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爱情,不过是动物性和人性的此消彼长
2020-08-25 15:54

所谓爱情,不过是动物性和人性的此消彼长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看理想(ID:ikanlixiang),作者:阿郎,题图来自:《阿黛尔的生活》


今天是七夕节,或许你已经从各种充满粉色爱心的商业广告里知道了。


说起来,如今关于爱情的节日,最后都会脱离爱情,殊途同归地走向消费;正如很多关于爱情的电影,也只是小心翼翼地围绕着爱情的外延打转,不敢戳破它的本质。


我们总说,爱情是人类叙事最永恒的母题,迷人之处在于其简单与复杂的一体两面。


它美好,也痛苦,长久,亦短暂,满载着几个世纪以来的诗意与浪漫,同时又充满了肉欲与原始的动物性。


很多人看完《阿黛尔的生活》的第一感觉,就是片中对爱情的不加修饰。人们见过太多截取出来的美好与几经涂抹的回避,才会对这里小动物般的生猛、勇敢与冷酷记忆犹新。


“走到最后的爱情,不一定是我爱你,而是我通过爱你的方式爱自己。无疾而终的爱情,也不一定是不爱你,而是发现了比爱你更好的爱自己的方式。”


一、动物性的性爱场面背后,是对本能的尊重


进入21世纪之后,有三部电影里铺天盖地的性爱镜头对剧情至关重要,一个是李安导演的《色·戒》,一个是史蒂夫·麦奎因导演的《羞耻》,另一部就是阿布戴·柯西胥导演的这部《阿黛尔的生活》。



《阿黛尔的生活》改编自朱莉·马洛原著的一部情欲漫画《蓝色是最温暖的颜色》,讲的是15岁高中女生阿黛尔的三次失恋的故事。


第一次是和一个叫托马斯的男生,但很快,阿黛尔就觉得“很困惑”,她和朋友一起寻找这个困惑的起因时说了一句话,“他不是问题,是我少了什么”


很快,阿黛尔和托马斯的爱情,在一场客客气气的床上运动后,迎来了尾声。托马斯流下了眼泪,阿黛尔喃喃地说,“我发誓,我真的很抱歉”。


阿黛尔的第二段恋爱持续了不到24小时,但是这段恋情让阿黛尔明白了,和托马斯在一起时那个如幽灵一样频繁闪现的困惑到底是什么,原来自己喜欢的是女生。


一个女同学亲吻了阿黛尔,在一夜的若有所思,一夜的辗转反侧之后,第二天下课,阿黛尔在洗手间里堵到女同学,手忙脚乱地回吻她。


女同学努力克制,但尴尬还是从脸上的表情溢出到了身体动作里,她不得不对阿黛尔说,“抱歉,我没想到你会沉迷上这个。我只是一时兴起”。


第三段爱情发生在阿黛尔和她在街上偶遇的艾玛之间,这也是影片倾泻了笔墨最多的一段感情,是整部影片感情的主要承重结构。



时间蔓延到阿黛尔毕业、工作,她们的感情也经历了热恋、同居、冷淡、出轨、争吵和分手。


所以,影片出现的那三次性爱场面,是叙事结构和情感演变流程中极其重要的一环,是《阿黛尔的生活》这部电影,最重要的一个美学源点,即对本能的尊重。


也正是因为对本能的尊重和诚恳,在所有爱情电影的麦浪中间,《阿黛尔的生活》一枝独秀、卓尔不群,拍出了爱情的本质。


爱情是人类叙事最永恒的母题,迷人之处在于其简单与复杂的一体两面。


爱情最简单,这世界上所有爱情的起伏曲线都是一样的。爱情又最复杂,所有人都知晓它大致的轮廓和走向,但没有人可以猜到,每一个爱情会以什么样的方式走到那个最终会走向的尽头。


