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第十放映室（ID：dsfysweixin），作者：子戈，题图来自：电影《姜子牙》
截至目前，《姜子牙》的票房已突破13亿大关，暂列国庆档票房第二。而与票房极不相配的，是两极化的口碑。
喜欢的说它是继《哪吒之魔童降世》后，国产动画的又一突破。不喜欢的用词更狠：无聊、空洞、徒有其表。
《姜子牙》何以遭遇如此窘境？我们到底该如何评价它？不尬吹，不骂街，今天就来心平气和地聊一聊。
主要聊三点：
《姜子牙》的真故事到底是什么？
它在剧作上出了什么问题？
以及，为什么说它够勇敢但不够大胆？
一
《姜子牙》的勇气，值得称赞。
它原本可以照搬《哪吒之魔童降世》的模式：设计一个讨巧的形象，讲一个易懂的故事，喊一句“我命由我不由天”，最后落于“父子和解”的普世情感之上。
这是一条躺赢路，也符合观众的期待。但《姜子牙》偏偏不走，转而选了一条更难的路。
这条路难，在于几点：
第一，人物不讨巧。
我们喜欢的动画主角通常年轻又有个性，再不济，也得占个“可爱”。但姜子牙却是个颓废的中年人，让人很难一眼爱上。
第二，剧情不轻松。
不但不轻松，还有点苦大仇深。整部动画几乎没有搞笑段落，一丧到底。
是主创们不懂幽默吗？
显然不是。
不信请看片尾彩蛋，主创们大秀了一把搞笑功力，就像是在告诉观众：搞笑？我们也会，但我们偏不。
第三，主题太严肃。
一部动画能有多严肃？
《姜子牙》告诉你，可以严肃到真人电影的级别。影片一上来，就抛出了一系列尖锐的问题。
是爱吾师，还是爱真理？
是要名利，还是存善念？
是救一人，还是救苍生？
也难怪，《姜子牙》会遭遇如此多的骂声。其中一半的原因，就在于它“不按常理出牌”，让很多人的期待落了空。
但我想说，这并不是《姜子牙》的错，而是我们的期待出了问题。特别是当期待固化为一种成见，创新的土壤也会随之干涸。
动画只拍给成人看，不行吗？动画不搞笑，不行吗？动画探讨严肃话题，不行吗？
《姜子牙》通通给出了肯定的答案。这份勇气，首先就值得称赞。
二
可另一方面，在我们为勇气喝彩的同时，却又看到《姜子牙》在具体的执行上显得勇气不足。
它原本是个很有想法的故事。这个故事的暗黑程度是国产动画从未触及过的。可是主创们却把它藏进了故事的暗线里，变得影影绰绰，踪迹难寻。不得不说，这是一种遗憾。
让我们细细描摹这条暗线。也只有看懂它，才能真的看清姜子牙这个人物。
如果给这条暗线起个名字，应该叫：师尊的惊天阴谋。
一切要从世界观说起。这是一个三界共存的世界。神界、人界、妖界，本来互不干涉，相安无事。直到有一天，神界出了个野心家，试图一统三界，唯他独大。这人便是师尊。
如何实现？也简单。
师尊神通广大，靠武力征服的话，分分钟就能成事儿。但他并没有这么做。他心里很清楚，要想让三界彻底臣服，就不能靠武力，而要靠精神控制。
于是他定下计谋：买通九尾，让它附在妲己身上魅惑纣王，引起人间祸乱。待等人妖掀起大战，再出手灭妖。借此成为“救世主”，被众人敬仰。
这盘大棋，师尊算得很精。而且后招更狠，有三：
其一，杀人灭口。
师尊原本许诺九尾，事成后将其封神。可大战结束，他却违背诺言，不仅灭了整个狐族，更命令姜子牙斩杀九尾，以谢天下。这招黑吃黑，实在毒辣。
其二，宿命锁。这也是片中很重要的道具。
当初九尾因一时贪念答应师尊将整个狐族与人类连上了宿命锁。不想这一连不仅断送了狐族，也大大损伤了人类。因为宿命锁的特性就是“同生同死”。狐族遭灭，人类士兵也难逃厄运，成了一群孤魂野鬼。师尊这招一石二鸟，同时削弱了两界势力。
