闯入演艺行业的工人:作品曾到法国,今年摆摊卖早点
2020-08-24 09:35

闯入演艺行业的工人:作品曾到法国,今年摆摊卖早点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Epoch故事小馆(ID:epochstory2017),口述:严山,文字:拿铁,头图来源:严山演出剧照


天黑得像被厚墨水遮蔽,前方已经没有路了,电动车远光灯勉强照亮一点,严山只能通过蛙鸣声来判断这是一片多大的稻田。


他手上还有一单外卖急着要送,导航却把他带到了田埂上。


硬着头皮骑,前方一个岔路口有人烧纸,再不远处是个殡仪馆,想到这里,严山的脚下蹿起一阵冷风,冲顶天灵盖。


诡异的气氛有点像他去年的一个作品,在那部戏里,严山扮演荒野中一个神秘的掌灯人。


这是2020夏天严山经历的田埂历险,在此之前,他是一名演员。      


2019年秋天,戏剧节剧照


以下为严山的口述。


17岁的那年夏天,我就离开校园进了工厂,后来又去技校“回炉重造”了一年,毕业后分配到重工业的流水线。在这儿,我工作了11年,直到30岁。


工作很简单,无非是照着图纸把各种钢铁叮叮当当焊接在一起,虽然稳定但心里并不踏实。人生前30年,我像是一颗被铆错地方的螺丝钉,在工厂的车床上迷茫地旋转了许久。


青年工人的两次crush


我是老乐迷,这点我挺轴,虽然没上过多少学,但是对喜欢的事物我还挺喜欢钻研,既然喜欢音乐,就死磕。


我在网上认识了一个摇滚乐同好,是音乐人,叫阿白。


替我盗来戏剧火种的普罗米修斯就是阿白。一次他提出要来沈阳做个戏剧作品。他邀请我作为配乐的乐手加入排练,我挺高兴,能有一次公开演奏的机会。


一位演员中途退出了,阿白让我顶上空缺。


这是我第一次登台,有很长的对白,还要负责演奏。我没有接受过科班训练,第一次演出,只能凭直觉完成。我紧张得左手按不住和弦,右手也有点抖。


这次演出的视频,我一直都没脸看。


但是谢幕时,场灯打在身上,一瞬间我觉得我所处的位置,是这个星球最亮的地点。那种宇宙所有的光芒都向你涌来的感觉,太妙了……


阿白向我介绍了李凝导演,他们俩早就认识,一直是网友。2014年的乌镇戏剧节,我乘火车从沈阳赶到浙江嘉兴,去看李凝导演的作品。


徜徉,真的只能用徜徉来形容了。连轴转看不完的戏,我像掉进蜜罐。


李凝的作品《身界》,是在户外一个草坪上表演,主演赤裸着上身,头顶内裤来表现纠结,这是一部无法用传统舞台剧来衡量的作品,不如说它更接近行为艺术。


图|李凝作品剧照


当时我真挺震撼的。你能明白看到一个真正好的东西的时候,就连“好”字都说不出来那种感觉吗?


