码字追凶
原创2020-09-06 08:18

码字追凶

世界高速运转,女性投身其中。“她们”自我意识的觉醒已成影响社会的重要力量。


虎嗅将目光投向那些富于独立、进取精神的新一代女性,她们来自文化、科技、商业领域,在与世界的互动中,完成对自我持续的建构与重构。


这次我们的主人公是追踪著名罪案账号“没药花园”的创办者何袜皮。她从现场照片、资料和当事人采访中,不断抽丝剥茧,试图抵达真相。而我们真正好奇的是,对于她来说,为何寻求真相的过程,如此重要。


虎嗅年轻组作品

作者 |  常芳菲


何袜皮一早推测出凶手是谁,但她决定等一等。

 

7月23日晚20:59,在杭州来女士失联18天后,杭州公安局发布首份通报称,来女士已确认遇害,她的丈夫许某某有重大作案嫌疑。一个小时之后,何袜皮在自己的公号“没药花园”上发布了文章。

 

上海冰柜杀妻藏尸案、吴谢宇案、朱令案、汤兰兰案,人们从抽丝剥茧的冷静分析之后,看到了一个安静的女孩。除了探求真相,何袜皮更希望展现极端事件中人性最普遍的欲望。直到今天,还有人记得何袜皮在《冷血动物:杀妻冷冻于冰柜106天始末》里,是如何还原了一个末日狂欢的冷血杀手。

 

从面对几百人分析案情和犯罪心理的普通作者,到一个百万粉丝、点击量在注册省进入top8的没药花园主理人,她只用了3年时间。

 

而在来女士的失踪案调查中,她从现场细节依次排除了来女士自杀、私奔、外出偷情的可能性,那么仅剩的可能就是——来女士并没能清醒自主地走出房间

 

柯南道尔借福尔摩斯之口说:“排除一切不可能的,剩下的即使再令人难以置信,那都是真相。”

 

何袜皮嘱咐运营的同事,除非官方宣布来女士的丈夫是嫌疑人,否则即便确认遇害,也不要发布这篇文章。“我不想在警方正式通报之前,由我来传递这个消息。”何袜皮变得谨慎,“哪怕有1%的可能性判断错了,对这个人会造成什么样影响?或者就算我对了,但提前把它说出来,是不是会干扰调查。所以我不想明确下这个结论。”。

 

每当发生凶案或是失踪案,粉丝们总是第一时间给何袜皮留言,期待她在吞吐大量真假难辨的信息之后,给出自己的答案。不同的声音也随之而来,认为这是没谱的臆测、自嗨的同人文。刚开始,何袜皮的情绪还会被扰动、试图解释,后来干脆“不care”了。

 

何袜皮觉得自己从熟悉的屋子角落、教室最后一排,突然站到广场中央。轻微的失控感取代了安全感。这对向来不愿引人注目的人来说,是个不算小的压力。她删掉了自己的生活照,极少发微博,朋友圈仅三天可见。

 

她像个神秘寡言的解码者,穿梭于两个全然不同的世界。她沉浸在一个个失序、极端、残酷的案件里,却试图用逻辑、事实、数据抵达真相。这也是人们对她感到好奇的原因——为什么真相(或者说寻求真相的过程)对她来说,如此重要?

何袜皮对于“真”有一种异于常人的敏感,这也是她写作的重要母题。

 

她像望远镜,能看到都市里普通人难以遇到的故事;又像显微镜,窥探到人心幽暗处隐秘的细节。

 

“写这些是求真的过程。”她说,“如果让我给真善美排序,真永远是第一位的。没有真,善是伪善,美是虚美。”

 

每一个细节的真实性,都对寻找真相至关重要。

 

写朱令案的时候,她每天都要一个人回到25年前的悲剧中:有的知情人讲述散落在海外论坛里、有的见诸于媒体报道中、有的来自受害人朋友创办的公号。她每天同时开着几十个网页整理文档、交叉比对信息。

 

有时候,对同样一件事,不同的人有截然相反的讲述。她会整理好故事线,选择可以和时间线严丝合缝的说法,舍弃相悖的。这种不断地取舍花掉了大量时间。

 

她不敢关电脑,也不敢休息,为了算清楚铊含量,她重新恶补化学,在白纸上算了好几天摩尔质量。一个月内,她写完74000字,一度因为压力太大,爆发了神经性皮炎。就这样,她也没敢搁下案子去看医生。朋友也劝,什么时候更新都是自己说了算,何必着急。“我怕停下来,线索就全乱了。”她说。

 

最终,她拿着一堆问题,再次找到了朱令的父母。这一次,何袜皮有了全新发现

 

2006年的众多报道中,朱令第一次肚子疼发生在1994年11月24日(生日当天和父亲吃饭)。而2013年,有个别报道提到吴叔叔给朱令补过生日是在12月5日。

 

最终她见到了朱令的父母。拿出1994年的日历和他们坐在一起回忆,最终确定,那次补过生日发生在一个周日。这个结论和此前任何一个报道的都不相同。

 

“在某些情况下,这个时间点也可能变得很重要。”她说。

 

