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9.0:“这个世界不会在乎我们”
2020-09-23 20:00

豆瓣9.0:“这个世界不会在乎我们”

《异形》里的仿生人大卫问制造者:你为什么要制造我?人类回答:因为我可以。当人类不再只是仿生人的造物主,而是我们创造的“东西”反过来成为了我们自己的造物主,人类与世界会怎样?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看理想(ID:ikanlixiang),作者:苏小七,监制:猫爷,题图来自:《异星灾变》剧照


《银翼杀手》《火星救援》(科幻);《异形》(恐怖);《末路狂花》(公路);《角斗士》《天国王朝》(史诗);《黑鹰坠落》(战争)……


讲到电影导演时,有这么一位可能不会被立刻想起,但他的作品你一定或多或少看过,他就是——雷德利·斯科特。


很难想象,这些类型各异的电影都出自一人之手,还基本上都开创了这个类型的经典,因此雷德利·斯科特也总被称为“类型片之神”。


有一种类型片他尤为钟爱:科幻片。尤其这两部,《异形》和《银翼杀手》,在当时都不能算是主流的邪典(cult)电影,但在后世看来,却都不止是在科幻片领域有所颠覆,甚至都是影史留名的电影。


前者构建了独特的怪兽和太空惊悚题材,甚至可以说是以一己之力提升了怪兽片在电影界里的地位;后者则开创了一个时代的科幻片审美,“赛博朋克”的电影美学。在后来无数的电影里,都能看到它们的影响。


雷德利·斯科特今年已经83岁了,但仍然活跃在创作的第一线。最近,他监制并执导的新剧《异星灾变》 (Raised by Wolves)登陆HBO max,并收获了超高口碑,现在还是豆瓣评分9.0,IMDB评分有8.6。


豆瓣热评谈到:“《异星灾变》像是雷德利·斯科特对自己四十余年创作生涯的一次回顾或总结,那些熟悉的场景、意象和隐喻一一浮现,原始与科幻,末世与创世,人与非人,雷导延续了他对这些母题的执着。”(豆瓣网友@Enlightening)


1. 有自己生命力的世界


著名影评人罗杰·伊伯特评论说,雷德利·斯科特的电影都创造了“一个有其自身生命的新世界”。


以《银翼杀手》为例,在未来的洛杉矶,阴沉的天空中总是漂浮着脏兮兮的东西。雨一直下着。城市的基建看上去和现在的差不多,但它们更破旧、逼仄,而且天上还飘着巨大的飞艇、私人飞车,以及大得令人难以置信的高耸入云的建筑。巨大的广告板上面有人在动和讲话,兜售着可口可乐和其他商品。


这些世界观设定不止是外形美学,更重要的是这么多的细节,形成了一套完备的世界观。


《银翼杀手》


巨型广告屏幕的图像蛮横无理地布满一座座大楼的整面外墙,这是跨国集团的大众传媒终日对大众狂轰滥炸,全面控制着人们的思想和生活方式。身份不明、来去匆匆的各国移民,则面无表情地穿行在浪迹的城市中。


人们悲观厌世,生活在稠密得令人喘不过气来的物质世界中,只有广告上的可口可乐不停地在说尽情享受,大屏幕上的东方美女在暧昧地微笑。而乌托邦式的巨型建筑一直伸展到看不见的地平线之外。


这样强大的电影构图能力和精致的视觉效果,与雷德利积累的深厚美术功底有关。上世纪60年代毕业后,雷德利在BBC剧组里做场景设计类的工作。


因此在他的画面里,从来就不缺少细节,即便在一个较为静态的对话中景镜头中,视觉内容也非常之多。


《异形》里的许多镜头背景的飞船舱,生体半机械的船身布满了用途不明的管线与舱口,船体外面的小行星地表也状如扭曲蠕动的生物皮肤与内脏,这使得飞船和地表浑然一体,而飞船内部的回廊则像是巨大的肋骨笼。


一切出现在画面中的物品都经过精心设计和打造,更重要的一点是,雷德利的镜头从不刻意炫耀这些细节道具,而是节制地让它们陈设在背景之中,呈现出一种看似随意摆放的真实感,但能看出来在构图上有进行精心设计。


