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可西里怎么就成了文青的精神家园?
2020-10-08 09:37

可可西里怎么就成了文青的精神家园?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勿以类拒(ID:nfccmzk),作者:林达浪,头图来源:《可可西里》


“中长期看,这是个吃力不讨好的事。而且干的是捡垃圾,很多人都瞧不起的事。”


近日,河南90后小伙武相宏借贷到可可西里捡垃圾一事引发热议。


武相宏没有工作。据他形容,为了提倡环保,他在网上借贷了1.2 万,带着一只狗和几个月的干粮,在可可西里青藏公路附近捡拾游客丢下的垃圾。



很多网友对武相宏的行径表示质疑:个人的努力在治理环境污染面前杯水车薪,更何况用网贷的代价去捡垃圾。


“他在作秀”、“博眼球”、“逃避生活”。


不管是否有博眼球的目的,这个90后小伙成功让国人关注到无人区环保问题,也重新将“可可西里”拉回众人的视野。


在许多人的心里,可可西里是一片净土,是美丽与浪漫的代名词。社交平台上,天天感慨想去可可西里的人不在少数,即使理由各有不同,但这届网友的共识是,可可西里能帮助抵抗现实生活里的鸡毛蒜皮。


“我很累,想坐很久的车到可可西里无人区,静静地站在那里。”


“能死在这个浪漫的地方,很舒服。”



可可西里似乎成了当代年轻人的秘境之地。到可可西里看藏羚羊、喝雪水、捡垃圾乃至自杀,只要在这个地方,都能被赋予止不尽的意义与情怀。


在很多人还没搞清楚可可西里是怎么回事前,这地方就成了这代年轻人的精神寄托。连不少行内人——资深骑手都摸不着脑门:可可西里有那么多值得憧憬的地方吗?


不过,人们如饥似渴地奔赴靠近天边的可可西里,想以此脱离凡尘俗世,却不曾想过,这才是可可西里的危险之处。


到可可西里去看海


不少人对可可西里的印象,源于意大利的西西里岛。


2000年,意大利人文导演朱萨佩·托那托雷推出新片,讲述二战期间一个美丽女人玛莲娜被男人倾慕,遭女人嫉妒,但命运辗转,最后靠卖妓为生的故事。风姿绰约的尤物配上意大利的海风,却在时时刻刻讲述着人性的黑暗。



这部片子的英文直译为《玛莲娜》,还有翻译成《真爱伴我行》的。而中文的翻译则为《西西里的美丽传说》,一下子将意味放大,仿佛这段尘封往事,所有人都能触碰。


取景地西西里——地中海的最大岛屿随即映入中国人的眼帘,哪怕是不熟知玛莲娜故事的人,也都知晓:西西里存在着美好传说。


西西里的影响力绝非至于此。在中国商标网上随便一搜,用“西西里”注册的商标比“可可西里”的还多。两个名字包围了大家生活的同时,也使人混淆:到底哪是哪儿啊?



这成了人们对可可西里存在美好幻想的源头之一。在百度贴吧、微博上,询问着“为啥搜不到《可可西里的美丽传说》”的人,数量并不少。连对两个地名都充满希冀的文艺青年有时也搞不清楚,可可西里属于哪个国家。



伪文青对可可西里产生“地区混淆”,是因为意大利的“美丽传说”。但真文艺青年对可可西里的感情,依然源于其中雪山、高原、西域间的动人传说。


摇滚歌手刀郎有一首《西海情歌》,就是源于他在采风时,听到的雪山间一段凄美的爱情故事:


大学生情侣瑛与勇儿一同来到零下40摄氏度的可可西里当环保志愿者。勇儿被安排在条件艰苦的陀陀河观察站,但最终牺牲在收集资料的路上,这也是在可可西里第一个牺牲的志愿者。


所以他在歌词里写道:“还记得你答应过我/不会让我把你找不见/可你跟随那南归的候鸟飞得那么远/爱像风筝断了线。”


