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从来没有魔幻,只有现实
2020-09-07 10:06

重庆从来没有魔幻,只有现实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周刊(ID:new-weekly),作者:易米三升,编辑:萧奉,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如果不是重庆力帆集团突然爆出“破产在即”的消息,重庆人都快忘了曾有过尹明善这么一位开摩托、写诗歌的首富。


就连重庆曾经是中国第一“摩城”这件事,人们也快忘了。


重庆是骑在摩托车上跨入新千年的。上世纪80年代开始,嘉陵、建设、力帆、宗申、隆鑫等摩托企业群雄并起。最高峰时,全球55%的摩托车产自中国,而中国34%的摩托车都在重庆。


尹明善这样白手起家的摩帮老大,象征着那个时代的山城精神:不论出身,爬坡上坎,从不认输。


然而,那些往事终到风轻云散时。重庆摩帮的消亡早已开始,即便年过八旬的尹明善再度出山,也无力阻挡一个旧时代的落幕。


重庆也一样,这座城市已不再需要苟延残喘的摩帮,那只不过是它前进路上必须蜕掉的壳。


今年的洪流漫过山城的时候,总有许多人站在江岸看热闹,将水漫江城的画面视作魔幻重庆的又一奇观。


他们或许从未意识到,摩帮的兴衰也好,尹明善的英雄史也好,普通重庆人的命运也好,在不断变化的时代洪流中,都与重庆共浮沉。


朝天门大桥,连接江北区与南岸区。图/Juukeihc/Wiki


一、1997,重庆有了新“活路”


1979年,改革开放大幕初启,尹明善刚从20年牢狱中重获自由。


这一年的国庆节,重庆嘉陵集团风光无限,他们研发出的中国第一辆民用摩托CJ50,在天安门骑行献礼。


尹明善没有错过这阵春风。从钻大厂漏洞赚差价的摩配小商人,发展到自主开发出四冲程100型发动机,到1996年,他已成为重庆摩帮最耀眼的后起之秀。


此时,距离重庆人难以忘怀的1997,还有一年的时间。


中国第一辆民用摩托嘉陵CJ50。图/@嘉陵摩托


与此同时,一艘慢船从重庆出发,航行5个多小时后,终于到达了尹明善的家乡涪陵。


船舱里有个叫彼得的美国人,他要去涪陵师专(今长江师范学院)支教。这是涪陵半个世纪来第一次出现外国人。


这是一个特殊的时刻。五个月前,涪陵刚成为四川省的一个地级市,没几天,涪陵又被划归给重庆市代管。第二年,重庆直辖,涪陵市变成涪陵区。


彼得第一次到涪陵时,只能坐船前往,江水就是通往涪陵的高速公路、铁路和机场。两年后,彼得听着炸山修路的巨响离开涪陵。


回家后,彼得将他在涪陵的经历写成一本名为《江城》的书,更多中国人记住了他的中文名字——何伟。


《江城》英文版于2001年出版,2012年1月推出中文版。


何伟相信,在涪陵的那两年是“一个不同寻常的时刻”。他在重庆直辖前夕顺着江流来到涪陵,几乎完整地见证了改变前夕和开始改变的涪陵——而这些令过客目眩神迷的变化,只是重庆剧变投射至此的余光。


重庆的剧变,早在直辖前就已拉开帷幕。1985年,三峡工程的筹备紧锣密鼓,为了统筹完成移民任务,邓小平提出把四川省一分为二的构想:“一个以重庆为中心城市,一个以成都为中心城市。”


移民任务是主因,但这个设想也有其他的考量。1982年,四川省人口就已经到9971.32万人,占全中国的9.7%。西部的成都是省会,有247万人,东边的重庆也是一座特大城市,有263万人。


面积大,人口多,管理难度很高,双中心格局并不都意味着共同发展,相反,行政级别常常成为限制发展的原因。


1963年,一辆汽车驶过重庆的公路。图/《人民画报》1963年9期/wiki


据重庆直辖后第一届人大常委会副主任陈之惠回忆,那时重庆干什么都要跟四川省报批,等走完流程回来,热灶都冷透了:


