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年轻人为何对健康如此焦虑
2020-10-14 10:32

当代年轻人为何对健康如此焦虑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中国青年研究(ID:china-youth-study),作者:张睿(北京师范大学社会发展与公共政策学院硕士研究生)、杨力超(北京师范大学社会发展与公共政策学院副教授),原文标题:《健康焦虑的建构与反思——消费主义嵌入下青年人的日常养生实践》,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近年来,养生逐渐渗透进青年群体的日常生活之中,背后折射出健康焦虑情绪的迅速蔓延。在质性研究范式下,本文从消费主义视角,对青年日常养生实践与心理样态进行了较为系统全面的呈现。


具体包括健康焦虑的直接动因,即高标准健康追求与健康风险、养生消费带来虚拟的自我提升感以及认知与行为的失衡—朋克养生与消费式惜命,三者之间呈动态渐进关系。


研究着重分析了健康焦虑的建构策略,主要涵括消费主义下“被放大”的青年健康危机、商业化裹挟下社会的过度医学化以及消费语境中“精英形象”引发的群体狂热。这一结论为青年健康领域的研究增添了消费主义语境下文化、建构与批判的观点。


最后,本文还对健康焦虑的生理-心理-社会文化后果、传统与现代养生的共存共生进行了部分反思与讨论。


一、问题的提出与文献回顾


焦虑是一种十分复杂的情绪或心理反应,其中交织着紧张、忧虑、担心、焦急和恐惧,是心理学重点关注的一种负面心理现象[1]。在经济社会加快转型,贫富差距扩大,社会矛盾日益尖锐化的今天,人们面临着新旧秩序的交替,一方面感到无所适从,另一方面又迫切渴望改变。焦虑似乎正成为一种波及全社会的时代症候。


初涉社会的青年群体,对未来存在较多的迷茫与不确定感,容易在生存与发展、人际关系、身份认同和爱情婚姻等诸多方面产生焦虑情绪[2]。当下,健康焦虑的新情绪正在青年群体中迅速蔓延。


《2019国民健康洞察报告》开展了针对5万余人的调研,结果显示,90后的健康自评分远低于70前、70后与80后[3]。朋友圈里“第一批90后已经秃了”“第一批90后身体已经垮了”等话题大肆刷屏。滋长的健康焦虑成了诱发年轻人养生行为的最主要动机。


养生这一概念最早衍生自传统道家思想,与当代医学、营养学结合后内涵与外延日益丰富。本研究所关注的养生主要指对养生相关产品的消费。


《中国青年报》对1979名90后进行的调查显示,近八成的受访90后开始关注养生信息,并将养生消费视为日常开支的必需[4]。京东、淘宝等电商平台的销售数据直观地表明,年轻人对养生、健康类产品需求增速迅猛,已经取代中老年人成为养生市场主力军[5]


弗洛伊德在其著作《精神分析引论》中曾将焦虑分为真实焦虑与神经症焦虑两类,认为真实的焦虑是对危险的反应,神经症的焦虑则与危险几无关系,属于病理现象[6]。那么,作为一个广泛存在且有着深远影响的社会现象,当代青年人对于自身健康的焦虑,究竟是基于真实的健康危机,还是被建构出的虚幻陷阱呢?


学界对青年健康焦虑这一议题关注得并不多。研究主要分布在心理学、流行病学与语言学、传播学等几大领域。心理学与流行病学学者对健康焦虑的定义、诱致性因素、危害及干预手段进行了一定程度的探讨,认为健康焦虑是一种由轻到重的连续性症状谱,极端形式称之为疑病症(Hypochondriasis)[7]


部分研究认为,健康焦虑是一种伴随信息时代产生的新兴风险,由于互联网健康信息存在来源多样、信息超载、冲突窄化和误导性等特征,受众容易摄取错误信息而产生偏差自诊[8],应采取正念认知疗法、认知行为疗法等手段进行干预治疗[9]