有一句戏言,说雷德利“有能力摆几颗树,几间房子,看起来就像在另一个星球上”。


这并不夸张,《异星灾变》里,灌丛、树木、小屋、远处的高山和翻滚的云雾,虽然排布并不复杂,但却别有一种不同于现代人类社会的,混合着冷峻和浪漫的气质。



《异星灾变》


而更重要的是,这个世界并不只是视觉元素完备,而是“一个令人身临其境、而非居高临下地俯视的世界”,似乎它本身就有着自动运转的基本法则。


“雷德利的电影充满着浪漫但是不梦幻的元素,大量实物打造的场景,对于角色的情感渲染,他的场景调度,让人觉得浪漫又真实。他镜头下铁血男儿手掌抚摸麦穗时的温柔,战争与搏斗中冷兵器的摩擦碰撞以及尘土飞扬,以及仿生人大卫(《异形:契约》)诡异的笑容和变化,末路狂花女性的坚毅和成长。


他的电影不管发生在过去或者未来,是虚构的还是历史的,都让你感受到真实和温度。”在纪录片《狂怒之神:制作<普罗米修斯>》的评论区里,豆瓣网友@Juno 这么说道。


除了场景,雷德利的人物设计也自有一套与其世界观自洽的美学。比如初代异形的饰演者鲍拉吉·巴德乔,专门向太极拳教练、空手道高手和哑剧演员学习姿势动作,以满足雷德利对成年异形“动作简洁优雅”的要求。


因而在《异星灾变》里,两位主角仿生人身着特制的紧身布料,还特地抹除了性别特征的器官,脸上表情冰冷,与《异形:契约》里的仿生人大卫类似,偶尔有一些似笑非笑的诡异神情。


以往,在许多其他的科幻电影里,飞船和场景设计等,往往是看起来非常“高级”的,探险的角色也往往是精挑细选的精英,居住在无菌的高科技环境内。


他们不停地在各个星系旋转历险,但对于外星种族的想象,却往往逃不开人的框架。


其实,真正的未来是很难幻想的。如果一味用现在去幻想未来的生活有多高科技,那很可能就会陷入到“农民想象中的皇帝,用的锄头是金锄头”这样的境地里。


因而这正是雷德利的精妙之处,他不止是设计了单纯“物质感”的未来景观,更是建构了一个从现实提炼出来的未来。


2. 他的作品就像剥洋葱,剥完一层还有一层


“这些电影充满智慧,出自一位吸引大量观众、但又不愿意侮辱和挑衅他们智商的导演之手”,罗杰·伊伯特还这么评价雷德利。


比起其他科幻电影,雷德利不靠“烧脑”,不靠“反转”,也不靠大量的快速剪辑;雷德利不参与编剧,而纯粹是靠场景、表演和人物关系,认真用自己的镜头来缓缓展开一个故事。


在《异形》里,开场镜头的配乐气势恢弘,带着一种几乎听不见的发自远方的金属颤声。一切都在暗示船员们探索的艰难,并通过一些细节来强调:信号被拦截,飞船降落到外星地面上。船员们在黑暗的地表上移动,他们头盔上的灯光几乎无法穿透浓雾,远处是异形飞船朦胧的轮廓。


《异形》


虽然是一部怪兽恐怖片,但那种直接感官刺激的恐怖镜头其实非常少,甚至连异形本体都很少出现,更多的则是对讲机里传来的嘶嘶声,它走来走去的脚步。


其他恐怖类型片,大多会在异形跳向船员的部分施以浓墨重彩,更注重高潮而不是铺垫。《异形》则耐心铺陈了怪兽等待和成长的过程,也让我们带着新鲜感和好奇,紧紧关注着这只异形是如何成长和变化,而不仅仅只是朝它开火。