所以经典的爱情电影一般都不关注爱情最好的时候。因为爱情在最炙热时,比母体孕育婴儿还神奇,比原子裂变还神秘,任何艺术语言都无法穷尽其千万分之一。


绝大多数经典的爱情电影,都聪明又无奈地止步于爱情的开始,如《罗马假日》《花样年华》《西雅图夜未眠》。


或者干脆就是描摹一直两两相望,但永远不能在一起的那种拥有的丰盈和失去的空旷,如《迷失东京》《廊桥遗梦》《魂断蓝桥》。


实际上,这是电影对欲望的功利性回避。所谓功利性,意思是毕竟绝大多数爱情电影,拍的都不是爱情的全部,只是截取了爱情里的某一段落。


而那个被电影情有独钟的爱情的某一段落,就是美国电影《爱在黎明破晓前》,一夜畅谈过后,再度回归各自的生活。


或者是日本电影《情书》里,那段一直没有说出口,但一直永恒的爱情。


还有意大利电影《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里,每当听到你轻呼名字,我就回到那个又甜涩又美好的夏天。


在这茫茫的人世间,大多数的爱情,在开始时都很像艺术作品所描摹的那么绚烂,就像阿黛尔第一次看见艾玛顶着一脑袋耀眼的蓝发走过街边时,有如被电击了一般失魂落魄。



可是归根结底,爱情是一种本能行为。


人和人相遇,只不过是一次次的擦肩而过。人和人相爱,最开始也只过是味道的相互吸引。


就像两头孤独的小兽,在幽暗的森林里,一个转身的距离间,闻嗅到令自己安静下来的气味,于是,就是你了,跟着你天涯海角、万水千山行遍。


后来,侯孝贤解释说,最好的时光就是,“你想和她上床,她也想和你上床,你知道你们一定会上床,但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上床。”


回到这部电影,《阿黛尔的生活》最胆大妄为的就是拍出了爱情的动物性。


阿黛尔和艾玛第一次的性爱,更像是两头小兽的撕咬,最后筋疲力竭,瘫倒在一起的画面,是做爱后动物感伤。


动物性,热烈如飞溅的钢花,但也如钢花飞溅般一闪即逝。


第三次性爱过后,艾玛和阿黛尔像一对老夫老妻那样聊天、睡眠,镜头一转,艾玛那头曾经令阿黛尔目眩神迷的蓝色头发,变成了黄色。


好像,一些什么东西就那么过去了。


 二、《阿黛尔的生活》拍出了爱情的本质


《阿黛尔的生活》也拍出了爱情本能中的人性。


在爱情里,动物性,让两个人越走越近,而人性,让两个人越走越远。欲望肿胀时,人与人贴近无私。而欲望消肿后,人与人需要距离。


自私是人类最顽固的本能,走到最后的爱情,不一定是我爱你,而是我通过爱你的方式爱自己。无疾而终的爱情,也不一定是不爱你,而是发现了比爱你更好的爱自己的方式。



总有一些错觉,如欲望,如认同感,如倾诉欲,如群居动物本能的安全需求,让人以为那就是爱情。其实,所谓爱情,也不过是动物性和人性的此消彼长。


身体沟通的欲望消退,就需要灵魂互相慰藉,可相对于袒露身体,我们更羞耻于袒露内心。


这可能是大多数异性爱情比同性爱情时间持久的原因,并不是异性之间互相更爱,而是异性的爱情可以转化,转化为亲情、友情,或者只是一种互相依偎的习惯。


同性爱情很难转化,爱就在一起,不爱就断然分开,同性的爱情,比异性爱情更刚毅勇烈,更为壮美。


所以,导演阿布戴·柯西胥再一次改造了传统,让《阿黛尔的生活》里的爱情,发生一个女孩和一个女孩之间。


也只有这样,才能让发生在两个分明的阶级之间的爱情,才更像是爱情本身,而不是当代社会习惯考量的功利性角度。


《阿黛尔的生活》既勇敢又冷酷。影片用很少的时间讲述了爱情的含苞待放,再用几倍的时间讲述爱情的凋零。


拍摄爱情中的动物性时,阿布戴·柯西胥注重的是美。


他要求摄影说,“在电影中呈现某种粗粝的效果,表现一种现场感”。于是“为了完整地展示她们的身体和舞蹈般的运动状态,第一场性爱戏的景别稍稍大了一些。但在剪辑时,阿布戴更倾向于展现四肢相互缠绕的两个肉体。”