从传播学、语言学角度出发,学者们着眼于医疗广告话语策略对受众健康焦虑的建构。有研究指出,医疗广告的健康话语随时代演变,从过去的无病无痛逐渐向时尚学、美学靠近,是健康追求、健康焦虑日渐大众化的重要原因[10]


还有研究认为,医疗广告文本对负面文本情感叙事的传递,是健康焦虑建构的主要因素。广告文本通过社会性别的定型化,制造与性别角色相适应的疾病;通过将健康渲染为现代个体的核心竞争力,强化了受众的健康风险意识[11]


总体说来,学界对青年健康焦虑的探索比较有限,可供讨论的空间尚待发掘。目前的研究基本在量化研究范式下开展,以文本内容分析及量表测量、因子分析为主要工具,关注的因素较为单一,研究结论略显片面,更多出自一种实用主义的指向,对研究对象所处情境关照不足,缺乏文化、建构与批判的立场。


基于此,本文依从质性研究的范式,运用经典扎根理论,聚焦当今青年养生群体,围绕健康焦虑展开研究,试图回答以下问题:


健康焦虑影响下的青年整体呈现出怎样的养生实践与心理样态?除了医疗广告的话语建构以及互联网健康信息的引导外,还有哪些因素共同建构了青年的健康焦虑?健康焦虑作为青年群体中一种覆盖极广的心理现象,它的内涵与价值能引发我们怎样的反思?此外,还有几点值得思考:健康焦虑的生理-心理-社会文化后果;传统与现代养生方式的讨论等。


二、研究设计与研究过程


1. 研究设计


本研究采用方便抽样与滚雪球抽样相结合的方式,首先从身边群体中招募部分爱好养生的同龄青年作为样本,然后以访谈对象所提供的人脉资源作为继续抽样的依据。最终确定访谈对象共计20名,出生区间为1985~1998年,平均年龄24.1岁。其中,在校生11人,已参加工作者9人。


在选取研究对象时,主要基于以下几方面的考虑:其一,访谈对象年龄区间处于18~35周岁之间;其二,访谈对象之间的年龄差异与性别分布较为平均,人生阅历、性别角色以及思维方式的多样性有助于丰富本研究成果。


2. 研究过程


本研究采用半结构化深度访谈获取研究数据。为保证研究效果,在正式开展研究前,先通过预访谈形成访谈提纲,主要内容包括怎样定义身体的“健康”,你对自己的健康状况有哪些方面的担忧,日常生活中采取了什么形式的养生实践,以及你眼中“健康焦虑”流行的原因等内容。研究过程中,针对访谈的科学性与技巧性、访谈结果的真实性与认可度,不断地进行自我追问、自我反思,确保研究者本人作为研究工具的可信度与有效性。


访谈工作于2019年10月到12月期间展开,单次访谈时间持续50分钟左右,主要以录音的方式承载访谈资料。全部访谈结束后,首先将所有访谈录音内容逐字逐句地转录为文本,组成本研究的原始数据集。再将数据导入Nvivo11质性数据分析软件中,依次按照经典扎根理论三级编码的顺序进行分析,即“开放编码、主轴编码和核心编码”[12]


三、青年健康焦虑与养生实践现状


青年的健康焦虑直接动因包括:健康标准的日趋严格与精细,生活中健康风险因素的增多等。在这种情绪的刺激下,年轻人频繁进行养生消费,依靠其带来的或真实或虚幻的自我提升感缓解焦虑。然而,心理上的焦灼并未促使大多数人身体力行健康的生活方式。“左手养生,右手放纵”式悖论般的无限循环成为一种矛盾常态。


1. 健康焦虑的直接动因:高标准健康追求与健康风险


健康作为人生存发展的根本倚赖,从来为生命个体所悉心维护。伴随着生产力及生活质量的显著提升,健康的标准也变得日趋严格、精细。访谈过程中,大部分年轻人均流露出对身体上的微小不适容忍度偏低的心态。他们不再像父辈那样“讳疾忌医”,对自我身心的关切,对疾病的防范意识都远超从前。