“在太空中,没人能听到你的尖叫”,成为了一种经典的情绪。


2007年,雷德利·斯科特发布了《银翼杀手》的“最终版本”(《银翼杀手:终极剪辑版》),在上映后25年内,这已经是他对这部片子的第四次修改。


但他始终对特效非常克制,没有使用最新的电脑合成图像(CGI),而是保留了原版特效,还对影片的视觉与声效进行了增强、修复、净化与涤荡。


影片的结局也作了改动,从凄凉暗淡,到浪漫主义,再到存在主义,再到上述情绪的混合,镜头也是改了又改,换了又换。


这就是《银翼杀手》所建立起了一种对科幻电影影响深远的,关于未来的某种反乌托邦构想:巨型全球企业、环境恶化、人满为患、技术至上、底层的贫困与受奴役。


40多年前,在“异形之父”H·G·吉格尔创作的概念图里,它专门绘制的外星金字塔壁画,描绘了太空骑师一族献祭同胞培育异形的人祭仪式。 


这些剧情是雷德利的遗憾:“必须考虑影片的节奏,这些设定会让剧情原地踏步七十五分钟都毫无进展。我当然想把它们都拍出来,如果能剪一个三小时的版本效果肯定很棒。但话又说回来,我们哪有这么多钱拍这个?只好统统放弃了。”


但《异形》里可见一斑,有一个巨大的飞船发射台场景,上面坐着已经石化的诡异外星生物,它明显与异形的诞生有关,但从何而来,又去往何方?


《异形》


事实上,雷德利为了表达电影的主题,在时间线和背景设定上往往做了完备的设定,但限于电影时长,却往往只能表现一小部分。这留下的大量空间,就勾起人的好奇心,也忍不住去思考它的可能性。


这就是为什么大家对他拍摄科幻剧如此兴奋的原因:由于电视本身的特点,他终于获得了一个讲更丰富、更曲折的故事的机会。


有批评的声音认为,《异星灾变》节奏过于缓慢,情节简单。但恰恰是这样的简单,体现了雷德利的特质:剧情节奏从容不迫、张弛有度,蓄势待发而又沉默克制。


每一个人物设定都经过了精心设计:信奉科学和宗教的几派人马斗争,使得人类濒临破灭,因而才设计了让仿生人去往外星,孕育人类胚胎并进行抚养;仿生人“mother”其实是一个具有巨大杀伤力的战争武器;信奉宗教的女孩却被教会高阶成员强奸后怀孕……


甚至在剧集的每个细节里,都承载了多个不同的主题:史诗、宗教、创世、仿生人、家庭成长、外星探索、人性之恶、神话隐喻、性别议题、种族、女性平权、战争机器……


《异星灾变》


但这些复杂的议题,却又都融入到了缓缓推进的人物关系里,因此也不至于显得过于复杂和说教。即使不明白其中的隐喻及宗教元素,也完全不影响理解,更像是洋葱:每剥开一层,都有惊喜。


3. 终极追问


在《异星灾变》里,雷德利·斯科特依然设计了他40年前就在《异形》《银翼杀手》里讨论过的问题:人和仿生人之间的关系。


仿生人(android),而不是机器人(robot)。两者在定义上有着微妙的区别,虽然都是人造之物,但前者身上带有有机物质,外形和人类也一模一样。


因此比起星战里的R2-D2,这些外形和人类差异巨大的机器人,我们对于仿生人总是有着矛盾而模糊的情感。


它们的外观和行为几乎与人无异,但身上又天然带有“非我族类”的矛盾感,毕竟人们对于跟自己不一样的“人”总会存在一种原始的恐惧。甚至会结成一个强大的同盟来限制他们的力量,并倾向于把别人变成跟自己一样才能更有安全感。


《异星灾变》


在《银翼杀手》里,镜头在各个仿生人的角色之间不停游移,他们身上既有人的痕迹,又能看到非人的证据。还有大量仿生人照镜子和抚摸自己照片的镜头,它们用以证明自己的存在。


后现代理论大师让·波德里亚说,人们制造了关于现实的暗示,最终用现实的模拟、仿真替换了现实。


照片成为了记忆的替代,人们在未来的日子里一遍又一遍重温虚拟的现实。正因如此,《银翼杀手》里的仿生人需要通过搜集照片来搜集自己的历史,以确证自己是人。


这就制造出了关于现实的层层幻觉,以拼凑代替真实的现实。也让现实与虚拟的边界轰然坍塌。


人性的不确定性被放大,如果机器人只具有人的形状,不具有人的本质,杀他们有没有区别?