刀郎苍凉又大气的嗓音中间,符合了人们可可西里呼啸风声的所有凄美想象。还有知乎网友评价:它必定是被我带进坟茔的一首。



畅销书作家大冰也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他曾创作过民谣《陪我去可可西里看海》。与赵雷的《成都》、宋冬野的《安和桥》相似,它让无数青年在几壶酒的忧愁间燃起对歌里提及地方的神往。


“谁说可可西里没有海,陪我到可可西里看一看海,我不要未来,只要你来。”


有海的是西西里。可可西里没有海,而且极度干燥。民谣歌者将男女情愫注入可可西里,让听歌的人也为之动容。当孤独的人感到被认同时,那一首歌、一个地点、一个行为就有了被无限放大的价值。


于是,在部分不明所以的听歌者眼里,可可西里可能真是看海的好地方。



可可西里没有传说


对可可西里产生憧憬后,有的年轻人还要强调,他们想去的是可可西里的无人区。



可可西里无人区是中国四大无人区之一,位于青海省,被称为“生命的禁区”。


去过可可西里无人区的人,都留下了对里面景色的动人描述。写下了《可可西里的哭泣》一书的作者华文庸曾经这样记录:


“可可西里是美丽的,特别是可可西里的无人区,那里的夜晚,繁星点点,高山被睬在脚下,天空仿佛触手可及,繁华喧嚣仿佛都将离你远去,灵魂在某一刻洗尽铅华。到了清晨,站在海拔4600米的地方沐浴晨光,涓滴的雪水汇成滔滔河水,大地仿佛被开膛破肚,大自然的粗暴之美足以让你震撼不已。”


无人、雪山、藏羚羊,这些名词组合在一起,满足了人们对净土的所有想象。这也就是为什么,厌倦人间的人常常无视自然的残酷,只身前往可可西里。即使外人无法理解,“生命的禁区”这几个字,才是可可西里对他们最大的吸引力。



有网友指出,有人就是向往这些地方,也做好死在里面的觉悟。


30岁辞职去西藏的喻涛花了三个多月骑行川藏线和西藏线。他自知骑行“纯粹是挥霍时间和金钱”,但“不想让自己后悔”。今年端午节前,他提交了离职申请,并给自己买了台自行车,在没有任何体能训练的基础上,开始了他的骑行之旅。


天涯论坛上流行的为可可西里写的诗


骑行的三个多月里,最凶险的还是可可西里,喻涛告诉我。


在青藏公路骑行的第12天,他途径了可可西里无人区。虽然早已听说过其中的凶险,但路经当地俗语里那个让人“哭爹又喊娘”的五道梁段时,他才真正领悟到“凶残的可可西里”。


“差点冻瘫在无人区。”9月23日,喻涛发了条朋友圈。


从五道梁到不冻泉的80多公里间,他在遭遇了逆风、冻雨、冰雹,人在车上被多次吹落到地面,“整个双手完全麻痹,脸也被冻僵,全身只有眼睛能勉强睁着”。公路上大货车多,他的手冻到连刹车都按不住,喻涛最后只能被迫下车推行。


一周之后的夜晚,他还心有余悸。在分享可可西里的那段奇遇后,他告诉我:“如果在天黑之前没到住宿地,那我就是过去那些遇难者的下场了。”


可可西里附近藏羚羊、藏野驴多,冰雹冻雨等极端恶劣天气亦频现,加上昼夜温差大,人体在高原地区一旦失温,下场只能是死路一条。这是喻涛对可可西里一行的总结——里面没有一丝浪漫。


不过,喻涛亲历的还不是真正的无人区,而是位于刚好穿越了可可西里东部的青藏公路。2020年9月,青海格尔木市公安局发布通告,禁止一切社会团体或个人随意从格尔木前往玉树州可可西里自然保护区开展旅游、探险、非法穿越等活动。


