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评人的自我修养
2020-09-14 09:41

乐评人的自我修养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 NOWNESS现在(ID:NOWNESS_OFFICIAL),作者:Thomas,编辑:Svet,原文标题:《夹在音乐、粉丝、资本和互联网之间的乐评人》,题图来自:《乐队的夏天 第一季》


“我想让大家知道什么样的音乐是好的音乐,

什么样的音乐是不好的,它不好在哪儿。”


——丁太升


电影《几近成名》(Almost Famous)在 9 月迎来了上映 20 周年的纪念。这部由卡梅伦·克罗(Cameron Crowe)执导的半自传电影讲述了一出音乐记者跟访摇滚乐队巡演的故事。电影的灵感来源于克罗年少时期跟随采访包括齐柏林飞艇在内的乐队巡演的经历。


《几近成名》 Almost Famous 2000


电影出色呈现出了一个时代的多个面向,从乐队和记者对成名的渴望,到他们之间亦敌亦友的关系,再到果儿文化与1970年代的喧嚣和虚无。这些都让电影随着时间的推移捕获了更多观众的心。用克罗在今年接受《滚石》采访时的话来说:“电影从未像现在这么风靡。”


《几近成名》 Almost Famous 2000


由菲利普·塞默·霍夫曼(Philip Seymour Hoffman)饰演的乐评人在电影中的戏份不算多,但这位名叫莱斯特·班斯(Lester Bangs)的乐评人却在音乐史上留下了重要印记,甚至有同行评价他是美国最伟大的摇滚乐评人。


《几近成名》 Almost Famous 2000


引用文化典故是他的拿手好戏,无论是音乐文学还是哲学历史,班斯都能信手拈来。这位因为用药过量年仅33岁就去世的乐评人个性鲜明,这一点从他自己的话语中就可见一斑:“我采访的时候基本上都是从最具侮辱性的问题开始问起。”


 Lester Bangs/enrique viñuela 


很难想象如今的乐评人会是这般姿态。随着社交网络和流媒体对音乐传播方式的改变,人们有了丰富的渠道获取音乐,不再那么依赖媒体和乐评人的评价,这使得评论显得不那么重要了。而粉丝群体的形成,让评论者的处境更加微妙和尴尬,不少乐评人因为争议言论遭到了粉丝的恶言相向。


播客《大内密谈》的主播、前华纳音乐/环球音乐中国区市场总监相征,因为在《乐队的夏天》第二季一番对白举纲的评论而引发了争议。


 《大内密谈》主播


乐评人在今天,对大众和音乐的影响力变小了吗?互联网上已经有过不少对这个话题的讨论,不少还持着否定的态度。或许从传播的角度而言,评论乃至报道确实存在感大不如前,但从专业性角度而言,评论仍然有其价值存在。


“今天我看到很多人会说乐评不重要,在我看来是很反智的事情。”相征在接受我们的采访时表示。相征没有把自己视为乐评人,因为他觉得乐评人的身份必须客观中立,而他自己有在唱片公司工作的背景。


无论人们获得信息和音乐的方式如何变化,对信息的疏导和解析总是有存在的价值的。这一点也是评论的核心价值。另外,如今的音乐人往往生活在粉丝的包围之中,这意味着他们听到大多都是溢美之词。在这样的情况下,其他的声音更加难能可贵。


跟音乐界共同起落的乐评圈


2003年,带相征入行的一位前辈给了他一条建议:“你在做一个艺人(企划)或者一张唱片项目的过程当中,有各种要点。其中有三个最重要的点。第一个叫作乐评,第二个叫作乐评,第三个还是乐评。你需要把评论完全hold住,这样才可以最大程度地影响市场层面。”


在当时,信息的传播相对单向。音乐行业大抵遵循的是从唱片公司到媒体再到听众的传播轨迹。只有通过媒体,音乐作品才有可能抵达大规模的受众。报纸、电台和电视把流行歌曲传遍各地,相对小众一点的音乐种类也由专业的音乐媒体传播开来。