“企业修个厕所,搞个1万元以上的技改项目,重庆市经委要报给四川省经委,因为要等年度所有项目一起审批,恐怕没有半年还办不到……几乎每一次省计划会议都变成重庆代表的‘诉苦会’。”


重庆是四川东部最大的城市,对省里来说,颇有点“老大不用惯”的意思。与此同时,老大还得多帮补家里的弟弟妹妹,挣的钱不能自己做主花。在陈之惠的回忆中,当年全省缺电,就先断重庆的电,因为“重庆缺电,国务院着急”,省里就不用多费心了。


终于,1983年后,重庆成了计划单列市,在经济上与四川省解绑。市内的生产建设、资源分配,无需再绕经四川省审批。



1983年2月,重庆市在全国率先进行城市经济体制综合改革试点。


自由很快带来了效率。陈之惠回忆,计划单列后,重庆企业迅速走出了本土,比如此前年产才几十只的山城手表,很快在外省打开销路,陡增到一年上百万只。


重庆市的财政收入,上缴给中央和四川省之后,自己能留37%。行政上有了权,户头里有了钱,基建、技术改革、鼓励生产,都有了底气和动力。


陈之惠参与建设的江北机场,是重庆市计划单列后的标志性项目。此前,重庆只有一座白市驿机场军民共用,再加上地形、天气的限制,航空运输很不发达。


抗战时期的白市驿机场,一名飞虎队员坐在工地的石碾上。图/Allen Larsen/wiki


高山大水将重庆的各个村庄、县城都隔离开来,出趟门是很艰难的事情,乡下人没有“打工”这一说,想要出去只有两条路,一是读书,二是当兵。


曾在黔江地区任职的官员郭道荣回忆,直辖之初,他从重庆去黔江赴任,路上花了26个小时:“重庆以外的人难以想象,一个直辖市的区离主城有26小时的车程?”


山城交通之难,重庆籍作家冉云飞也早有体会。他是重庆东南边的酉阳人,1983年考上大学去成都,要先坐船到重庆,再转火车到成都,车船昼夜不停,走了两天三夜。


“18岁之前从来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冉云飞还记得当年要买船票,分几等舱,以为是像数学那样,数字越大越好,就买了五等舱,上船才发现,原来数字越小越好,有卧铺可以睡觉。


当时的重庆,几乎是个“进不来,出不去”的地方,新机场建设迫在眉睫。


重庆市北部是大巴山,东部有巫山,东南和南部分别为武陵山和大娄山,除了在四川盆地的西部之外,都是山高水深之地。图/Google地形


重庆人段建与江北机场同岁。1985年,江北机场破土动工,原来的农田房屋都变成了建设工地。父母于是给他取名为“建”。


段建的几个阿姨家离机场更近,都拆迁了,政府安排他们去纺织厂上班,从农民变成了“单位上的”。


重庆的第一条高速公路也得益于计划单列,1990年开建的成渝高速公路,将成渝路程缩短了98公里,重庆公路发展史由此翻开新页。


路多了,重庆人的活路就多了。重庆方言里,“工作”就叫“活路”。


活路在工厂里,军用转民用盘活了一大批企业,嘉陵摩托就是其中最典型的代表。1995年,嘉陵集团获得了国家统计局技术进步评价中心授予的“中国摩托车之王”称号,并成功上市。


