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2020年:在七十万字的影评中寻找诺兰
2020-09-14 15:00

1998~2020年:在七十万字的影评中寻找诺兰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RUC新闻坊(ID:rendaxinwenxi),数据采集与分析:李晨、江婧怡、顾璐杰,可视化:惠一蘅、江婧怡、李晨 阳洋,文案:姚思妤、惠一蘅、阳洋、顾璐杰,美编:姚思妤,题图来自视觉中国,《盗梦空间》(2010)剧照


疫情阴霾仍未散尽的当下,《信条》在担忧与期待中走进全球影院,成为人们探讨的焦点。相比于此前的“烧脑”,新作“观影门槛高”这一普遍评价似乎更多了些消极意味:截至9月9日,《信条》的评分跌至7.8分,差评率10%,数据在诺兰的原创剧本(不包括《失眠症》)中垫底。很明显,再次面对那个不吝于展现个人特色的“电影作家”,有人欣赏之情不减,也有人看腻了“故弄玄虚”。


我们分别收集并分析了豆瓣电影中诺兰执导的11部长片好/中/差短评各500条,共771972字(其中《蝙蝠侠:侠影之谜》《失眠症》《追随》的差评数量不足500条),试图弄清以下问题:


观众对新作《信条》究竟不满在哪里?从处女作《追随》至今22年,人们围绕诺兰电影的探讨有哪些变与不变?以“迷局-解密”框架为叙事外衣,人文关怀为精神内核,诺兰电影之于我们有着怎样的启发与价值?


“去感受它”:观众如何谈论信条


如果未来的人打算清除人类,你将如何阻止?世界危在旦夕,“信条”是惟一的线索。主人公穿梭于全球各地,游走于正叙与逆转的时空中,力求揭示“信条”之谜。正如片名《TENET》中构成回文单词的五个字母,在熵减的作用下,时间变得可逆,主角一行借助时空机器织勾连起覆盖过去、现在与未来的救赎之网。


荧幕上反向运动展现出新颖的视觉体验,散落一地的破碎墙体在逆向时间流中瞬间聚合,回冲力之强直接剥夺了附近作战者的生命……在“逆熵”这一核心概念指导下,正与反两条时间序列被打散、折叠,化为高密度的剧情碎片。一定程度上,《信条》的叙事手法是对诺兰早期作品《记忆碎片》(2000)的回归,但无论是从评分还是好评占比来看,前者的表现都与后者相去甚远。



不仅是《记忆碎片》,《信条》的评价劣于诺兰导演的大部分长片。倘若不看唯一一部非诺兰编剧的《失眠症》(2002),“天呐天”便会十分遗憾地成为末位。



我们将《信条》电影好评与差评中的高频词放回原文后发现,虽然两类评论高频词均为“时间”“故事”“概念”,但观众对它们的解读呈现出极端的两极化趋势。


影片中,未来的人们想要通过“算法”毁灭过去,连同过去人们对自然环境所犯下的罪行一同抹清,从而为自己创造和谐完满的世界,由此,“既然没有过去,那么何谈未来”的“祖父悖论”进入观众讨论的范围。豆瓣网友@JIN 认为影片是对时间熵逆、祖父悖论的“创新演绎”,而@天马星 却认为影片所包含的概念华丽而空洞,动作戏场面“毫无波澜”。


除此之外,面对不可忽略的缺憾,比如主线剧情无新意,人物形象单薄,反派动机缺乏逻辑等等,好评往往认为瑕不掩瑜,差评则认为是难以弥补的致命伤。


从记忆《致命魔术》的虚实双线,到《盗梦空间》中的时空叠加,再到《敦刻尔克》中的三线并行,机械表般精密组合的叙事结构一直是诺兰的强项。然而,从图中梳理的差评来看,此次《信条》口碑两极分化的重要原因之一,正是华丽外在叙事与简单故事内容间的“落差感“。狂野的技巧运用导致人们不得不在观影后花费大量时间拼接时间碎片、梳理反转情节,有人以此为游戏,乐在其中;也有人感到失衡,留下一句“无聊到不想去深究”。


大卫·波德维尔(David Bordwell)的电影叙事系统中有两个核心部分,一是观众认知对故事的建构,二是文本的模式对观众认知的提示与引发。[1]“不要试图理解它,去感受它。”这句台词既是片中角色的指引,也是观众理解影片的方法论,观看者与创作者、现实世界与虚拟世界由此形成跨越时空的互动。而过分沉溺于清理线索的游戏,或是因瑕疵存在而全然放弃,都将损失对影片内核的感受。


变与不变:22年来观众眼中的“诺神”


从1998年的处女作《追随》,到刚刚上映的《信条》,在22年的创作生涯中,诺兰共执导了11部不同题材的电影作品。诺兰独特的风格也让他的电影被打上了明显的个人标识。在对诺兰电影的评价中,“导演”一直是一个不可缺少的词语。“诺兰”——意味着烧脑的情节、精巧的构思,也意味着大概率上这是一部好片。


那么在22年间,诺兰在题材选择与创作风格上有哪些偏好与流变呢?