与此同时,健康的概念范畴也逐渐向时尚学、美学靠拢,这一点与已有的研究结论一致。如果说老年人对于健康的关注更多围绕着寿命的长短,年轻人的健康危机感则来自对容颜衰老、外在形象衰败的深深恐惧。


不是说现在90%的人都亚健康吗?健康实在是很难得的。我现在24岁,应该算是生命中的身心巅峰期了,还是大毛病没有,小毛病一堆,有时候犯腰疼,容易心悸,眼睛也常得麦粒肿。(No.2)


女人一过25岁身体就走下坡路,28岁的我时常感到身体已不再年轻。健康的最低要求是无病无灾,而我要的健康,是永葆青春活力。(No.14)


在健康追求高标准化的同时,生活中的健康风险因素却往往难以规避。空气污染、食品卫生安全问题被连续多年热议。电子娱乐的普及,崛起了“熬夜经济”,也催生了昼夜节律紊乱的流行。互联网时代生活节奏的急速加快,带来了“996”超时加班文化的泛滥,久坐不动,用眼过度,颈椎腰椎问题成了青年白领一族的标配。科技的进步就像一把双刃剑,帮助我们克服了诸如营养不良、传染病等诸多健康风险,又随之诞生了其他方面的健康风险。


现在的年轻人活得好累啊,你不努力就会被时代所抛弃,毕业之后我成了社畜(网络流行语,意为工作的奴隶),每天就是做财务单子、跑银行报账,从月初做到月底,眼睛花了,腰酸了,脖子硬了,有个头疼脑热的时候也不敢请假。(No.5)


来北京读研的三年,吸雾霾我得了咽炎,吃外卖我肠胃变差,连天的熬夜刷屏,更是毁了我的生物钟。(No.20)


2. 对养生消费的想象:虚幻的自我提升感


伴随着严重的健康焦虑,养生消费成了最常见的纾解方式。药补、食补、运动、理疗和各式医疗手段多管齐下,年轻人玩起了“花式惜命”。如果说老年人喜欢把保健品当成包治百病的“神药”,年轻人则是将服用保健品当成一种“例行公事”“必备功课”“自我投资”,甚至是前卫生活方式。除了致力于管理自身健康以外,他们还乐于承担起家庭健康管理的重任,将对养生消费的热爱注入至其他家庭成员的生活中。


我的淘宝购物车里除了电子产品、衣服基本就是养生的东西了,我给你翻翻最近的,养生足贴、红豆薏米粉,是祛湿的,breo的眼部、颈部按摩仪我买的二手的。维C、维E、维D、骨软素片、护肝片、养发丸、胶原蛋白片是要定期补充的,要不是宿舍太小,我真想买个养生足浴盆啊。(No.3)


除了为自己的身体健康打算以外,我还担心我爸妈,他们都五十多了,正是心脑血管疾病、糖尿病的高发年龄段。所以逢年过节我就给他们买各种养生调理的玩意儿。不过后来我发现他们居然不用,都放那儿吃灰,气死我了。(No.14)


年轻人选择养生消费品的信息来源主要是各式媒体平台的广告营销,大量的研究结论证明,广告兼具镜像与主体塑造功能[13]。营销贩卖话语惯于许下有关“天然、纯净、焕然新生、精准调理”等空幻承诺,透过显性或隐性的描述,向受众描绘出理想形象与幸福的生活状态,从而激起消费者的想象,带来虚幻的自我提升感。


我最喜欢的保健品牌是澳大利亚的Swisse,你知道吧?这几年火得不行不行的,小红书上的明星都在推荐,身边有点层次的人也都知道。它的成分,比如奶蓟草、蔓越莓、血橙都是来自全球最好的产区,有种感觉是“集天地之精华”了。(No.1)


买保健品很能给我一种满足感,就像高中爱买参考书一样,都还没看,还没吃呢,就已经能预感到自己服用之后神采焕发的样子了,哈哈,其实也没那么神,不过肯定是有用的呀。有人跟我说,别觉着你吃完没变化,身体本来就是一天一天走下坡路的,它能让你保持原样,就知足!(No.7)