活路也在民营市场上,涌动的活水诱惑人们下海经商、创业自强。


1996年底,重庆要直辖的消息暗暗涌动,一个叫李红的重庆姑娘,为了让餐厅赶紧开业,随便取了个店名——“乡村鸡”。


几年后,“乡村鸡”改名为“乡村基”,拿到两千万美元投资,还在纽约上了市。


重庆火锅的命运转折点也在直辖前到来。计划单列后,来重庆的外地人越来越多,一位叫何永智的火锅店老板,时常为外地人吃不惯辣而苦恼。


有一天,何永智经过朝天门,看见两江汇流的分界线,灵光一闪,想到了在火锅中间做个隔板的主意,隔板上雕了鸳鸯的图案。


后来,这种外地人也能接受的“鸳鸯锅”,成了重庆火锅走出西南的开端。


农村人顺着新修的大路离开了土地。闻名全国的“重庆棒棒”,正是在这一时期发展成型的。在改革开放之前,码头上的苦力、坡坎上的挑夫,多是来自重庆近郊的农民。


改开后,更远区县的劳动力涌入重庆,帮城里人干一切他们不愿意干的活,成为“棒棒军”。


摩帮老大、餐厅老板、山城的棒棒,无数重庆人的命运,都卷入了这股浪潮,被牵引、被改变。


更大的浪潮,还在前面。


重庆方言电视剧《山城棒棒军》。


二、“等到三峡大坝装满水那天”


1997年6月,重庆正式挂牌直辖。


几千万人在庆祝欢呼声中更换了身份证,“四川省”三个字消失不见,万县人、梁平人、酉阳人、涪陵人、奉节人……从此都成了“重庆人”。


如果当时也有年度流行语评选,“直辖”一定是重庆的冠军。居委会劝架,会说“吵什么架嘛,重庆都直辖了”;街道抓卫生,连骂人都是“你啷个还随地吐痰,我们重庆都直辖了”。


在搞清楚“直辖”意味着什么,甚至“直辖”是哪两个字之前,人们已经先习惯了这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山城棒棒军》正好是在1997年播出的。剧中棒棒军的租屋就在重庆菜园坝火车站对面。


这一年,渝商在江湖上风起云涌。


已经上市的嘉陵摩托财大气粗,组织了1997辆摩托车巡游,这是一场只有重庆才办得起的盛典。


尹明善正式将自己创办的“轰达车辆配件研究所”改名为“力帆轰达实业集团”。


与尹明善同年创业的左宗申,带着以他名字命名的宗申动力,成功上市。


当时山城的生命力,就像这些卖到国内外的摩托车,生猛而张扬。


骑着嘉陵摩托的“三峡好人”。图/电影《三峡好人》


发明了鸳鸯锅的何永智,这时已经把重庆小天鹅火锅开到了成都、天津,并涉足服装、酒店等多个领域。


在直辖这年,何永智豪掷50万元举办“火锅文化节”,她的小天鹅宾馆也正式挂牌三星,成为重庆第一家私营的三星级酒店。


一切都处于剧变之中,政策利好如潮水,向这座最年轻的直辖市倾斜。


傲视群山几十年的抗战胜利纪功碑暨人民解放纪念碑,在这一年被围上挡板,作为直辖形象工程的豪华购物广场围绕着它动工,打造出中国第一条商业步行街。


江北机场终于改名为“江北国际机场”,到处都在修路,机场高速、环城高速,火车越来越多,轻轨也开建了,一切都“洋气”起来。


房价也开始洋气。段建家的亲戚去城里买新房,今天1000,明天1300,后天就变成1500了。


段建后悔那时候没有概念,投资啊什么的,都不懂,“不然现在该值好多钱了哦。”


在前所未有的发展速度中,越来越快的重庆人,不再满足于闷声发财。


2000年,力帆超越嘉陵成为摩帮老大,为了让“力帆”两个字天下皆知,尹明善斥资5580万元买下寰岛足球俱乐部,改名为“重庆力帆足球俱乐部”。


尹明善签下越南球星黎玄德,让力帆开进国际市场,越南大街上一度充斥着力帆摩托。


从此,只要有球赛,“力帆”两个字就能出现在头条上,“八年寒窗无人问,一球成名天下知”。


已经有了“火锅皇后”名号的何永智,决定为直辖后的重庆打造一张新名片。


她选中了渝中半岛江岸的一片危房,用5年时间打造出一个山城风格浓厚的民俗建筑群,它就是后来的“洪崖洞”。


这一切,让重庆人民对未来充满希望。


2005年,重庆电视台生活频道改编了林俊杰的《江南》一曲,制作成方言歌曲《山城》,在电视上循环播放:


