至下游西南方向的三庙前乡和丰村,直线距离全长21公里的昌江东南、西南的本次未决堤部分,如果其中一处发生较大的决堤,则受灾面积将增加50平方公里左右。


如果没有该县“发展路”(三前庙乡至鄱阳县工业园的道路)的拦截,昌江(昌洲区域的“小河”以南)南侧的圩堤决堤后,淹没区域可能超过100平方公里。


在当地村民的带领下,记者找到了昌洲乡西南侧位于昌江下游的排洪设施,该排洪设施的沟渠深度。有此设施,上游中洲圩封闭后,在昌江水位下降后,该排灌设施开闸,昌洲“面盆”中的水可直接排出。图片来源:卫星图片


值得注意的是,在本次采访期间,记者驱车经南昌、德安县、九江市、都昌县、鄱阳县、万年县绕行了鄱阳湖一圈,发现鄱阳湖周边含南昌市在内的市县,均圩堤密布,且多数圩堤之外的洪水位高于耕地及房屋。


江西省河道湖泊管理局的黄浩智、李洪任2014年发表在《江西水利科技》上的一篇文章披露,据统计资料,鄱阳湖区保护耕地面积66.67平方百米(0.6667平方公里,约合1000亩)圩堤288座,堤线总长近3000公里。其他圩堤为一般圩堤。


这些圩堤,多为土质圩堤,水位低时,这些圩堤都相对安全,当水位达到极端位置如超过1998年特大洪水的水位时,这些土质圩堤的上部进水,土质迅速被水泡软,形成坍塌或管涌,最终导致决堤。


目前被淹没的昌洲乡排灌设施,左侧是两个巨大电机,下悬挂物不详。洪水后,该乡已经整体断电。水位未退就无法通电,无法通电就难以排水,这成为昌洲乡的一个悖论。《等深线》记者  程维 摄影


抽排积水


“圩堤要占去田土的嘛,大家的田土都是分割好了的,修几道10米高的圩堤,顶部4米宽,底部就是15米到20米宽,占去太多田土了,”昌洲乡目前租种了50亩稻田的徐姓村民对记者说,他每亩稻田的产出损失800元,加上每亩500元的租种成本,每亩合计损失1300元左右。


他在这场水灾中,至少损失6.5万元。


他扬起黝黑的脸说,今年亏了。


此前,曾有网络名人质疑鄱阳县在抗洪抢险的过程中,封堵圩堤的做法是错误的,因为封堵圩堤会导致圩堤内的洪水无法退去,圩堤内的农作物会被全部淹死。


昌洲村的多位村民对记者称,网络名人并不了解当地实情。以昌洲乡为例,该乡设有6个抽灌站,在封堵圩堤缺口后,一旦昌江水位下降,这6个抽灌站既可以通过电动抽水外排,也可以人力或直接升起道闸,通过圩堤内的洪水自身的重力外排。


“1998年的时候,圩堤内的洪水跟现在一样多,那一次是直接把下游的圩堤炸开一个缺口排的水,”昌洲乡另一位值勤村民说,这一次的洪水怎么排法,目前还没有确定。他说,电动抽灌只适合少量洪水,像目前昌洲乡辖区内基本被洪水灌满、且水深达8米至9米,抽灌排水不现实,时间太久了,只有待昌江洪水退去后,决堤排水最快,最便捷。


洪水给该乡一些建筑物门前送去了一些“礼物”,包括一些巨大的枯树干等。 《等深线》记者 程维 摄影


记者注意到,昌洲乡北侧的鄱阳镇(向桂道圩缺口所在区域)被淹没部分,没有设置抽灌站及外排设施。本次洪水退后,潘阳镇内的积水,只能通过炸开圩堤排水。


此外,昌洲乡附近几个乡镇的昌江沿岸圩堤,在本次洪水中,大致出现了80多处险情,抢险救援机构及当地村民在这些圩堤的薄弱部分,倾倒了石块及土石方及时弥补。不过,其中一些补救段,只倾倒了泥土临时防护——大风一起,波涛连连,大致20厘米高的波浪每一次拍打土岸,都会侵蚀一口岸边的泥土,冲刷出混浊的泥水。


至7月16日时,昌江中的水,已经逐渐清澈,但昌洲圩堤及问桂道圩内的洪水,因为前述原因,仍然混浊。


水混浊不重要,圩堤是否被冲刷并侵蚀很重要。


当地村民说,他们每年都会按照村里的计划修复圩堤,但受成本及投入限制,这些新修复的圩堤所在地段,绝大多数仍是用泥土修复。


江西省新闻办7月15日发布的信息称,南昌、上饶、九江等地都出现超历史洪水,长江干流、鄱阳湖区及其他圩堤汛情超警长度达2491公里,出现管涌、渗漏、跌窝等各类险情达945处,部分地段出现漫堤、溃坝险情。


昌洲乡洪水给当地带来了诸多麻烦,但对鹅和鸭子来说,却是难得的自由世界。一些鹅、鸭可以比以往有更多、更广的泛游空间。《等深线》记者 程维 摄影


江西省新闻办7月15日公布的消息称,本次洪涝灾害导致该省642.4万人受灾,紧急转移安置65.4万人,需紧急生活救助25.9万人,农作物受灾面积583.9千公顷,绝收123.6千公顷,倒塌房屋1494间,严重损坏房屋2767间,直接经济损失117.6亿元。


目前尚无法确认,如该省将圩堤的临江水面全面提升为水泥+石块结构,所需的总投资为多少。


并不只有昌洲乡的圩堤在抢险救援中,只能以土挡水。即使用压路机或挖掘机拍实新补的圩堤,这些土质的圩堤,在特大洪水面前,保险系数成了未知数。《等深线》记者  程维  摄影

              

本文来自于微信公众号:等深线(ID:depthpaper),作者:程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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