3. 认知与行为的失衡:朋克养生与消费式惜命


即便对自己的健康状态抱有深深的担忧,即便养生开支水涨船高,真正能够身体力行健康生活方式的年轻人却并不多。访谈结果显示,超过一半的年轻人基本不运动或偶尔运动,超过八成的人经常熬夜,作息不规律。“左手放纵,右手养生”“一边作死,一边自救”的朋克式养生大面积兴起,以亡羊补牢的方式书写着属于年轻人的自相矛盾。


昨晚和姐们在酒吧抽了几支烟,回家赶紧含了颗润喉含片。正所谓枸杞泡酒,越喝越有!喉糖配烟,越抽越仙!我们,一边慢性自杀一边疯狂养生!(并向我展示了网上的某热门微博:朋克养生好,啤酒加枸杞,可乐放党参;川贝枇杷鸡尾酒,无糖雪碧黄瓜汁;破洞牛仔套秋裤,蹦迪贴上暖宝宝;熬最晚的夜、敷最贵的面膜、买最贵的眼霜;作死与自救并存,狂嗨与养生齐飞!)(No.8)


与朋克养生相映成趣的是另一种消费式惜命的做法,百度百科这样解释该网络流行语:用于形容即将闯30大关、身体逐渐被掏空的90后一族,别人惜命靠自制自律,而他们选择把各种保健养生商品放进自己的购物车。


这两天熬夜很厉害,黑眼圈又加深了。火速下单了两罐护肝片,一盒眼膜。这个月又要吃土了。我也知道这样不好,反正图个自我安慰呗。要不然怎么那么多人办了卡却躺床上云健身呢?一日三餐规律饮食,保持良好运动频率太难啦!(No.11)


访谈发现,大多数年轻人对于盛行的朋克养生、消费式惜命等象征性自救行为秉持着不约而同的一致默认。无论这种做法是否真的见效,行为实践本身似乎已被赋予一种有极富意味的物质指向,能够带来满足感与安全感[14]。认同与迷失般的悖论循环,承载着青年想象性解决矛盾的文化实践。


四、消费主义视域下健康焦虑的建构策略


基于本研究所搜集的质性资料,结合相关消费社会学、医学社会学理论的内容,本文将主要从消费主义视角阐释健康焦虑的建构策略。法兰克福学派曾犀利地指出,随着生产力的进步,工业产品渐渐供大于求,扩大国民的消费需求成了经济良性运行的关键。为达此目的,消费者的欲望、需要和情感成为资本作用、控制和操纵的对象,产生了消费的异化[15],这正是本文所讨论的消费主义。


在西方,从提倡节俭向消费主义的转型伴随的是从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的转型,在当代中国,伴随的则是从计划经济社会向市场经济社会的转型[16]。以改革开放作为起点,转型的历程至今已逾四十年。


如今,消费主义在中国社会的影响力分布因年龄、阶层和城乡、地域的差异而不同,例如大部分老年群体依然奉行着艰苦朴素的节俭风格。但消费主义成为中产阶级尤其是年轻一代的心理机制,渗透进其日常生活的各个选择中,早已是不争的社会事实,对此,学界有大量的实证研究能够加以证明[17]


以质性资料处理与所属角度为根据,本研究将健康焦虑的消费主义建构策略主要分为:消费主义下“被放大”的青年健康危机;商业化裹挟下社会的过度医学化;消费语境中“精英形象”引发的群体狂热。


1. 消费主义下“被放大”的青年健康危机


英国社会学家柯林·坎贝尔在其著作《浪漫伦理与现代消费主义精神》中指出,消费主义的本质是一种永无休止地建构欲望的社会—心理机制。欲望超越了生理性需要的约束,进入到享乐、地位追求或自我实现的层次,具有可塑性、变动性和增长性[18]