燃情命题——超级英雄、战争与时空迷宫


电影启蒙对导演风格的塑造是潜移默化的。出生于1970年的克里斯托弗·诺兰正赶上“新好莱坞”运动时期(1967-1976[2])的艺术遗产——以《2001:太空漫游》《毕业生》为代表的一批最为独创性的、最具反传统精神和艺术价值的美国影片启迪了抱有摄影热忱的童年诺兰。对于前一部影片,“当时我并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但那些影像在我脑中就是挥之不去。那部电影把我带进了另一个世界,这就是我想让观众体验到的东西。”[3]


豆瓣网友@十二辰在《信条》的影评中表示,“人类最大的想象力,不过是对空间和时间的玩弄。”而诺兰——玩转时间概念的大师将这样的技法发挥得淋漓尽致。


在《盗梦空间》中,梦中的时间长度随着多层梦境的深入指数级别增长,现实中的十小时,是三层梦境中的十年;《敦刻尔克》中,陆海空三条线并行,但三条时间线时间长度却分别为一周、一天和一小时;时间同样是《信条》最核心的元素,诺兰营造出“熵减”的概念,让“逆转时空”成为可能。


2005年,诺兰与华纳合作,开始了《蝙蝠侠》三部曲的创作。在这三部电影中,英雄成为影评中高频出现的概念。“好莱坞”巨大的品牌价值和成熟的运作体系让诺兰名利双收,他的作品带有美国主流价值观倾向和英雄主义情结也就不难理解。[4]


然而,诺兰与好莱坞的结合并不是一开始就完美无缺。诺兰在蝙蝠侠黑暗骑士三部曲中的叙事是标准的首、身、尾三段线性叙事。而在熟练于将自己的风格和好莱坞科幻大片融合之后,诺兰成功在《盗梦空间》《星际穿越》等后续影片中加入了更多自己的风格元素。《盗梦空间》中环形结构、嵌套结构等多种非线性叙事方法,与造梦师们构筑的奇特视觉景观相融合,对观众早已逻辑固化的思维进行阻滞、延宕乃至悖反,营造出与蝙蝠侠三部曲不同的特殊审美效果。[5]


烧脑制作——非线性叙事、谢巴德音阶与玉米田


从《蝙蝠侠》中的倒叙回忆,《敦刻尔克》中的三线并行,再到《星际穿越》中的回环结构......非线性的叙事策略作为诺兰最常用的创作手法之一,以不同形态轮番呈现在影片之中。



在导演的第一部剧情长片《追随》(1998年)中,诺兰就用打乱时间顺序的剪辑将一部精彩的悬疑惊悚的电影展现在了观众面前。“叙事”和“剪辑”成为影评中提到的高频词汇。


两年后的《记忆碎片》中,诺兰更是将这种“混乱”的时间线进行了极致打磨,影片中一正一倒的叙事线索相互交织,最终汇聚在同一时刻。“倒叙”也成为观众谈论这部电影时的关键词。放弃以易“懂”的线性叙事统摄影片,反而为记忆能力健全的观影者带去“短期记忆丧失”的新颖体验,网友们纷纷给予了“好”“喜欢”的评价。


颠覆传统侦探小说的理性思维模式是非线性叙事带来的另一重效果。《致命魔术》中精妙的非线性叙事将结局引入充满留白与想象的模糊地带,人们不断讨论着安吉尔和波登谁赢了。而在《盗梦空间》中,这个问题变成了柯布究竟有没有回到现实。在浏览器中搜索“盗梦空间”,词条“结局官方解释”往往会位居前列。“结局”“结尾”“最后”都是网友讨论的高频词。


诺兰导演的探索从未停止,创新叙事手法,构思配乐技巧、融合影视特效......层出不穷的新元素也为影迷们提供了更多关注焦点。


在上映于2018年的战争史诗电影《敦刻尔克》中,“配乐”成为了观众讨论中出现频率最高的词语。《敦刻尔克》原声带中共有11首配乐,总时长达到一个多小时,电子合成器的冷峻凌厉与交响乐的磅礴大气融为一体。少量台词、空旷的镜头,在三种时空交叉进行的非线性结构里,配乐几乎“铺满”了整部影片。这在有声电影诞生以来极为少见。


《敦刻尔克》在电影配乐中运用了谢巴德-黎瑟滑奏元素,能让人产生音高呈无限上升趋势的听觉错觉的“无尽音阶”

图片来源:wikipedia.org


随着电影拍摄技术的发展,从《星际穿越》开始,“特效”“视觉”等词也成为人们热议的关键词。作为有名的“实拍狂魔”,诺兰带领拍摄团队垦荒种下了500英亩(3000多亩)的玉米田,只为展现末日来临前的萧瑟景象,这也成为了影迷们津津乐道的故事之一。