“从小被嘉陵江水泡大的我们


如今在轻轨上面仰望着蓝天


瓷器口人潮涌,百姓跟风


买一袋麻花还要排长龙


一点不轻松


……


等到三峡大坝水装满那天


我们的城市绝对不会再停电


岁月一年一年,时光改变


重庆也会有腾飞的一天


你们能看见”


欣欣向荣的盛景中,重庆直辖的首要任务却还没有完成——三峡移民。


也是在1997年,重庆直辖后不久,三峡大坝实现大江截流,工程一步步往前推进,水位一天比一天高,倒数着成千上万人离开的日子。


那时候的重庆主城市民,对直辖和三峡的理解也许都很简单:直辖嘛,地位高了;三峡嘛,以后重庆就不会停电了。


但在三峡库区,庆祝直辖的横幅,在“舍小家,为大家”“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标语中并没有那么醒目。


2001年,赵平安走出巫山大昌的故居,来到梁平。出发那天,赵平安妻子的三个姐妹,一路送到码头上,一路哭到码头上。她们晚几天搬迁,有两个要远走广东。


赵平安清楚地知道这是国家级的大工程,移民是无法选择的命运,“没有办法,哭也没有办法。”


一切都要从头来过。被淹没的故土大昌在江边,洪水频发,没什么人种水稻,而赵平安后半生的家乡梁平,却是渝东一带少有的平地,水田很多,他们要种地都得从头学起。


亲友分散天涯,只在婚丧嫁娶这种“大事”发生时才能重聚。


“再远也要回来。”赵平安努力维系着这种血缘亲情,要花费的时间金钱成本都很高,但他从来不愿放弃,“毕竟就这么几个亲戚”。



贾樟柯导演电影《三峡好人》,讲述了三峡工程进行时奉节县城的故事。


重庆人冉云飞认为,移民最关键的问题,就是原有的人际关系被连根拔起:“中国人是靠人际关系来建筑自己的世界的。抽掉了血缘、地缘,基本上社会资本就没了。”


农民尤其如此,所谓“安土重迁”,重的是土地,更是人际。


赵平安一家人后来回过大昌,那里复建了一座新镇,旁边就是平静辽阔的大昌湖,三峡库区一处著名的景观,它随着三峡大坝的蓄水而出现。存续千年的旧大昌,静静沉在湖底。


2010年,重庆直辖13年之际,三峡移民的搬迁安置全部完成。不过,搬是搬出来了,失业率却一直居高不下,东部移民的生活,与西部主城区像两个世界。


当年的重庆两会政府工作报告中提到:“‘搬得出’已经实现,但‘留得住,能致富’还没有全部实现,仍有超过两成的城镇移民要吃低保。”


导演何苦曾做过一段时间的棒棒。图为何苦与棒棒老黄一起经过解放碑的一处建筑工地。图/《最后的棒棒》


赵平安今年51岁,之前为了生计,跑过内蒙、北京、江苏……2007年他和妻子回到了重庆,在一个又一个工地之间找钱。


农民工听惯了“去广州、深圳、上海、北京”,重庆一度并非他们工作赚钱的首选。


但直辖后,农民工提及重庆的次数渐渐多了,“跟去外地一样能挣钱”。


直辖十年,宏大的经济发展数据并不能说服远走的农民工回渝,是农民工们彼此之间口耳相传的话,把人们吸引回了重庆。


冉云飞认为,任何选择都不是非理性的,农民工的这种流动,也是因为对经济机会的选择。


直辖后,财政刺激、经济刺激的机会增多,城市对农民工的吸引力就增强——光是劳动密集的建筑工地就比以前多了许多。


工地上多数都是重庆人——像赵平安一样的重庆人,来自各个区县。他们和外地人一样,觉得“重庆”二字,指的只是主城九区。


三、你去重庆打卡,我在重庆打拼


由于重庆的城镇化主要集中在主城区,人们甚至有过一句疑问:重庆算城市吗?