《通俗歌曲》《音乐天堂》这样的杂志成为了一代人音乐的启蒙,让许多人有机会及了解到了国内外不同的音乐声音。



《通俗歌曲》、《音乐天堂》杂志封面


当时的音乐媒体,虽然小众,却称得上专业化和精英化。后来为人们所熟知的张有待、孙孟晋、李皖、王晓峰等人都有在媒体工作的经历。在相征眼里,那个时候的乐评人音乐和文字的素养足够深厚,做事也很严谨。


有报道提到,乐评人李皖曾在武汉大学旁的一家打口碟店疯狂淘碟,他的磁带、CD加起来超过6000张,这些塑料制品堆满了房间。


GettyImages


李皖在评论蔡琴时,说她“是坐在台灯下回忆浮生的人,音质里有夜中丝绒的质地,词曲里流着三十年代大上海流行乐的血,是南宋以来婉约词境向早期都市文化的暗渡”。


蔡琴《不了情》1983


从李皖谈论乐评的字里行间,也能读出他对这个行业的尊重:“开始时只是纯粹的热爱和分享,但到后来越来越有使命感。乐评人的价值在于提供洞察、标准、具有超越性的审美体验,我潜在的责任感是:让更多的人知道中国这些好的音乐家。我心中负有一种激情,想把这世上最美好的音乐,只给一时还不知道的人,这也成为我写作的动力。”


相征举例说,很多年前,他在负责一个唱片项目的时候,找到一位备受尊敬的乐评人(他没有透露具体名字),希望后者能发表一些看法,并且作为一位领军人召集更多的评论人做一些音乐层面的讨论。相应的,唱片公司会给予乐评人一些酬劳。


结果这位乐评人表示自己可以撰文评论、真诚发表自己的看法,不收费用都可以,但严肃拒绝了召集的工作。这让相征印象深刻,“有所为有所不为”。


 相征


互联网改变了音乐行业的格局。互联网之前,乐评只能依托媒体。作家班宇曾为音乐杂志供稿乐评,杂志没落之后,他跑去写了小说《冬泳》。互联网的出现,让音乐行业里的人有了新的表达方式。音乐编辑邹小樱和广东的DJ陈灵伟,通过微博对音乐发表意见。甚至行业外的人也可以发出自己的声音——赵南坊是一名来自天津的英语老师,因为在网上发表乐评而获得了不少关注。


但另一方面,互联网——尤其是以新浪微博为代表的社交媒体——改变了行业里各个元素的关联。


由于音乐人能够直接通过微博平台与大众交流,媒体的“把关人”属性大大减弱。粉丝群体的力量也通过社交平台得以扩大。音乐人(唱片公司)-媒体-大众的传播模式逐渐演变成了音乐人-粉丝-媒体和大众。媒体和粉丝的话语权此消彼长。这也为评论“得罪”明星就会引火上身的现象埋下伏笔。


雪上加霜的,是整个音乐行业的不景气。互联网上盗版的猖獗让音乐行业在2000年后急转直下,依附于音乐行业而存在的报道和评论自然也备受打击。


在相征眼里,中国大概有10年左右的时间里,乐评人是处于空缺的状态。直到版权意识在近年来逐渐规范,音乐行业以及相关的报道和评论才有了起色。


相征


专业的乐评仍有价值,只是“评论”不再是容易的事


根据《牛津音乐指南》的定义,乐评指的是对音乐作品、团体或者类型基于水平和价值作出判断的智慧活动。


当然,用不着多说我们也明白,判断价值并不仅仅只是下一个好或者坏的评判,背后的分析往往才是乐评最核心的部分。评判价值未必是乐评的唯一形式。对音乐历史的总结以及对趋势的判断都可以称之为乐评。


互联网改变了信息的传递方式,同时也在某种程度上消解了报道和评论的话语权。这并不意味着乐评价值的丧失。它理应仍然能够为读者和歌迷提供理解音乐作品的角度。这种角度可能是音乐人创作风格的变迁,也可能是音乐与社会面貌的关联。