过河入林:故事始终关于无畏的人


有研究者认为诺兰的电影大多可以总结为这样一句话:一个心智异常的人身陷迷局,却执迷于某个目的,在命运迷宫中横冲直闯,在欺骗中迷惘,在负疚中坚持,直至抵达暧昧不清的出口[6]。如果说“迷局-解谜”的烧脑编排是诺兰电影的“外在形体”,那么“对人类个体及集体命运的深思”则是其电影的“内在神韵”。


诺兰成长的年代处于“越战”后期(1955年—1975年)和“冷战”期间(1947年—1991年),时代特有的焦虑不安和诸多不确定性,也催生出了大批反射和契合当时意识形态的电影[7]。


在《记忆碎片》《盗梦空间》等影片 中,诺兰为个体的精神迷惘打造了第一重迷局。


获得奥斯卡最佳剪辑奖提名的影片《记忆碎片》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患有“短期记忆丧失症”的主角莱纳(Leonard)试图根据支离破碎的记忆来找出杀妻凶手。


叙事服务于诗意本质,诺兰的作品中亦是如此。影片中,“双线交织”加“碎片剪辑”的设计为观众带来万花筒般的视觉体验,而在更幽微的意识层面,后现代主义的叙事风格则寓指向人类的精神困境:存在于社会的人类需要通过记忆来确定自己的身份,然而记忆作为客观假定的表现方式,不能做到真实事实的再现,也就无法认定其真实性[8]。


类似的,《盗梦空间》在情节设计中也大量参考了人进入睡眠后精神状态,比如以时空叠加的叙事策略对应多重梦境,借助象征物暗指梦中隐喻等等。


对于游离的、隐藏在显性社会行为之下的个体精神活动,诺兰曾在一次采访中谈论到:“我发现在电影制作过程中,你可以唤醒自己的无意识,并且抽离出一个比喻或是一个象征,可以引起多方面多层次的共鸣,而且如果你这么做了,你并不一定需要有意识地全部理解它们。你可以相信其他人也会感受到其中隐含的共鸣[9]。”


诺兰设置的第二重迷局则关于人性。不管场景与人物如何变化,人与人之间的博弈才是犯罪情节中更深层次的问题。


电影《致命魔术》中,两位魔术师在嫉妒与名利的催化下窃取彼此的魔术、日记、甚至家人。在竞争过程中轮换挑战魔术技巧、道德与生理上的极限,视觉奇观升级的背后是愈发残酷的相互暗算和欺骗。


诺兰曾说:“关于人类未来,有很多方面,我都很焦虑。我认为核武器仍然是巨大的威胁,以及触目惊心的大量环境保护问题需要被表达和关注。当你看这个世界时,其中存在的这些因素只是冰山一角,而人们已经适应了这种生活[10]。”在第三重迷局中,诺兰的影视议题转向了当灾难来临时,群体的命运由谁救赎,又将抵达怎样未来?


诺兰在两部该题材的典型之作《星际穿越》与《信条》中都给出了同样的答案——没有他人,是未来的人类拯救了过去的自己:进入高纬度空间的“幽灵”留给墨菲指引讯息,尼尔知晓命运却仍向着牺牲奔去。面对不可逆转的过去与无尽延绵的未来,“爱”与“义无反顾”成为时间的密码,在浩瀚时空中陪伴、指引无畏的人类蹚水过河,穿过枪林弹雨。


参考文献:

[1]王永收. (2012). 观众认知与电影的叙事意义构建. 电影文学(19), 11-12.

[2]赏味期限,2015-09-15,“新好莱坞”的八卦正传,https://mp.weixin.qq.com/s/u6yT4Z2hGyEHZT5jDFG0ww

[3]Mtime时光网,2014-03-31,【对话】诺兰独家对话:用《星际穿越》致敬《星球大战》,https://mp.weixin.qq.com/s/PRE57mQnCkAL8HR0oRSN6A

[4]李玮超. (2015). 从《星际穿越》浅析克里斯托弗·诺兰作品中的英雄主义情结. 视听(10), 74-75.

[5]田园. (2019). 星际旅途的孤独舞者——论克里斯托弗·诺兰科幻电影的风格演变 .海南广播电视大学学报(20(02)), 52-57.

[6]张净雨. (2013). 克里斯托弗·诺兰:建构谜题的电影大师. 当代电影(3), 73-78.

[7]李梅. (2014). 论克里斯托弗·诺兰的导演特色. 电影文学(01), 59-60.

[8]陈叶知.(2010).非线性叙事下的观影效果彰显——谈克里斯托弗·诺兰的叙事特点.电影评介(15), 7-10.

[9]埃米·陶宾,聂亮, &李二仕. (2011). 对话克里斯托弗·诺兰. 世界电影(02), 143-149.

[10]马洛·斯特恩, &左亚男. (2017). 奔赴星际的克里斯托弗·诺兰. 当代电影(1), 79-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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