其三，天梯。
什么是天梯？是神给人设置的登天之路。这是好听的说法。不好听的，实际是神对人的招安。由此，我们得以看清师尊这盘大棋的全貌。他先利用九尾，挑起人妖大战；又助人灭妖，当上救世主；并最终通过天梯，实现对人类的绝对统治。
从此往后，世间不再有平等共存的三界。而变成了这样一种格局：妖是坏的，人人诛之；而人要灭妖，又得仰仗神的力量。就这样，师尊重塑了世界运转的逻辑。而他得以高高在上，把妖踩在脚下，使人臣服左右。
这就是《姜子牙》整条暗线真正想表达的东西。
它实际是一部政治惊悚片，讲述的是神利用权谋玩弄天下苍生于股掌之间。
当真是一“神”功成万骨枯。
三
那么姜子牙在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呢？很遗憾，他只是师尊的一枚棋子。他自以为在拯救苍生，到头来，不过是一次又一次为他人作嫁衣。这是姜子牙这个人物真正的悲剧所在。
他始终都在被人操纵。封神大战中，他风光无限，杀敌无数。
可后来我们知道，这场大战不过是师尊布下的圈套，引人妖大战，好坐收渔翁之利。姜子牙一战封神，却也是被骗得最狠的一个。
不久后，他再次面临考验。斩妖台上，师尊命他斩杀九尾，实际是想借他之手灭口。只听众人齐声喊道：“杀死它！杀死它！”十二金仙黑着脸，不断质问：“姜子牙，你为什么还不动手？”
那一段，拍得极好。
它拍出了众神的道貌岸然，也拍出了政治高压环境下个体的孱弱。最终，姜子牙还是动了善念，放走了九尾。他也因此铸下大错，被放逐北海思过。
再后来，他遇到小九，两人一同上路查明真相。这也是影片明线部分的主要剧情。
可他真的成功了吗？
表面看，是的。他一步一步接近了真相，并认清了师尊的真面目。可是，当我们细看剧情，就会发现，这一切不过是师尊布下的另一个局。
师尊对姜子牙很看重。哪怕他曾经抗命，也愿给他十年时间思过。倒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姜子牙在人界颇有威望，只要令他臣服，人人皆会臣服。
而思过本质是什么呢？
不是姜子牙真的错了，而是要让他意识到领导的绝对权威。当领导“指鹿为马、颠倒是非”时，你明知道真相，也得跟着拍手，这才是臣服的终极要义。可惜，师尊并没有等来想要的结果。患有强迫症的姜子牙，内心同样有洁癖。他不愿妥协，一心只为真理。
于是，师尊开始了自己的下一步计划。这就要涉及片中的一个重要场景：归墟。
归墟是什么？
按师尊的说法是超度亡灵的地方。他告诉姜子牙：只要带小九去归墟，就能转世为人。可事实真的是这样吗？
很显然，不是的。
尽管影片拍得非常隐晦，但我们联系上下文可知，归墟并不是个转世的地方。相反，它是囚禁冤魂的地方，使其永不得超生。
然而姜子牙并不知情。他又一次成了师尊的棋子。他带小九去到归墟，实际是做了九尾的引路人。这才有了随后的危机，九尾自归墟中释放出狐族冤魂，那冤魂卷成一条长龙，直冲天界。
师尊为什么这么做？
这是他的一贯手腕。他是个做局者，从不贸然出击，只等机会收拾残局。他要等的就是九尾带着狐族冤魂（也包含宿命锁相连的人类冤魂）再次犯上，好借机将其一并歼灭，以除后患。
这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算计之内。而姜子牙自始至终只是傀儡。
四
有人可能会问，姜子牙最后不是斩断了天梯吗？而天梯作为另一种形式的宿命锁若被斩断了的话，是不是意味着人类不再是神的傀儡而获得了自主呢？