在郑州空姐被杀案的分析中,何袜皮走近富士康门口下班的人群、村民居住的预制板房,最后到达司机中途曾停留7分钟的地点——两旁长满灌木的崎岖村道,她立刻修正了此前认为受害者到达案发现场才察觉危险的结论。

 

“村道非常颠簸,明显不是去火车站的路,她不可能不察觉。可以肯定,她是在那7分钟内被抢掉手机,丧失逃跑能力。”她写道。

 

在她最近发布蓝可儿失踪案的分析里,她再次厘清了此前很多传闻和谣言。

 

有人说电梯们迟迟未能关闭,是因为有人在外面按住电梯。但何袜皮根据视频清晰看到,按住电梯的人是蓝可儿自己。有谣言称,蓝可儿被发现时,裸体躺在水箱里,衣服不见了。很多人据此判断蓝可儿被谋杀。但其实,蓝可儿的衣物全部在发现尸体的水箱中。

 

“我写的很多文章都更像辟谣帖。当把围绕在这件事周围的谣言解释清楚之后,(人们)对死因的判断就会随之改变。最后会发现事情的真相其实很简单。”她说。

 

对于求真的执念,或许肇始在很多年前。有一次,何袜皮因为工作关系去某个世界500强企业的工厂参观。他们生产大量成本低廉、仿丝绵的化纤面料,手感足可以假乱真。厂里的工人告诉她,如果单纯靠手感,他也无法分辨哪块是化纤面料,哪块是真丝、棉布。

 

她受到触动,甚至为此写了一部短篇小说《塑料时代》。“这个时代,一切都看起来像真的,却不是。”

 

而她决意在一桩桩案件中尽力区别两者。对她来说,这也许是一种微小却不容忽视的,克服时代的力量。

何袜皮写过一首诗叫《自画像》:

 

我本应该是扈三娘/却偏偏长成了林黛玉/本应该张牙舞爪/却偏偏人见人怜/本有上刀山下火海的胆/却是小弦切切如私语的音/本来是海量/你们只敢给我斟杯底/本来爱死亡和下流/你们却给我朗诵徐志摩。

 

你看她第一眼就会知道这是一个正儿八经的江南女孩。皮肤白皙,说话声音很小,像是怕惊动什么。话很少,看起来有股和年龄不符的学生气。

 

遇到生人,她总是局促,为此,她甚至还买了一本教人如何寒暄(Small Talk)的工具书,当然,最后压根没翻开看。她认同西塞罗说的那句——夸夸其谈是软弱的首要标志,而那些能够做出大事的人往往守口如瓶。很长一段时间,她的微博签名都是:真的不爱说话。

 

南大的教授有一次在课堂上说,何袜皮这样的人就适合在家里开开文学沙龙。言外之意,她更适合恒温恒湿的温室,而不是野外的险象环生,这是小看了她。对此,她“非常非常不满”。

 

何袜皮文静的外表下,藏着另一种样子。

 

比起优美的意象,她偏爱骷髅图案,别人永远皱着眉说“看不出原来你喜欢这种”;跟扈三娘一样,何袜皮有收集各种手工刀的爱好,直到有人劝她,“家里刀太多显得杀气重”才作罢。给杂志写专栏,第一次被家人看到了她写的脏话。于是她立刻改正——换了个笔名,继续照此办理。

 

她酒胆酒量俱佳,这点完全遗传父亲。上大学的时候可以和朋友就着一盘香菇青菜解决掉白酒、葡萄酒、啤酒各一瓶。结果是,冬天凌晨在校外的山顶的泥地里醒来。有一阵醉酒实在太厉害,手抖了整整一个月,校医还以为她是得了甲亢。

 

一次,某个追求者和她一块喝酒,她喝完之后毫不淑女的在学校里狂奔,追求者吐完一边帮她拎包,一边跟着跑。同学看到这一幕,立刻给他俩取了“大奔”和“小奔”的外号,意思是“大小奔放”。

 

和很多女孩子不同,何袜皮最喜欢的童话人物既不是南瓜马车上的灰姑娘也不是最终变成泡沫的美人鱼,而是从不花时间等待王子,只爱冒险的长袜子皮皮,那个有一头胡萝卜色的头发,满脸雀斑,热爱冒险的9岁小女孩。她的笔名也正来源于此。

 

和长袜子皮皮一样,何袜皮也总惦记着冒险。

 

写小说是冒险之一。何袜皮早期写的每个故事几乎都是一则寓言:《塑料时代》是真假之辩;《情马俱乐部》讨论人愿意为尊严、自由付出怎样的代价;《龙楼雀》试图探问人要怎样面对不够光彩的自己。

 

她自嘲是个“不畅销作者”,但《中国新闻周刊》主笔杨时旸记得何袜皮那些短篇带来的“眩晕感”。“她的小说很特别,属于类型文学中偏文学的那一类。”杨时旸说。

 