我决定第二天再来看一遍。第二天还下雨了,那种迷蒙的气质和乌镇、和这部戏都太契合了,我又被震住了,就好像这场雨不是他们的演出背景,而是他们的演员。


戏剧节之后,我还是回到坐落在沈阳十三号街的重工厂做铆工,但是一颗种子从此种下了,我自己还不知道呢。


从职业工人到职业演员


演出剧照


业余时间,只要有表演的机会,我都会答应下来。


2014年冬天,一部学生作品赶着杀青,找我饰演一名厨子。唯一的问题是拍摄周期有点长,他和我说要一个多星期。


我犹豫了一小会儿,还没请过这么久的假,但转念一想,无所谓了,流水线的动作谁做不是做啊,也不是非我不可。


我给领导打电话,说我请假一个星期去拍东西。


进了剧组,条件可苦了,每天只能睡在拍摄地点隔间的冷炕上,半夜醒来,手机上都是一层霜,冷得连厕所都不想去。


别人问我就这条件,给你多少演出费啊?我说有啥演出费啊,后来学生们经费不足,我还给了他们2000。


学生剧组没经验,进度比想象的慢得多,一个星期根本拍不完。


我冒险地决定翘班,每天一边拍,一边等领导电话劈头盖脸骂我,后来想想最坏的结果也就是丢工作,也就不忐忑了。


结果,那一个月里,单位领导一个电话都没打给我。


其实我的工作做得挺好的,同期进场一百多名工人,我第一个被升为高级工人。


只是我有时觉得这种生活不太对,我不能去重复老工友的人生,他们现在的样子,毫无悬念就是十年、二十年后的我。


就连工友也劝我,你该走,你不属于这里,没必要耗着。


那一天是2014年的4月24日早上,我记得特别清楚。我走进车间主任的办公室,我说我想好了,车间主任看了我一眼,他一点都不意外,他说我早就感觉到你总有一天会走。


然后我就去单位工会,办理离职前的最后一道手续。


走出工厂大门的时候,我把耳机里听的《sailing》音量调到最大,轻松、茫然。我不知道接下来该去哪里,用现在的话说,就是裸辞,还没找到下家。


半个月后,我取出了全部公积金,作为之后一段日子里的生活费。


沈阳的表演机会很匮乏,更不要说谁能给我一些专业意见了,这个真没有。我无头苍蝇似的过了一阵,难以忘记在乌镇见到的李凝导演,还有他的作品给我带来的强烈震撼。


按捺不住的我终于鼓足勇气拨通了李凝的电话,李凝说剧团条件很苦,我说只要能维持基本温饱就行,其他都不是问题。


听了我这么说,这个中国肢体剧场的代表人物只说了一句话,他说,那咱们就定了。


我立刻订了去济南的车票,没想到导演亲自来接我,戴着他标志性的檐帽,一见面就给了我一个特别结实的拥抱。


成为全职演员是从这一刻开始的。


舞台上我可以做猛兽


严山在舞台上


半年后,我迎来了入团后的第一场演出,本以为自己会特别紧张,可直到演出开始前我才发现,自己是那么迫不及待,有种想要一下子蹦到台上去的冲动。“那感觉,就像一头猛兽急于去撕咬一块血淋淋的肉。”


李凝导演有时候会批评我用力过猛,有时候也欣赏我那种连根带泥的猛劲。


一次舞台上,我需要和李凝配合一个拔钢片的动作,40公分的钢片握在手中,我用力一拔,劲使大了,正好扎到眼睛。


我“嗷”地一下不自觉捂住眼睛,心想,“完了!这只要瞎了!”我意识到我还在台上,不能出篓子,赶紧接着和李凝配合,继续演出。


下了台,李凝导演才注意到我眼皮肿得老高,吓了一大跳。他很心疼,又生气:“我跟你说别使那么大力,别使那么大力。”


我努力抻开眼皮,睁了睁眼睛,发现还能看见光,就松了口气。好险,钢片擦眼角过去了,再偏一点点,眼球就没了。


其实在台上血糊了眼睛,我以为这只眼睛八成要废了。其实即使眼睛废了我也不会后悔,真的。虽然后怕我现在也还这么想。


后来,我买了点红霉素眼膏敷上,养了几天,转转眼球觉得一切还正常,也就没去医院。


没有接触过舞台的人,可能不容易理解那种被光注目打通任督二脉的感觉,会说我不切实际,瞎搞名堂。


我自己知道,每次站在舞台上,大幕拉起,我的心脏都会“嘭嘭嘭”跳得特别厉害,血液冲脑的感觉,让我觉得自己在真实地活着,特别热烈地活着。


在一个戏里,我们设计的结尾是大家顺着钢架往上爬,一直爬到最高处。


情节气氛都推到位了,爬,往上爬,然后伫立在聚光灯下,那一刻太爽了,那是神仙降临的光线吧!其实我在生活中是特恐高的一人。


那个戏同样很危险,演出现场全都是钢架,钢架还是活动的,其中有一段表现暴乱,演员们需要拿着棍子去砸钢架,这个时候很有可能被误伤。


“我们完全是靠运气,跟社会格格不入,完全在边缘靠碰运气过生活。”李凝导演说现在想起来有些胆颤心惊,在团里经济最困苦时,整个团都没有保险,他说以后他不敢这么冒险了。