拍摄爱情中的人性时,阿布戴·柯西胥注重的是力量感。他坚持采用手提摄影和特写,因为“有一种情绪力量,一种发自内在的激情。”惊人的冲击力由视觉撞入到观众内心,产生巨大的情感旋涡,有一种漫天漫地的荒凉感。


这种荒凉感充塞在阿黛尔和艾玛两人分手后再见时那场自毁式的亲吻里,也弥漫在艾玛热热闹闹的画展上,阿黛尔一个人彻骨的孤独和寥落里。


阿黛尔的问题在于,她一直停留在原地,没有跟上艾玛的步伐。


两人山崩地裂地争吵分手后,阿黛尔身上就多了蓝色,要么是衣衫,要么是裙子,要么是发带。最后出现在艾玛画展上时,也是一身蓝色,穿着黑色的丝袜,显得落魄又土气。


她一直站在她们爱情开始时的原地,而她曾经那位顶着一头嚣张的蓝发的爱人,已经走出去太远。就像分手后,她躺在当年她们见面时坐的长椅上,可此刻落叶纷飞,已经是萧瑟的秋天了。



所以,我不认为《阿黛尔的生活》说的是阶级差别,虽然导演在这方面用尽了心机去暗示,如阿黛尔家招待艾玛吃的是意面,艾玛家招待阿黛尔家吃的是生蚝。为阿黛尔过生日的都是有色人种,他们在一起只是喝酒、跳舞。而艾玛的客人都是诗人、演员、哲学家,他们在一起谈论的是席勒和克林姆的风格问题。


《阿黛尔的生活》说的是人与人的差别,这种差别生成的原因千差万别,有阶级、也有教育、传统等等。


影片里有个细节,阿黛尔和艾玛父母见面时,艾玛很自然地亲吻阿黛尔,但阿黛尔尴尬地躲开了,惊惶地观察艾玛父母的反应,两位老人自如地说笑着。


艾玛到阿黛尔家后,她发现,阿黛尔和父母说的是,艾玛帮助自己补习哲学。上一代的差别不可消除,下一代的差别也不可消除。


艾玛劝阿黛尔试着开始写作,但阿黛尔一心想当一个老师。人与人的差别,不可消除。人和人之间的沟通永不可解,哪怕是两个爱人之间。


而这一切,早就在影片开始时,老师讲述法国古典作家马里沃《玛丽安的生活》时,做出了解释。他是这么说的:


“我是个女性,我讲述我的故事,在我吸引的年轻人中,有个是为我所注意的,我的目光特别爱落在他身上,我没意识到能从中获得的快感,我和其他人调情,而不和他,我想注视他,而非取悦他。就好像初恋从这份真诚开始,也许它的甜美剥去了取悦的意愿。


作为回应,他也观察我,方式和其他年轻人不同,更有保留,然而更体贴,他和我当中,有点更严肃的什么。其他人欢迎我的魅力,我感觉有时候,他对这些毫不关心,然而很困惑的,我无法说出我对他是怎么想的,还有对我自己。


我们离开教堂,我记得走得很慢,我放慢了步伐,我遗憾离开了那儿,我的心好像失落了什么,但它不知道具体为何,我说不知道具体为何,但也许它知道的,因为在我离开时,我不停回头看着我背后的年轻男子,完全没意识到是因为他才这么做。 ”


那个老师问,“当你们走在同一条路上,发自内心的彼此交换眼神,像是一见钟情的爱情,你的心会变得更满还是更空?”