直辖之初,时任总理李鹏也曾感叹:“世界上所有城市,除了重庆,农村比例人口没有这么大的。”


当时重庆的农村人口占了三分之二,城镇化水平才19.4%,坊间戏称为“农村直辖市”。


的确,重庆是一座没有先例的城市,她的直辖与北京、上海、天津都不同。


在制度上,这是用行政层级来确保重大战略工程的探索;在体量上,重庆面积是京津沪总和的2倍多;在经济上,重庆更是差了一大截,划入的万县、黔江等地区,都是广阔而贫瘠的农村。


1999年的巫山县城。图/Doris Antony/wiki


要改变这一发展落差,并不容易。近代以前,史书上对重庆着墨甚少,人们对她的历史想象是“巴山夜雨涨秋池”,自古便是蛮荒落寞之地。


直到直辖了,重庆发展明显提速,重庆人依然难以想象,他们所在的这个偏远的山城、雾都,20年后平均每周上一次全国热搜,成为超级网红城市,在人气上丝毫不输一线城市。


这当然与重庆后来的城市宣传有关。2006年,电影《疯狂的石头》上映,伴随着片尾一曲粗犷的《我是重庆崽儿》,重庆的魔幻现实魅力第一次传遍全国,也把这里变成了热门的电影取景地。


《日照重庆》《初恋未满》《火锅英雄》《从你的全世界路过》《少年的你》……


镜头里,有重庆籍导演的怀旧目光,也有外地导演的审美选择。据统计,仅去年一年就有超200个剧组在重庆开机。



近期大热的悬疑剧《在劫难逃》,一开头就又是重庆。


人们才发现,重庆可能是全国最上镜的城市之一,她魔幻而立体,有着太多不可复制的东西。


江河奔流,山势崎岖,潮湿的老巷和崭新的大厦紧紧挨着,重庆作为陪都的那段厚重历史,留下了无数故居、公馆和防空洞。


地铁穿墙而过,汽车在屋顶的公路上飞速驶过,山城人绷着大腿登上不见尽头的长梯,面不改色穿行于叫外地人眼花的立交桥。


洪崖洞的夜景、捉摸不透的楼层、蜿蜒曲折的大扶梯、朝天门的江水、防空洞里的火锅,等等,成了人们慕名去重庆打卡的理由。


那些曾被憎恶、被诅咒的崎岖艰险,如今在游客的镜头里,在抒情的文章和照片里,都变成了重庆的魅力。


山城的潮湿与燥热,是滋生故事的热土。图/《少年的你》


对重庆人来说,重庆成为人人追捧的网红城市,多少有点不可思议。


重庆人段建送外卖的时候经过一些网红景点,看到游客密密麻麻,心里虽然自豪,但也真疑惑:“就这也能成网红?”


一切重庆人习以为常的东西,都成了游客眼里的“赛博朋克”“魔幻现实”。但游客随时可以离开,留在景色中的他们,依然得去送外卖、挤地铁、跑业务,像棒棒一样挑起生活的重担。


“行千里,致广大”, 这是重庆市的旅游口号,把“重庆”二字拆分为“千里”与“广大”。


重庆的确是广大的,但经常登上热搜榜的那个重庆,往往并不包含万州、垫江、涪陵、酉阳等区县。


如今重庆城镇化率已经达到66.8%,但排名仅为第8,与同为直辖市的京津沪还有一段较大的距离。


在某种程度上,重庆是飞速发展的中国的一个缩影。崭新的楼宇、浩荡的车流往一处汇聚,城市日新月异,光彩照人;另一边,庞大的农村成了人口流出地,一些地区的基建、交通、医疗、教育等公共服务依然有待改善。


覃晓算是“新重庆人”,上大学时,因为城镇化如火如荼,农村户口的她一进校门就接到了迁户口的通知,甚至听过“不迁就不能申请奖学金”这样的话。


就这样,覃晓变成了“城镇居民”,毕业之后从学校迁回去,也只能落在镇上的集体户口里,再也不是农民了。


农村与农村之间,也存在巨大的差异。几个主城近郊的同学,坚持拒绝迁户口。重庆出城的规模还在持续扩大,近郊农村的市民,早早感知到了春江水暖,只待拆迁。


婚后,覃晓与丈夫一起去了万州工作。这是重庆第二大的城市,因为接纳了五分之一的三峡移民。


但是,大的只是人口规模,经济上,万州直到2017年才正式摘掉了“贫困区县”的称号。


覃晓租住在一处移民小区里,没几个年轻人,很多老人在小区后面的坡地上种菜。在主城待了七八年,覃晓在万州时常感到不习惯:“出门逛街,坐公交或者开车都要很久,重庆方便多了,轻轨多,桥也多。电影院只有一家,吃饭价钱跟主城差不多,但东西不一样,花样也很少。”