团里确实收入不稳定,大家都没有签合同,经历了这么多,早就是患难之交,是家人一样深厚的感情来维持,而不是靠一纸合同来把大家捆在一起。


2020,“猛兽”被困


“麻烦帮我把月亮递进来。”一个夜不能寐的夜晚,严山在朋友圈发。可能是多年浸淫舞台,他日常的语言也带着舞台的诗性和程式。


我没在这行业挣过大钱,也没指望这行能挣大钱。这几年走南闯北,我最远随剧团去过法国,世界三大戏剧节之一,口袋却始终没有积蓄。


就像之前我对导演说的那样,只要能保证基本温饱,我就能做下去。


镁光灯下的兴奋会继续蔓延到舞台下的生活,我完全可以忽略日常糊口的辛苦,只想抓紧这束好不容易找到的生命之光,沉溺在里面,不再离开。


疫情是今年的拦腰斩,很多人的计划被硬生生打断。


刚开始我不着急,用最朴素的道理安慰自己。“就当是一次休憩,种地也会遇到年成不好的时候呢。”


直到三月份,本来就不多的银行卡余额只减不增,失眠的夜晚渐渐多了起来。


四月左右,每个睡不着的夜里,我都质问自己,还要继续做表演吗?


要。思来想去,每次得到的答案都是这个。   


演出海报


舞台的快乐实打实的,面临的生存困境也是实打实的。


彻底离开表演,我不舍得。我想暂时做点别的,把这段寒冬泅渡过去。


疫情逼迫我做出其他选择时,我才发现在求职市场,自己是多么脆弱的存在。


我学历不高,能找到的与表演相关的工作,都是短视频作者招募。我也短暂地做过网红梦。前后不到一星期,我就把账号删了。同样都是表演,短平快的生产模式和严肃表演肯定不同。


投简历投着投着真要疯了,他们不需要你有什么很深的技能,只要求你把快餐做好,能快速地去呈现那种很低级趣味的东西。


我觉得自己不能去演一些差劲的东西来白白损耗精力。


然后我开始送外卖,就有了我开头讲的那场“田埂历险”,这一单我带着一身鸡皮疙瘩抵达客户手上的时候,意料之内,超时了。


终于到了亮堂点的地方,我在平台软件上写申诉是导航带偏了,但是平台依旧判了我超时。


在平台认证时,需要填写职业,我填了“演员”。


之后我很快接到工作人员打来电话,说要采访我。很明显,只是出于市场意图。


我不想配合,不客气地骂了一顿:"我忙得跟孙子似的,一小时不歇气只能挣4块钱,你们这规则还让不让人活啊。"


我估计对方脸可能都绿了,转移话题问我演过什么角色,我“嗐”了一声,没有接茬。


我搬出推车,想着每天出去卖些早点,这事情至少是我爱做的,在剧团,我也常掌勺。


六点出摊,大约九点多回来,每天营业额一百多,刨去成本,每天的收入只有两位数。


严山做的咖啡无人欣赏,他忿忿写下:“从明天起,全世界的街头,再也没有六块钱一杯的手冲冰咖啡售卖了。”


虽然生意不怎么样,但好在剩下一整天的时间都是自己的,可以用来学习理论知识,和剪辑自己过往的作品。实在苦闷,就去找朋友喝酒聊天。


现在的我觉得自己被困住了,日子凑合能过,要想活得真正得劲,还是要等到舞台回春那一天。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严山”为化名。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Epoch故事小馆(ID:epochstory2017),口述:严山,文字:拿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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