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滴滴村”里的淘金梦
2020-10-28 14:04

深圳“滴滴村”里的淘金梦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深圳微时光(ID:szdays),原标题:《深圳“滴滴村”里的淘金梦:也曾月入过万,如今勉强够生活》,作者:张楠楠,摄影:Young,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罗湖大望村有两万多居民,其中有两千名攸县司机,他们从事着专车和出租车行业。


80年代初,深圳交通局来湖南攸县招大巴司机,这是攸县与城市产生连接的开始。


在那之后,大巴司机改做的士司机,像是快速迭代的无性繁衍,大量攸县人涌入出租车行业。


远离家乡,在深的攸县人聚集在罗湖大望村,继续做着老乡,追逐着“月入过万”的淘金梦。


暗涌出现在2016年,网约车浪潮席卷。


在这个特殊的节点,易建国、李齐、肖强三位出租车驾龄超过15年的师傅,做出了不同的选择。


只是殊途同归,浪潮退去,都是相似的困境。



转化


易建国今年45岁,他身穿黑色短袖,胳膊粗壮,啤酒肚微微凸起,左手中指戴着一枚金戒指。


配上他发亮的光头,乍看上去,总觉得后背还有纹身,隐藏的身份是某帮派的老大。


聊天期间,他也时不时说出“这人是我小弟”,“他之前在我爸下面打下手” 这类话语,说完左边的嘴角微微上扬,眼睛里透着一股聪明劲。


易老大身上的江湖气息,会在早上7点完成转化。


清晨7点,易建国会穿上西服西裤,戴上白色手套,脚踩锃亮的皮鞋,对着手机镜头完成服装审查后,成为一名专车司机。这样的装束要持续12小时以上。


2016年,与大望村许多攸县的士司机一样,易师傅跳入网约车的洪流。在此之前,他做了21年的出租车司机。


他没有选择快车和优享,而是选择了专车。


在多数大望村攸县的士司机的眼里,专车不是最好的选择。下车要给乘客开门,下雨要打伞,乘客上车后,还要用适中的语调说出“您好,我是您的专车司机”。


“很多人脸皮薄,就这样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谢师傅是个大嗓门,说话瓮声瓮气的。但接到乘客时,他必须收紧自己的音量,像是依赖鼻腔说话,才能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温柔些。


若声音过小,录音无法监测,系统会自动扣分。满分100,“低于70分就要被封号。”


在出租车上,司机只需询问目的地,将乘客安全送达即可。沉默还是聊天,衣着是否整齐,是否需要帮忙拿行李,这些不会成为评判的标准。



新规则下,易建国是适应的最好的那个。


易师傅觉得专车司机看上去更有尊严。跑出租车时,易建国非常不喜欢身上土黄色的短袖衬衫,觉得“像泥巴一样”,许多出租车司机还穿拖鞋拉客,“如果你穿成这样去酒店,谁看得起你?”


易建国一共有四套衬衫西裤,尽管一天都呆在车上没有出汗,他每天还是会进行清洗。


开出租车时,易建国见谁都能聊,有时乘客不说话,他自己能在那叨叨半天。做了专车司机后,他不像平时那么肆意了。


当车距离乘客还有几米时,易建国可以从TA的神情和面相来判断人的心情。“如果这个人眉毛拧在一起,在车上千万别跟他讲话。”


如果遇上乘客用手机外放歌曲,他会主动询问,“您好,需不需要连上蓝牙外放?”歌曲播放后,他会插一句,“这首歌我也很喜欢啊”,虽然大多都是他没听过的电子舞曲。


但在系统里,易建国的评级仍未达到满分。


一次,一个姑娘不小心点了拼车,在车上要求易建国直接送达,不再去接另外一位乘客。他耐着性子解释,最终乘客还是投诉到了平台,理由是“服务态度不好”。


还有一些是莫名的投诉,易建国不记得与其发生过冲突。



追溯原因,他指了指光秃的脑袋说,“肯定是因为这个”,随后猛地喝下一口水,轻轻地摇摇头。


出租车司机易建国,接到投诉只需要写检讨,专车司机易建国,接到投诉要扣钱,信用等级会降低,接单量会减少。


“说白了,开专车就是看人脸色吃饭。”这位中年男子点着一根香烟,烟雾在他脸上缠绕,神色难以窥见。


倒戈


在大望村,聊起网约车,谁都不能避开2016这个节点。


2016年,滴滴对平台司机发放百亿补贴,“10单奖励50元,20单奖励100块”,那会,易建国在最多一天能接到20单以上,全日流水在700元,一个月能拿到两万。


在这个偏远的村子,第一个“叛变者”是夏正武。2015年4月的一天,夏正武还在开出租车,拉了一位去布吉的客人。


客人叫汪国平,此时的他还是小额信贷公司的老板,很多借了的钱无法收回,资金链一度断裂。


“我想搞汽车租赁公司,就是没司机。”


“5月份我合同就到期了,我去给你开车。”