健康焦虑,正是这样一种具有可塑性、变动性和增长性的消费主义产物。它的侵蚀不断产生并放大着青年人的健康危机,不论是媒体上不断涌现的有关年轻人猝死、患病、早衰的新闻,还是“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患上癌症”“八成年轻人不敢看体检报告”等触目惊心的热搜标题,均源源不绝地传递着焦虑。当你打开网络搜索引擎,企图了解某种不适症状如疲劳、发热、胸闷等的缘起,得到的答案往往是重大疾病的早期信号。这种状况下,人们很容易走向偏差极大的自我诊断,诱发远胜于现实情状的健康焦虑情绪。


前两天我手指有点麻,百度搜了一下,说我是脑梗早期症状,要及时去医院抢救,无语啊,大家都是这样,生病了习惯先百度一下,胃疼告诉你胃癌早期,头疼告诉你脑部肿瘤,还没被病击倒呢,先被吓倒了。(No.16)


除了借助媒介传递健康焦虑,消费主义放大健康危机的另一渠道是“贩卖疾病”。名目繁多的“新噱头”养生产品一经诞生,必须有全新的需求作为铺垫。“90后脱发”话题的火爆即是此类运行逻辑下的典型产物。


2018年,“90后脱发”跃居百度沸点搜索榜第七位,成为仅次于一带一路、雄安新区等国计民生的热点话题。从中老年男性群体的特有苦楚到90后津津乐道的谈资,一路之助推离不开市场的“花式贩卖疾病”策略。我们常常看到,美妆博主们热衷于暗示发际线高低、头发疏密对颜值的决定性影响;诸如“第一批90后已经秃了”“脱发人数逐年上升”“每6人中就有1人受脱发困扰”等未经论证的炒作铺天盖地。生发液、生发梳、防脱精华、植发等新产品的推出不停刺激着消费冲动,90后就这样“被动”迎来了一场前所未有的“脱发危机”。


诚然,脱发之患,人皆有之,但在大多数情形下,它只是新陈代谢生命规律的自然展现,而非亟须严加防范的“灾难”。在消费主义席卷下,我们无暇去顾及脱发的正常区间,疏于科学性区分生理性脱发与病理性脱发的界限,便被迫卷入了人心惶惶的脱发危机之中,只好把自己包裹在养发护发消费的外壳里,寻求它曾许诺的“庇护”。


脱发这个梗现在简直被玩坏了,同事之间经常拿这个来戏谑。头发多的自诩为“发量富人”,掉发多的自嘲“我变秃了,也变强了!”为了保养我的头发,前两年我都是用“无硅油”洗发水,现在这个概念好像被辟谣了,最近在用温和不刺激的草本洗发水,韩国的“吕”,比一般洗发水贵好几倍。(No.9)


试过很多护发产品,生发梳、头皮营养液、防脱精华啥的,说真的,效果不是很明显,但是我看网上的买家秀都说有用,可能是因人而异吧。我太难了!过几年,我甚至想去植发,听说很疼。(No.10)


2. 商业化裹挟下社会的过度医学化


医学化(medicalization)指的是非医学问题被界定成医学意义上的疾病问题(illnesses)或障碍问题(disorders),并对其加以治疗的过程,最早由美国学者康纳德提出[19]


澳大利亚学者莫尼汉等人在其著作《药祸》中归纳了日常生活过度医学化的几种典型表现:把生命自然发展变化当成医学问题、把个人身心差异当成医学问题、把疾病风险当成疾病、把微小症状当成重病前兆、把罕见症状当作四处蔓延的流行病等[20]


关于医学化的现实意义,加州大学旧金山分校的克拉克教授等人认为,医学化已经成为西方社会最为深远的社会转型后果之一,正以其现代化的方式解构着我们的生命[21]。在我国,社会过度医学化的趋势已初见端倪。医学与商业化的结合催生了市场最大化的追求,继而将人类的“可医治”范围延伸到了空前的地步。


其中最突出的是年轻人对衰老的剧烈抵抗。在这个过程中,衰老撕下了“生命自然发展变化”“不可逆”的标签,成为医学的重要干预目标。无数的养生手段打着“抗衰老”的旗号诱使年轻人花费大量资金进行购买。一方面,旺盛的身心状态,对自我超越的追求使得年轻人惧怕衰老。