音乐电台“轻松调频”的DJ李源则认为:“我们的角色就是要批评大于赞美。”在他的认知中,乐评起到了连接创作者跟市场之间的作用。在为大众解释作品的同时也能反作用于作品,为创作者提供新的思路。


李源 


2009年,《南方周末》在把年度音乐授予了五条人《县城记》的文章中写道:“五条人在其首张专辑《县城记》里舒展了原汁原味的乡野中国,在音乐日趋娱乐化的大背景下,它无异于‘盛世中国’的音乐风景画,它所富含的原创性彰显了音乐的终极意义——吟咏脚下的土地与人。”


显然,这样的文字对于读者和乐迷理解音乐的理念有相当大的帮助。


五条人


只是在如今评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这既与如今的环境相关,评论者自身的动机也越来越不那么纯粹。


身处舆论、资本和粉丝之间,乐评人还能怎么当?


除了开微博、做播客、写乐评这些相对“基本”的操作之外,参加包括综艺在内的音乐类节目,也是乐评人扩大影响力的渠道之一——只是所有的方式,都不可避免地要以“更加互联网”的方式被大众检视一遍,过去的“观众看乐评人聊音乐”,在今天,更接近“观众聊音乐,也聊乐评人,还会聊乐评人怎么聊音乐”。


在《乐队的夏天》上的一番评论让相征在微博上遭到了不少言语攻击。某种程度上,节目的剪辑让他的评论变得突兀——因为在他之前,许多专业乐迷已经发表过一轮评论。他基于个人的背景,想从唱片公司的角度去评论舞台上的表演。


“刚站起来,我也说了很多他好的部分。”相征表示。“我是觉得他蛮可惜的。他有天生的舞台表现力和对自己vocal的控制力,唱和表达也是很好的。但可能就是因为周围没有人跟他说不好听的话,或者说的比较少,导致他觉得现在这样也还挺好的。我觉得可惜因为他完全可以更好,我才会说这样的话。但是这个事情后来就慢慢地变形了,变成了好像我对于选秀出身这件事有敌意什么的,太诡异了。”


同样因为在综艺节目中的一席话而被推到舆论风口浪尖的乐评人丁太升曾这样说过:“我想让大家知道什么样的音乐是好的音乐,什么样的音乐是不好的,它不好在哪儿。”“我的工作有价值,在于它影响了更多的年轻人的音乐审美。”


 丁太升


资本并不是现在才出现的问题,王晓峰10多年前在《乐评人是可耻的》一文中这样写道:做评论凭的都是天地良心,商业会制造一些游戏规则,有些是表面的,有些是潜规则,你一旦纳入到这个游戏之中,就要遵守这些规则,不然你就混不开。这就像一个跷跷板,当所有的人都站在一头,而你站在另一头,结果你就被从地上翘起来,抛到空中,然后摔得很惨,另一端的人开心地看着你的笑话。所以说,唯一能制衡这个跷跷板的就是良心。


乐评人呆若木一,就在谈到今年的另一档音乐综艺《我是唱作人2》的时候说,“原本应该按照人的喜好反应出榜单的流行度,现在通过金钱或者集资的方式,让榜单变成可以操控的玩具。”


相比过去,媒体和资本的力量可谓此消彼长。因此,即使音乐行业如今有所起色,要做好乐评却越来越难。


“在当下的环境里,有一些所谓的网红也好,音乐类博主也好,他们也以乐评人自称。我觉得反而不是一件好事。”相征表示。


“这是一个出发点的问题。结果就是你会看到很多音乐类营销号,它的出发点就是要经营这个号,要赚钱,这就导致你对内容的取向势必会要求有噱头有流量,当然,也很容易可以被收买,所以你会看到大量的付了钱就可以买到的所谓乐评。但这在一定程度上是在消解乐评或者评论这件事。我甚至觉得不只是单纯音乐行业的评论,它就是在消解评论这件事本身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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