也就是说,现在那个很多人想去的可可西里无人区,普通人其实根本进不去。大多数游客只能在青藏公路的观景台上,一睹藏羚羊精灵般的身影。如今能深入无人区的,只有巡逻的森林公安、自然保护站的工作人员和守护生态环保的生态管护员。


旅行家张昕宇、梁红曾在户外纪录片《张梁记》中,深入可可西里无人区,拍摄了一期里面守护者的故事。在恶劣气候夹缝生存的保护站工作人员就是其中的主角。


在张、梁的镜头里,可可西里的湖都是咸水,人只能开到很远的雪山底下凿冰取水。他们的日常食物紧缺,所以“方便面是好食物”。每次出门巡逻的日子,工作人员达成了一个共识:不问归期。最长的一次,他们被困在沼泽地里,快两个月。


《张梁记》


在可可西里的严酷面前,没有人敢言美丽。这也是为什么,武相宏网贷到可可西里捡垃圾的新闻一出,一位青海玉树的朋友告诉我,他欣赏这位小伙子,却无法支持他的行动。


“他会让别人觉得,到可可西里捡垃圾是个很酷、很有范儿的事情。但是,那些长期坚守在保护站的工作人员,过的是这样的生活吗?得到过这样的关注吗?”


在无人区里吃人


可可西里的真面目,远不止自然的残酷,还有人性之恶。这是一段属于过去的血腥,却足以提醒众人:无人区也没有净土。


据《南方周末》报道,1992年以前,每年都有5~6万淘金者进入可可西里,挖掘河床,猎杀野生动物。而随着90年代以来藏羚羊毛绒制品“沙图什”在西方走俏,进入可可西里的非法盗猎者不计其数。


去过可可西里的人都知晓几位传奇人物。当年的治多县委第一任副书记索南达杰、继任者扎巴多杰都倒在了反击非法盗猎者的行动上。


电影《可可西里》


2004年,导演陆川以一群反盗猎的野牦牛队员为原型创作的电影《可可西里》,成了揭晓这个人间绝境里的各类厮杀与权力战争的影像记录。


陆川认为,拍这部电影让他了解了做艺术片最极致的精神。


“《可可西里》让我忘掉了所有的电影大师,忘掉了学过的电影语言,在那样一个绝境里,你只能面对的是两个事情——一个是你面前的这个残酷现实,另一个是自己的身体,身体的一种极度的痛苦。”


写下《可可西里在哭泣》的作者华文庸曾从2008年起在可可西里呆了三年,她形容:“我觉得自己像是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人性没有敬畏,没有道德约束的状态是非常危险的,威胁他人,也迷失自己,仿佛回到了人吃人的原始社会。”


这是高寒无人区给人的最直观改变。在自然面前,所有人性的皮囊被一层层剥开,只剩下血肉模糊的动物性。人除了对生命与自然心生敬畏,别无可做。


2019年,28岁的冯浩与女友林夕、队友李志森结队非法穿越羌塘无人区,但他在穿越第10天时,由于与团队产生分歧,选择离队,独自穿越无人区。


随后,他成了轰动全国的新闻人物,当地政府因他的失联派出多个搜救队。在失联50多天后,冯浩奇迹般地走出了无人区,但也因为其非法行为交上了5000元罚金。



在受访时,冯浩分享了其在无人区的心境:


“刚进去充满新鲜感,我都是一路走,一路看风景和野生动物,享受大自然。但是没过几天新鲜感就过了,我开始听一些音乐和有声书,打发时间。走到最后就成了机械地走路运动,每天充满煎熬。”


他说,现在只要有一碗白米饭吃,就是最幸福的事情。


如冯浩一般,那些平日囔囔着要去可可西里看海,或者想去最接近天堂地方的人,也许只是在意他们梦境里净土的模样。无人区的真面目,不是他们能接受的。



我问过喻涛,他说,下次即使能抽出时间骑行,也不会再路经可可西里。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勿以类拒(ID:nfccmzk),作者:林达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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