阿黛尔用尽了自己最好的时光,也没有找到答案。


这多像是我们自己,没有那么美,没有那么坚强,没有那么多的才华,没有那么顺利。


我们曾以为拥有了爱情就拥有了一切,拥有了现在就拥有了未来,我们都曾像阿黛尔那样莫名其妙地坚信过,也都像阿黛尔那样丢盔弃甲过。


可怎么样呢?生活还是得继续下去,就像影片最后,阿黛尔离开繁华的画展,一个人走进一条小路,留给镜头一个寥落的背影。



与其他爱情电影不同的是,《阿黛尔的生活》承认前面的干柴烈火是爱情,也不否认爱情最后的冷若冰霜。


它相信爱情是一整个过程,包含了阿黛尔和艾玛相遇、燃烧、冷却和最后的归于平静。《阿黛尔的生活》遵循了传统,又跳出了传统,拥抱爱情中的动物性,也接受爱情中的人性。


《阿黛尔的生活》拍出了爱情的本质,也再一次阐述了电影的本质。


三、导演继承并改造了法国的新浪潮精神


电影是一场本能的游戏。观看一部电影,其实是创作者和观看者之间,进行了一场心照不宣的施虐与受虐的游戏。


拍摄者尊重人类的生存本能,就不避讳下半身的欲望。


拍摄者尊重人类的攻击本能,就不忌惮对暴力的描绘,例如山姆·佩金法导演的《日落黄沙》开场不久的枪战,例如昆汀导演的《无良杂种》里的虐杀,但他们都自觉地将暴力用正义的方式进行了合理化,《日落黄沙》是匪徒们最后舍生取义,《无良杂种》的暴力是用来打纳粹。


好电影都提供性欲和暴力欲的涌动,也为这股涌动提供宣泄口。从下半身的欲望出发,在上半身的思想里找到救赎的出口。


坏电影用很精神的办法去拍摄本能,或者是用很本能的方法拍摄精神,前者是虚伪,后者是耍流氓。毕竟欲望不是我们的原罪,虚伪才是。 


电影,在人类最低级的欲望与最高级的追求之间,如潮汐般涌动、纠缠。


每部电影都有自己独特的味道。这种由内而外的,倚靠嗅觉才可以感受到的东西,多自隐秘处散发,比如植物的枝桠,动物的关节处,电影的细节。


《让子弹飞》是男人的汗味和叶子烟味,《小时代》是喷了太多的古龙水的味道,《唯神能恕》则一股狐臭味。


《青木瓜之味》是热带特有的潮湿和干燥交互的味道,《西西里的美丽传说》是熟女的体香和小男孩梦遗后的混合。《指环王》是檀木香,《哈利·波特》是大英老图书馆的味道。


《风月》是鸦片香,《福尔摩斯》是烟草和老街道的味儿,《情人》是若隐若无的女孩体香。《美国往事》是老仓库的味道,《白鹿原》是土腥味,《告白》一股福尔马林味。


《阿黛尔的生活》则是意面的味道和汗味,贯穿在生理冲动和理想飘扬之间,如此肉体,才如此精神。



通过《阿黛尔的生活》,导演阿布戴·柯西胥继承并改造了法国的新浪潮精神。


他的电影继承了特吕弗、戈达尔对人物观察上的自觉,将镜头对准生活里的人,而不是文本里的人。他的电影出现的不是角色,而是人物,他将人物交给生活,而不是镜头。


同时,他也将人物遇到的问题交给生活本身,只做深情的注视,不做理论上的评论。也因此,阿布戴·柯西胥的镜头具有了残酷的穿透力,越过杂花生树、群莺乱飞的现实,降落在本能的沙滩上。


只有法国才能出现新浪潮运动,只有法国才可能继承新浪潮精神。


因为有阿布戴·柯西胥这样不畏惧去商业化拍摄的导演;有阿黛尔·艾克萨勒霍布洛斯和蕾雅·赛杜这样不畏惧拍摄床戏的演员;有一个健康的体制,允许这种NC-17级的电影上映;有一群看完电影不把床戏的真假当作看点的观众。


不是所有的电影都做心怀叵测的煽动,仍然有电影愿意去做未命名的记录,记录那些汹涌的本能,记录那些本能消退后的精神上的拥塞或辽阔。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看理想(ID:ikanlixiang),作者:阿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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