“有机会,当然还是想回到主城区,区县差距毕竟太大了。”


来重庆打卡的游客,把这座城市看作一种奇观,而生活在这里的人,他们的日常跟中国其他地方没有什么区别。


四、重庆没有魔幻,只有现实


作为一座后发城市,重庆是不认命的。


很多时候后发是一种优势,能获得更多的支持、更大的试错空间、更快的发展速度。


事实上也是如此。直辖后的重庆,虽然城镇化、人均GDP等诸多方面都不算最拔尖,但它蓬勃的发展速度依然令人惊叹。


后发同时也是枷锁。重庆人的山地性格在这一点上被刺激得淋漓尽致,越是后发,越是要证明自己;越是不够完美,越不喜欢外人来指出这种不完美;越是与四川同根同源,越是急着切割清楚,川菜要改叫“渝菜”,川剧要改称“渝剧”。


急切、直接是重庆人最为显著的个性。何伟在《江城》一书中提到过中国老百姓独特的土地观:


“当我看到那些呈梯状的小山包,注意的是人如何改变土地,把它变成了缀满令人炫目的石阶的水稻梯田;而中国人看到的是人,关注的是土体怎样改变了人。”


高山大水的确改变了重庆人。作为长居成都的重庆人,冉云飞认为,地理特征赋予这两城人民截然不同的性格。重庆人为什么直接?因为没有时间磨。


农业社会,成都有都江堰有自流灌溉,重庆山高水险,同样挣一块钱,这边花一个小时,那边爬坡上坎,要两三个小时;同样坐茶馆,成都是靠背躺椅,重庆多是硬邦邦的高板凳——不欢迎久坐,不要耽误卖下一杯茶。


这里不允许浪费时间。


尹明善早在2003年就预想到了摩托车市场的饱和,决定转做汽车,从拿到生产许可到新车上市,只花了一年时间;李红的乡村基在引进投资准备上市的时候,不过才创立十年,甚至还没走出川渝,就立志要做中国的肯德基;陵上市之后没多久,就把事业版图摆到了国外,重庆摩帮随之一起涌入东南亚……


步子跨得太大,人们总是无法战胜自己,或者无法克服历史的进程。


因为自己人打价格战,重庆摩托在东南亚屡出质量问题。2016年的一项调查中,曾经称霸市场的中国摩托车,在80%的消费者心中被印上“质量不好”的标签。


乡村基2010年成功在美国上市,紧接着,提价减质、卫生问题、门店关闭、连年亏损等负面消息频频曝光。六年后,乡村基股票停牌,黯然退市。


尹明善野心勃勃的造车征程亦风波不断,在巨亏、停产、骗保等连番打击之下,2020年8月,资不抵债的力帆申请司法重组。


去年,一手创造了中国民用摩托的嘉陵,正式与摩托车告别,改做新能源锂电池。先是限摩、禁摩的紧箍咒,后是新能源汽车的狂飙突进,那个骑在摩托上找活路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重庆2011年至今的GDP数据走势图,总量逐年提升,增速则呈下滑趋势,产业转型势在必行。图/重庆统计信息网


一个时代的浪潮退去,没有人能永立潮头。


就如山城的棒棒军一样,棒棒们用肩用腿,一步步扛起了改革开放之初的重庆,但当码头上都是起重机后,当汽车在无数大桥和公路上畅通无阻之后,棒棒军必然要退出舞台,从无处不在变成偶尔想起的回忆。