读了新闻系之后,她又想着自己能成为一个揭黑的调查记者:为了查新闻,啃个汉堡在街头守夜。甚至有一天会因为职业成为黑道追杀的目标,然后开车逃跑,独自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虽然没有遇到黑道,但最惊险的时刻,一度也让她以为迫近死亡。那是个冬天,从北疆到喀什的路上,途径伊犁的雪山遇到车祸,连车带人在雪地里快速打转。“但最后好在我们都没受伤。”她淡定地告诉我。

 

而其余的记者生涯,她和皮皮一样异于常人的莽撞,却永远有好运眷顾。

 

实习的第一个任务是采访琼瑶,稿件当天就要。她什么资源都没有,就上网搜索曾经采访琼瑶的报社,直接打重庆某报总机,说要找那名记者,请求她给了琼瑶的联系方式。

 

接到要采访外国知名旅游杂志主编的任务,很多人在国内费力联系也全无音讯。她只是到当地城市报摊,买一份旅游杂志查看编辑部地址,直接叫辆出租车冲过去......

 

她不能真和皮皮一样“轻而易举地举起一匹马”,也不能“把鲨鱼扔到远处”,可不管遇到什么难关,她凭着超强的行动力,最后“船到桥头”总是直

凭着这种莽撞的勇气,在工作5年后,她选择去美国威斯康星大学读人类学博士。

 

“人类学”之于何袜皮,就像《革命之路》里巴黎之于April,它并不一定完美,但这个选择本身代表了一种改变的勇气和自由。

 

我对于任何能够清楚看到未来的生活一向非常非常抗拒。我喜欢破坏自己能够轻易得到的,走向未知。”她写道。

 

有朋友批评她对自己不负责任,总爱人为制造障碍。美国的同学听说了她在国内的收入,立刻吃惊地说,如果我是你,我不会来(美国)

 

对很多人来说,收入是第一生产力。尽可以把虚无缥缈的选择权兑换成房贷、孩子的学费、安稳的生活。但对何袜皮来说,兴趣才是第一生产力。而风险、犯罪自然也包含在其中。

 

她早期的题目是研究金三角赌场——块位于缅甸、老挝、泰国中间的神秘飞地。那里不缺奇观。商人把老虎、巨蟒当作宠物豢养。对方说,老虎不咬人,何袜皮就真的伸手去摸虎头。就在这时候,老虎撕吼一声,对她伸出了前爪。所幸,肩上的书包替她挡下这一掌。

 

微风吹过湄公河畔的椰子树,而唐人街豪华建筑背后,也有令人恐惧的罪恶。何袜皮和同学随便走进了一家缅甸赌场做田野调查,出来之后才知道,很多赌场一度不把赌资作为目标,而是直接动手绑架,拿到家人的赎金后直接撕票。尸体就埋在赌场的地下

 

朋友听说这个三不管地带都为她捏把汗,担心她变成海岩剧的女主角,爱上毒贩后毁掉一生。抖抖豁豁地嘱咐她要滴酒不沾、要对人说自己是知名作家,免得被盯上。

 

可何袜皮听完就算了,心里依然美滋滋地想:要是真能在这里好好待一年做田野,那该多好

 

直到因为怀孕的原因,无法长期待在金三角,何袜皮才把题目换成了城市犯罪与空间安全。在她那里,这个改变被归类为一个母亲的让步和牺牲。“以前很难想象,我会因为她靠在肩上,就一动不动坐在那里好几个小时,只是因为不想吵醒她。”何袜皮说,“有孩子以前,我是个不太会照顾别人的人。”

 

在把整个图书馆的纸都用来打印毕业论文之后,天真的何博士没有着急去找一份稳定的教职,而是开始了新的、没有期限的田野调查——研究国内外罪案。

 

真相依然是最具吸引力的部分。“我选的案子一般都是在开始写的时候还不知道答案的。写的过程,也是我自己寻找答案和真相的过程。这才让我能够一直努力,很欣喜、很投入地做下去。 ”何袜皮说,“如果只是别人好奇,而我早就看透,就不太有动力去写,也没有情绪上的激励。”

 

何袜皮全职写罪案的这一年,辛苦程度与高中最后一年、博士第一年完全持平。每天大概能睡4小时~5小时,剩下的时间就沉浸在千头万绪的信息里。

 

她想起从前看过的一个冷门剧集《Cold Justice》,一个退休的女检察官,通过梳理资料、重返犯罪现场、采访当事人的手段,为遗留未破案件找寻新的线索。截至2018年4月,这个团队帮助警方逮捕35人,定罪18人。

 

一旦大众中的某个人犯罪了,他就成为了一种“怪物”,他们被围观、咒骂,却无人了解。而另一边,大众永远是“安全”的。

 

“接触案件越多,越了解犯罪心理,我便越认为两面的人性是相通的。罪行或许离奇,但作案动机往往代表了人性中普遍的欲望。”她说,“普通人,如果给予一定的外部条件,也可能成为那些故事中的当事人。这是为什么我们要保持警觉的原因。”

 

如同日本作家京极夏彦所说,推理是一个秩序回复的过程。相比起所谓增粉和规划,这才是属于何袜皮的“英雄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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