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眼里漂洋过海的古着,其实来自五条人的家乡
2020-09-10 09:00

你眼里漂洋过海的古着,其实来自五条人的家乡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Epoch故事小馆(ID:epochstory2017),作者:火腿,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位于省尾国脚的潮汕,沿着海岸线往西,潮阳、普宁、惠来,然后就是海陆丰。方言的语调渐渐硬朗,民风也更剽悍。


天上雷公,地上海陆丰。本来是称赞海陆丰人在抵御倭寇抗敌有功的俗语,却在几十年内,成了海陆丰大写的slogan。


天上雷公,地上海陆丰


这里曾是全国摩托车组装基地,于是催生了“水车”大军——不合格的摩托车和组件集中于此,翻新后出售。隔壁三甲地区一直是驰名国内的制毒基地,三千军警水陆空包围制毒村的一场大役,为后来不少警匪电视剧提供了故事样本。


大海给碣石人带来了海盐与生猛海鲜,也带来了透着霉味的服装。而后者才是碣石秘而不宣的财富密码。



深圳边防破获大宗洋垃圾走私案后,各家媒体的标题逐渐升级





每年,超过一亿件旧衣服,倾倒在这个小镇的土地上,古代有洛阳纸贵,今天有碣石衣贱。


码头载满服装的三轮车来来往往,衣服从三轮车车斗滑落,没有人会因此停下来弯腰捡拾,在这里,一件衣服掉在地上,不会比一张废纸更精贵。


走在土路上,地上东一件、西一件散落着旧衣服,被车轮轧得紧紧的,贴实在土里。


人口约30万的小镇,从事二手服装买卖的超过一万户,如果你在这座镇上生活,即使你不染指这门生意,也很难避开近亲或邻里是“经销商”。


那些漂洋过海来到大陆的衣物,被一双双手查验与筛选,使用不同的翻新手段,然后作为外贸原单售卖,到广州的白马市、到北京的秀水街、上海的七浦路,再到各个城市乡镇的广场上的折扣大卖场。



网络时代,让洋垃圾抵达更远,也让它的“古着”面具被撕下。


孤品、只此一件、旧时光的信使……快消时代,这类文案关键词攫住了想要抓住复古潮流的青年人的心。


当收入还不足以支付十里洋场轻奢古着店的账单,某宝成了古着青年的寻宝之地。一件大衣80元,毛衣50元,衬衫20有找,虽然声明了不退不换,购物有风险,但是如此低廉的价格还是吸引了大批订单纷至沓来。


比洋垃圾扩张更快的是,都市传说的流传版图。试图用搜索引擎了解洋垃圾的人,势必读过这样一则故事:



故事各种版本细节不一,但内核极其一致:古着闹鬼。


网络上还曾经流行过一篇大热的文章,说的是两位“侦探”发现鼓楼东大街买的毛衣上有鼠疫病毒后,毅然决然回到现场取证。于是一路追寻到了一个遍布化粪池、死尸、缺损的身体器官的所在,说得神乎其神,口味极重。


其实稍微有点常识的人都知道,鼠疫是甲类传染病(肆虐2020的新冠也仅仅是乙类)怎么可能这样操作?


但这个故事无疑满足了一切传播的条件:暗处的地下市场、人的怪癖、不明原因的死亡和重病。这些“重口”的情节被不断地再创作与传播。也无形之间反复加固了一个迷思:


某宝上的廉价古着到底是不是洋垃圾?




“碣石的味道你去过一次绝对忘不掉。”领领说这句话时,鼻翼翕动,像在温习那种复杂气味。


领领是重庆辣妹,每遇填表时,会执着地在爱好栏写“钱”,她从来不掩饰对钱的野心勃勃。


或许是因为对金钱的早慧,大学一年级,领领就开始盘算开一家古着店。她向家里借了一万块,现在看上去微不足道的一笔钱,是当时全部的启动资金。


选址在重庆大学城,川美校园对面。领领笃定,这份生意在美术学院的学生中间一定做得开。


在雾霭迷蒙的重庆朝天门,领领拿过几次货,渐渐地,听说了“碣石”的威名。“国内做古着的,真的没有不知道碣石洋垃圾的,可以看不起,但不会不知道。”


领领的好奇心大到劈叉,比起拿货,她更想看看洋垃圾卖场到底长什么样。


大一暑假,她登上南下的列车,从此这个小城长存于她的生活当中。


“很惨,我们一车像是被地头蛇拐去的偷渡女。”从广州再坐客运到陆丰县城,一路颠簸,车里一半人都在吐。而陆丰县城下的几个大镇,都是走私发家,出过手持AK-47在香港当街扫射的悍匪,甚至还有全村制冰毒的博社村。