但重庆不会停下脚步,在摩帮逐渐消亡的时候,新的江湖已然风起云涌。


2008年,全球最大的PC厂商惠普签约重庆,在这里设立了中国第二个综合性电脑生产基地。


这是第一家选择重庆作为基地的计算机公司,随后,另一计算机品牌华硕也在重庆设厂,英业达、富士康、仁宝、纬创等相关企业亦随之而来。


老工业城市难以避免的衰落之路,重庆显然不想经历。汽车厂的流水线上,机器人取代人工,逐渐成为生产的主力。


以紫光、京东方、奥斯特等为代表,重庆的集成电路、新型显示、高端电子材料产业集群逐渐形成。


重庆人都能感受到,新一轮变革正在发生:段建位于江北机场附近的老家,如今成了OPPO生态科技园。听说,那里以后每年要生产5000万部智能手机。


从去年的数据来看,重庆传统的汽车工业不复往日荣光,笔记本、集成电路等工业或许可以成就下一个“渝帮”。图/《2019年重庆市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统计公报》


2012年,《江城》中文版出版,何伟再次回到涪陵。坐车从重庆出发,全程只花了不到两个小时。


他曾经任教的学校改头换面,从师专变成一座师范学院,学生从两千多变成上万人。


生满荒草青苔的旧校区,因为何伟的书而成为打卡景点;曾经的面馆老板开起了网吧,在何伟刚来的时候,这里甚至还没有互联网。


如今,重庆已经是全球最大的笔记本电脑生产基地,手机产量也占到了全球的十分之一。也就是说,全世界每3台笔记本、每10台手机中,就有一台来自重庆。


回顾重庆这二十多年的历程,仿佛只有电影《三峡好人》里的那一幕才足以概括:三峡移民纪念碑“华字塔”,像一艘火箭,在一个清晨发射升空。


在重庆,魔幻与现实的界线,远不如两江交汇那般清晰。图/《三峡好人》


导演贾樟柯曾半开玩笑地解释说,中国这么大的变化,大概外星人也很想来看看。或许只有在重庆,这种穿越式的发展速度才得到淋漓尽致的体现。


这不是什么魔幻,这就是我们的进行时。


*应受访者要求,段建、赵平安、覃晓均为化名。


参考资料:

《重庆发展和布局研究》马述林,张海荣,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

《直辖体制演进与现实作为:重庆例证》杨庆育,《重庆社会科学》2016年第8期

《成渝城市群的生长发育与空间演化》程前昌,华东师范大学,201511

《重庆主城空间历史拓展演进研究》舒莺,西南大学,201605

《重庆:凤凰于飞丨改革开放40周年系列—城市篇》

《江城》何伟(彼得·海斯勒),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年版

《近代以来重庆100件大事要览——重庆“军转民”战略》新华网,200701

《重庆直辖10周年:重庆斥资百亿搬迁重钢整治"雾都"》新华社,200706

《重庆直辖十年大事记》张新华,《重庆行政》200701

《三峡百万移民全面完成安置 库区迈向致富新征途》新华社,201009

《2010年重庆市人民政府工作报告》,《重庆日报》201002

《中科院发文呼吁升格深圳、青岛、大连、喀什为直辖市》樊旭,界面新闻,202008

《曾经修个厕所要走半年手续》任重,《重庆时报》201804

《重庆:凤凰于飞丨改革开放40周年系列—城市篇》经济杂志,201806

《<重庆产业地图>发布 重庆大部分制造业聚集主城区和渝西地区》上游新闻,201908

《重庆回归中低速增长节奏:支柱产业遇冷 转型布局撒开网》李果,21世纪经济报道

《【改革开放口述史料】又踏层峰望眼开——重庆计划单列往事》陈之惠,重庆党史网,201808

《新中国经济70年·重庆直辖|亲历者蒲海清:重庆直辖的战略布局》,《中国经济周刊》2019年第18期

《重庆直辖十年:一个不像直辖市的"另类"直辖市》中国网,200706

《从辉煌到黯淡 重庆摩托车产业亟待“浴火重生”》唐琴,牛摩网,201904

《重庆打造“智造重镇”力促产业转型》新华网,202004

《重庆连续6年成全球最大笔记本电脑生产基地》中国新闻网,20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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