另一方面,受教育程度普遍较高的他们对现代医学科学的力量怀有崇高的敬仰。大量的“伪科学”因而瞄准了这块圣地,披着无所不能的外衣“走上神坛”,窃取消费者盲目、过度的信任,诱骗年轻人相信只要消费达标就能获取抗衰老的有效武器。商业化与伪科学的结合与泛滥在很大程度上加剧了社会过度医学化的问题。


我爸妈那一辈人,有点什么不舒服都憋着不说,不爱上医院,不爱吃药,讳疾忌医。我们这一代人简直大相径庭,有一点不舒服就担心这担心那的,恨不得住在医院里,随时体检。我现在吃饭靠消食片,失眠靠褪黑素,不吃不行。(No.19)


看到自己十七八岁的照片的时候,我真的很感慨,虽然那时候(打扮)很土,但是满脸的胶原蛋白!如今颜值差多了,不仅黑眼圈、细纹,连眼里的光都没有了。我很想找回当年的风采,医美(医疗美容)、健身、生酮饮食、辟谷养生,什么都可以。反正现在科技这么发达,我相信没什么不可能的。(No.13)


3. 消费语境中“精英形象”引发的群体狂热


齐格蒙特·鲍曼在对消费主义进行批判时指出,消费主义的欺骗性之一在于自我价值实现的幻化,把消费等同于个人自我实现。越有效的消费意味着越有效的自我实现,无限的消费意味着最终的自我实现[22]


在此语境下,必须树立起一批批消费主义的代言人,也就是所谓的精英形象。他们代表着社会潮流,代表着上层人的生活。民众借由在消费上对精英形象的靠近而实现“向上流动”,继而引发了一场群体性的追逐狂热。


正如法国社会学家鲍德里亚在揭示西方社会的后现代化发展趋势时所阐述的那样,在消费社会中,消费者不是对具体的物的功用或使用价值有所需求,而是对商品所赋予的意义及意义的差异有所需求,即人们更关注商品的符号价值、文化精神特性与形象价值[23]


在此基础上,“消费式惜命”的现实矛盾样态似乎得到了一定的解释。当外在的群体式追逐狂热传导为个体内生的焦虑时,日常养生实践追求的不再仅仅是健康上的实际效用,而是更多地涵括着一种符号价值。与其说它是一种基本“健康价值”,不如说它是与地位息息相关的社会赋值。它与精英形象之美直接结合在一起,在某种意义上成为体面的标志,成为年轻人在实现自我价值过程中必须掌握的核心能力。


养生消费广告的传播推广,镜像般地叙述了特定的“精英”形象与阶层符号,借由年轻人渴求的阶层上升梦想,消费暗示终于得以化身教育般的社会命令[24],而健康,似乎已经不再是最终的目的。


你看过湖南卫视节目《我家那闺女》吗?吴昕在里面的养生真的是绝了,(著名主持人吴昕在节目中展示了她的按摩头盔、捶背器、泡脚桶、蒸脚仪,她每天都要按时服用一系列保健品,包括美白口服液、胶原蛋白、葡萄籽、青汁、鱼油、阿胶、综合维生素、甘草等)她这种做法是有点过了,这么多我也吃不起,但是名人这么做肯定有她的道理,要不然怎么人家能冻龄,普通人就不能呢?(No.18)


这个时代,你不懂养生的话,那我觉得你有点out(意为落伍),也是对自己的不负责任。我把养生当成一种必备功课来做的,列入我每天的日常任务清单里,也不是我一个人这样,身边有的朋友甚至把它当成形容自己的主要标签,自诩养生青年。(No.10)


五、结论与讨论


通过研究发现,健康焦虑笼罩下的青年人养生实践与心理样态主要包括:“健康焦虑的直接动因:高标准健康追求与健康风险”“对养生消费的想象:虚幻的自我提升感”“认知与行为的失衡:朋克养生与消费式惜命”。若从整体上将这些表现建立起联系,则大致为动态渐进的关系。