好问题。
我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可是影片最终的结局，却彻底推翻了这个乐观的猜测。
什么结局？
一派祥和下，透着隐隐的不安。画外音说：师祖处罚了师尊，并降下玄鸟超度了冤魂，人间得以重回太平。
原来，这位师祖是师尊的师父，他才是神界真正的大Boss。这看来是个不错的结局。
可是，问题来了。姜子牙最终的命运如何呢？
他被罚得更狠，发配三界之外，囚禁于渡劫城。理由是：他毁了天梯。
这种“各打五十大板”的处理方式，让我们对于师祖不由得产生了怀疑。他真的代表着正义的审判吗？还是说，在这场权力斗争中，他才是那个韬光养晦的幕后高手？他对师尊的处罚，是否因他被架空而心怀不满？他对姜子牙的处罚，是否因其不畏权威，终究是个隐患？
这些我们不得而知。但有一点是毫无疑问的。
重回太平后的人类世界，对于师祖有了虔诚的崇拜。那是师尊曾经渴望而不可及的。而那崇拜就体现在当有人提及师祖时，马上会被警告：“师祖的名讳不可乱叫，那可是位享九天之尊的大神仙！”
就差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了。
如此看来，天梯并未真正斩断。尽管有形的梯已不复存在，但无形的梯却已牢不可破。它就横亘在神界与人界之间，昭示着神的无上地位以及人的彻底臣服。
这一切，冥冥之中自有定数。虽然有人试图改变过，如姜子牙，但很可惜，他失败了。
五
在我眼中，《姜子牙》应该是这样一部“一黑到底”的电影。它借神话的外壳，实际讲述的是最现实的人间故事。它给我们看的是权力斗争中最为凶险的部分，有人唯利是图，有人运筹帷幄，有人韬光养晦，可无论谁胜谁败，苦的终是人间。
这本来能拍成一部很好的电影，但从中，我们也看到了《姜子牙》严重的问题。它想得很好，可在执行上太不坚决了。
如果真正按一部政治惊悚片来拍，姜子牙明线的部分很多都是废戏。影片应该围绕姜子牙陷入棋局之中，努力追寻真相，试图摆脱自己“棋子”的命运，并最终幻灭的过程，以此来做戏，逻辑才是最圆融的。
可《姜子牙》的主创们是怎么做的呢？
他们考虑市场接受度，并不想把这个故事带入彻底的黑暗，而是想在之上搭建一条光明的主线。这就造成了明暗两条线相互打架，互不兼容，最后彼此抵消的结果。
最明显的例子，就是主创们想要强行完成姜子牙的个人弧光。在完全缺乏铺垫的情形下，他们逼姜子牙喊出“愿天下再无不公”，仿佛那是他的高光时刻。
但这一声喊太无力了。
它既无法归纳之前的剧情，也无法真正带来光明的结局。反而，它消解了影片的悲剧色彩，使得观众对于故事的走向感到莫名其妙。
终究还是不够大胆。
主创们害怕在一部动画中做出太大颠覆，观众难以消化，可他们忘了只颠覆一半的结果，却可能招致彻底的崩盘。
不管怎样，还是要给《姜子牙》一些肯定。你们说的问题，我都认。但它的亮点，它的突破，我们也应该看到。
文章最后，我想起一个画面。姜子牙立于云间，振臂一挥，斩断天梯。我知道，每个创作者实际也在带着“宿命锁”舞蹈。而斩断它，确实需要极大的勇气。
想到这里，我不由得对《姜子牙》又有了一些别样的感受。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第十放映室（ID：dsfysweixin），作者：子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