这是一片凶悍的野地。


她警惕左右,然而发现这里的街景和南方小城没有什么不同,祠堂、庙宇、戏台挨个排开,是正宗的老广味道,和广东其他乡镇差别不大。


镇政府门前两条巨大的条幅,“严厉打击非法加工经营旧妆扮勾当”“远离毒品,珍爱生命”提示着这里的危险气息。


只要在街头稍微露出点困惑神色,当地“摩公”(骑摩托车载客讨生活的人)便会蜂拥而上,问你需要去哪。


领领提前得到忠告,不要乘坐摩公的车。碣石的“水车”生意比洋垃圾更猖獗。


提前联络好的卖家很神秘,朋友圈没有信息显示他在做这门生意。


领领七拐八弯终于按约定的地址抵达卖家家里,那是一排联排别墅,居民都把一楼腾空,用于堆放和悬挂样品。无数衣服堆积在房屋中央,高得冒尖。


洒落一地的各色衣服把地面垫得绵绵软软,脚下的触觉让人难以忘记。无数人在衣服铺就的路上走过去,每一步都让衣服和这块土地的接触更夯实紧密一点。


当地人不会说自己卖的是洋垃圾,他们叫“旧装扮”。



领领亲眼见识到了这是怎样一条产业:被挑出来的衣物拿到旁边商铺,就可以安纽扣;起球的毛衣和衬衫,用刷子恢复平整;发霉的皮衣,用专门的油刷过,也可以变得簇新;商标的字样模糊,店老板们早就采购了形形色色的商标布块,拆一拆缝一缝便瞒天过海。


这些店铺名为洗衣店,其实是翻新旧衣物的专门店,没有门路在集装箱捞一笔的人家,开这些小作坊也能发财。


从码头论斤卖的集装箱大包卸下来,到翻新工场出来,价格3元,再到批发市场,可能涨到10元,最后被上新到淘宝商铺,百元以内出售。


挂起来的衣服卖价要比堆放的衣服贵好几倍,同一件衣服的价格,取决于它在流浪路上经过了几重挑选。


领领最吃惊的是,这里的产业集聚效应,已经细化到了一家店可以专门卖牛角扣大衣,或是复古毛衣,或是夏威夷衬衫。


“同一条街道上,每门每户都散发着同一种气味,绝对不只是旧衣服上人的体味,还有仓库陈积的气味,还有为了遮盖这些味道而喷上的大量廉价香水味。”


这种复杂的气味挑衅着领领的鼻腔,让她产生了记忆,她说之后她在国内逛古着店,基本只靠鼻子就可以判断这家卖的是不是碣石货。




精品古着店不卖碣石货


1997年出生的阿刘今年毕业后,在广州开了一家古着店。他特意强调了一下:是正经古着店。


无奈广东碣石声名在外,全体古着店风评被害。何况阿刘店开在广州,就会有些瓜田李下的嫌疑。


有时候阿刘会被顾客问,“这衣服你们洗过吗?”


对于这种问题阿刘只会做一些简单的解释,衣服是他从国外古着店背回来的,国外的古着行业有规范的管理。上新前,阿刘也会仔细地用挂烫机高温消毒,然后再用熨斗烫烫领子。


因为对处理得让自己放心,每件衣服阿刘都敢上身试,并且有意把自己和行业乱象区分开:


你看淘宝里,发货地是汕尾,每件库存只有一件,展示照统一用假人模特的,一定是洋垃圾。




阿刘没去过碣石,对碣石的所有想象来自于圈内的传说:


从码头下来的大包,叫“打包衣”,就像鬼市里开盲包一样,一大包多少钱先谈好,然后拿到什么成色的衣服就看运气了。


打包衣中,被挑剩下的就扔在路边,也不排除会有拾荒老人捡去二次售卖。被挑中的,可以交给镇上的洗衣房处理。


洗衣房的卫生条件并不好,所谓的消毒池,池水泛黑,工人的双手非常粗糙,是长期接触洗涤剂的结果。


这些衣服处理好后,直接邮递到买家给的地址。买家前来淘金一趟,两手空空来,也可以两手空空走,潇洒得很,包裹几日后送到。


其中真假几分,阿刘也不知道。他听说碣石很多洋垃圾,大多来自国外太平间,对此他存疑,人死了尸体僵直,衣服真的很难剥。而且碣石每年上亿件的流通量,不是靠太平间流出就能保证供应的吧。


懂行的圈内朋友告诉阿刘,洋垃圾不一定是从大洋彼岸来的,国内的二手回收衣物,也会流向碣石,以碣石为中转站再处理。


阿刘的生意今年不太好做,因为疫情的原因,他没法常常飞去国外中古店淘货,顶多维持店面收支平衡。而卖洋垃圾的店家们,却不受影响。朋友说带他去碣石看看。阿刘说,“还没到那一步”。


碣石臭名远扬,让整个行业都受影响,疫情低谷,“不能摧毁自己搭建的城堡。”卖过一次碣石货,以后想挽回名声可就难了。


阿刘对碣石并不是深恶痛绝,“垃圾只是错放位置的资源”,如果碣石的旧衣流通能规范起来,阿刘觉得也是好事一桩。


他觉得破坏行业的,并不是全部的碣石旧装扮从业者,而是其中完全不作处理就让衣物重回市场的人。


一次,他在广州所谓的精品外贸店闲逛,看中一双方头女鞋,端起来看看,鞋底赫然一摊血迹。“完全是可以轻松清除的污渍,连这些都没去除,说明卖家真的什么都没做。”


但这样粗糙至极的出厂设置也保证了在市面上的低价,它们填补着古着爱好者们侥幸的想要尝鲜的胃口。


而阿刘仍在苦等一趟价格合适的国际航班。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Epoch故事小馆(ID:epochstory2017),作者:火腿,编辑:麻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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