受访者普遍感受到自身生活中健康风险的存在,在现代人高标准健康追求的催化下,产生严重的健康危机感及焦虑情绪,这些负面心理在行为层面的累积外显为养生消费的实践,而虚幻的自我提升感是养生消费实践带来的深刻体验。除此之外,大批青年还陷入了“左手养生、右手放纵”的无限悖论循环之中。


研究结论认为,健康焦虑建构策略主要涵括消费主义下“被放大”的青年健康危机、商业化裹挟下社会的过度医学化以及消费语境中“精英形象”引发的群体狂热。这些因素的内容与相互关系展开如下:以消费主义为引领,媒体的话语传递着焦虑,放大了青年健康危机,同时塑造着消费精英的形象,引起群体性追逐狂热。社会过度医学化的后果则带来了医学治疗范畴的空前扩大,模糊了健康与疾病的界限。


总体而言,消费主义是健康焦虑背后强大的推手,媒体话语、精英形象、过度医学化都是消费主义的发声者。三者互相影响、互相促进的动态融合关系恰然而生动地印证了柯林·坎贝尔、鲍德里亚等人的消费异化理论与康纳德等人的社会医学化理论,为青年健康领域的研究增添了消费主义视域下文化、建构与批判的观点。


健康焦虑的外显表现、建构策略及关系如图1所示。



健康焦虑作为一个广泛存在且有着深远影响的青年心理现象,未来还将长期持续存在。面对当下寥寥的研究现状,本文主要提出以下几点延伸思考,以期未来能够在这些维度展开更加科学、全面及深入的探究。


1. 健康焦虑的生理-心理-社会文化后果


顶级医学期刊JAMA、Lancet、NEJM等都曾发文指出,养生保健品是伪医学的重灾区。随着人们预防治疗疾病的需求逐渐加强,大量“伪医学”借由大众普遍关心的健康问题,以“支持治疗”或“辅助治疗”的名义大力推广,不仅缺乏可靠的临床疗效证据,还会带来潜在风险,危害生理健康[25]


从心理角度出发,尽管“被放大的”健康焦虑伴随着部分消费主义欺骗性,但不可否认的是,经济的付出唤起了人们对健康的注意,部分养生实践也正以其温和的措施发挥着精神安慰剂效应[26]


关于健康焦虑的社会文化后果,康纳德曾发出警示,不加限制的健康焦虑及过度医学化最终将发展至“无人健康、人人有病”的局面[27]。鲍德里亚也犀利地批判了消费主义:人们跌入物品及其表面富裕的陷阱之中,我们知道物品什么也不是,在其背后滋长着人际关系的空虚,滋长着物化社会生产力的空洞轮廓[28]。未来,我们该如何超越健康焦虑与消费话语的共谋,值得长期深入的探讨。


2. 传统养生与现代养生的讨论


养生一词最早出自《庄子·养生主》篇,指的是遵循天地四时之规律,遵循生命法则,通过适度运动休养生息,通过开阔视野通达心胸。传统养生的真谛更多发自内心的平静,彰显着一种闲适的态度,更是对生命自然规律的无上尊重。相比之下,现代的养生却充斥着浮动着的焦虑,处处被商业和消费所侵蚀,已经完全变味。


在当今年轻人的养生实践中,我们不再去追问生命的意义,反而急于为人类的任何不快感贴上相应的病理性诊断标签,从永无止境的消费中寻求庇护。


传统与现代这一对主题,已经缠绕了中国人一百多年。曾经,我们盲目抛弃传统性,恭迎现代性的到来。而在今天,传统和现代早已不是对立的两极。未来,传统养生和现代养生能否共存?又将如何共生?我们是否能从传统养生之道中汲取对抗青年健康焦虑的力量,找到破除消费主义陷阱的答案呢?这一切尚待深入的探索与发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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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中国青年研究(ID:china-youth-study),作者:张睿(北京师范大学社会发展与公共政策学院硕士研究生)、杨力超(北京师范大学社会发展与公共政策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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