借此,雷德利提出了这个伦理与哲学的终极追问:身与心到底是什么关系?人形的机器人是人吗?何为自由意志?


“造物”,在雷德利往后的作品里,被不断提及和充分讨论,成为了他一贯想要探讨的母题。


在《银翼杀手》里,我们造了仿生人,排斥仿生人,也去怀疑:到底什么是人?


在两部新的异形电影《普罗米修斯》《异形:契约》里,他设计了“工程师”一族,这甚至可能是人类的造物主。而后让人类和仿生人都去探求,自己的起源是什么?


电影里,仿生人大卫向自己的制造者询问:你为什么要制造我?人类回答:因为我可以。


到了《异星灾变》,雷德利不止像以前那样,让仿生人拥有了人类情感的觉醒这么简单。


当人类不再只是仿生人的造物主,而是我们创造的“东西”反过来成为了我们的造物主,人类会怎么样?


他甚至放弃了一贯所探寻人类自身的来源,转而去思考人类的未来。


《异星灾变》


在两年前的采访里,谈到制作《异星灾变》时,雷德利·斯科特说:“我一直在寻找科幻题材的新疆界,《异星灾变》将展现一个与众不同、充满想象力的世界。


同时这部剧也提出了这样的问题:是什么让我们成为了人类?是什么构成了一个家庭?如果我们能重新来过、消除我们所在星球的混乱会怎么样?我们能幸存下去吗?我们能做得更好吗?”


虽然译名叫《异星灾变》,但或许英文原标题更有味道“Raised by Wolves”(被狼养大)。两位仿生人所扮演的 mother 和 father 的角色也非常有意思。


有趣的是,41年前,《异形》的飞船上所置的电脑也叫作“母亲”(mother),而控制着它的,正是其总公司“父亲”(father)的意志。虽然是恐怖电影,但其实怪兽寄生暗含的隐喻,是对男性被强奸、男性受孕的幻想,对父权社会悄无声息的反抗。


这次《异星灾变》,则在打破了世界上对家庭和性别的常规想象上走得更远,mother的角色非常硬朗、称职而无情——很像《异形》女主角雷普利,更为暴力;但她身上却有着温情和谆谆说教的一面。


另外,雷德利5年前执导的《火星救援》,还完完全全是全球合作,大家齐心协力的运用科技的解决的乐观精神。但在全球化整体走向破裂的当下,这部电影里的合作乐观精神,却似乎已经被完全颠覆,甚至5年时间就已经恍如隔世。


宗教和科学技术真的可以解决一切吗?技术和人性的碰撞,技术叠加人性,释放的到底是爱还是某种诡异的连结,技术的威慑与生存的恐惧又如何并存?也是剧集想要探讨的一大主题。


更为可怕的是,在不断撕裂和反复斗争的当下;现在的人类文明,几万年累积下来的、最伟大的成就却很有可能在一瞬间化为乌有。


《异星灾变》构想了在末世幸存之后,人类得以保存旧世界中值得保留下来的东西,同时又希望借由仿生人,塑造出一个全新的世界。


但这种新的文明,会不会在亿万年后的某个时刻,重复我们的胜利,继而又重现我们经历过的灾难般的崩溃呢?甚至这个新世界是否本身就是一个”美丽新世界”,从存在的那一刻起,就在重演这种古老的悲剧呢?


《异星灾变》


参考资料

1. 《伟大的电影 2》,  [美] 罗杰·伊伯特,, 理想国 |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 《外星人的手指有多长:世界经典科幻电影评论集》,  西夏, 四川科学技术出版社

3. 《触及巅峰——雷德利·斯科特Ridley Scott》, 电子骑士

4. 《雷老爷的电影,只看画面都让我欲罢不能》, 子綦

5. 《异形全书:经典四部曲终极档案》, [英]马克·索尔兹伯里, 新星出版社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看理想(ID:ikanlixiang),作者:苏小七,监制:猫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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