2016年初,夏正武的故事被媒体争相报道,一个数字也在被交叉验证:12000。这是夏正武转行做专车第一个月的收入,是一个令人热血上脑的数字。


早在16年前,优步、易到等网络公司已经开始在深圳布局,通过一轮轮“厮杀”,完成市场教育。


几年前,一个出租车司机可以月入一万五六,如今,七八千已经是天花板。


很快,在大望村就分出了两个阵营。每天清晨,显眼的红色的士和各式的私家车在通往市区的唯一条道路鱼贯而出,像蜂巢般涌入城市。



村里,两个阵营的紧张感无处可寻,但在心里,彼此都把对方看作对手,心里怀有敌意。只是碍于亲戚和同乡的原因,没有将冲突搬上台面。


当两个阵营在城市的角落相遇时,李齐能感觉在路上遭遇同行的怨气。“有时它就压着速度,不让你变道,或者超你的车”。


李齐是我在前往大望村充电站遇到的司机。我突兀地拦下他,想要进行采访。


我们在一条靠河的栏杆停下,他手里拿着保温杯,蓝色的制服有点褶皱,说话带有浓厚的攸县口音,语速很慢。


当从村里听到专车“月入过万”的消息时,李齐动了心,当时,他和公司的租约已经到期。花了22万,李齐买了一辆本田雅阁,决定跳入浪潮试试身手。


但他很快发现,所谓的一万二,都是熬出来的。


早上9点出门,为了避免堵车高峰,夜里一两点回家,如果遇上订单多,可能要跑到三四点,工作时间远超于以往开出租车。


14小时的工作量,换来一万的收入,扣除房租和生活费,真正拿到手里的只有五六千。李齐的孩子在老家上的是私立学校,一个月学费就要6000多。


角色转化后,李齐也失去了某种程度上的“自由”。


一位乘客下了单,李齐的专车必须在7公里外赶来。这一路程,可以算是一个短距离的单量了。


当他赶到目的地后,乘客取消了订单,那天下着大雨,李齐被堵在高速上,恼火地拍了方向盘,在手机上关闭了自动接单。


“有些喝醉酒的还动手打人,你能怎么办,又不能还手。”一位情侣在李齐的车上吵架,吵着吵着上了手,他试图调和,被骂了一顿,拿到一星的评分。


如果是跑出租车,李齐看到走路摇摇晃晃的在招手,就当做没看见开过去。


根据多年的经验,他知道这些醉酒的人,拉TA上车只有两个结果,吐在车上或者说错目的地,而后送到派出所。



但成为专车司机,只要平台派单,就必须得接。


以往的乐趣也失去了。开出租车,李齐可以放自己喜欢听的草原歌,开专车,全程需要静音,最喜欢的德德玛没有机会播放了。


在大望村,有夏正武和易建国这样的滴滴“神话”,也有像李齐这样无法适应新规则的老司机。


干专车的一年,李师傅后台的流水一直维持在7000-8000,从未增长。一年后,他卖掉了本田雅阁,10万元成交。一个月后,李齐跑起了出租车。


李齐听说夏正武也“倒戈”出租车,已经很久没有听到他的消息了。


熬着


李齐和易建国转型开专车时,肖强一直处于观望的状态。


当时,肖强已经萌生退出出租车行业的想法,没打算干太久。开专车和开出租,在他眼里,没有本质上的区别,“都是磨时间”。


来深圳以前,肖强在镇上开货车。和大多数攸县男人一样,肖强身份的转变发端于“亲带亲”,“邻带邻”。


表哥让他来深圳跑出租车,“每月能赚到一万以上”。电视上播放的“深圳速度”似乎也在告诉肖强,月入过万不是美梦。


2004年,肖强南下深圳,那时他25岁。


上路的前一天,肖强激动得睡不着,第二天在路上接客,手握着方向盘还有点抖。晚上回去算了下单量,“一共才三四千”,起伏的心情很快被平复。


一年后,肖强的收入涨到了一万。千禧年初期,深圳的出租车一共有8000多辆。客流量大的士少,“收入过万”成为当时的哥的标签。


与同是大都市的北京上海不同,深圳出租车司机本地人占比极少,湖南籍司机占据了行业的半壁江山,其中以攸县人居多。


攸县人主要聚集在城中村,城中村停车方便,更重要的是,房租也便宜。大望村40平一室一厅的房子,租金只要1500。


肖强师傅的家


尽管如此,肖强还是觉得收入抵不上花销。


2017年开始,曾经的红的、黄的和绿的被逐步淘汰,新型的电动车成为的士司机的新座驾。电费比油费便宜,但另一方面,时间成本也增加了。


中午和下午,肖强都要开到充电站给车充电,一充就是一个小时,“这里面你想想少接了多少单”。肖强告诉我,一小时内的流水能在30至40元,一个月算下来,时间成本就在2000块以上。


租金也是悬在的士司机头上的达摩克斯之剑。每月“份子钱”要一万多,与副班司机平摊,一天160元。


随着网约车的不断涌入,“跑赢租金”是如今的士司机的目标。为了节省时间,10小时的工作量,肖强的午休时间不到半小时。


肖强今天只接到15单,提到这个数字时,他没有太多的表情,只是将烟头摁下,烟灰掸进一瓶红牛罐里。


李齐则向我掏出满是刮痕的手机,进入微信后台,屏幕显示今日收款15笔,共计160元,“刚抵了租金,咋活?”


另一个阵营的人,也并不好过。


曾经日均700元的日子早已过去,现在易建国每天出车14小时,到顶也就只能挣到200多,扣除电费和房租,真正到手的只有几十块。


车多客少是目前出租车和网约车行业的现状。在深圳,每万人巡游车(出租车+网约车)的拥有量为58.3辆,远高于《城市道路交通规划设计规范》规定的20辆标准。


“蛋糕就这么大,分到最后只能吃到渣”,肖强的朋友在一旁叹气。


的士司机和网约车车司机面临着相同的困境。17年后,大望村里跑专车的师傅大都干回了老本行,“都是在熬时间,收入也差不多,出租车还更稳定些”。


易建国还是不想跑出租,“开电动车不习惯,还是喜欢开油车”。但如果12月底“油换电”政策出台,易建国的本田雅阁必须退出市场。


易师傅的滴滴后台


困扰肖强的,还有身上的老毛病——严重的腰椎间盘突出,他背上贴着大大小小的药膏。痛得实在开不了车,只能停在路边缓缓,拿手在后背轻捶。


“能开多久开多久吧。”易建国将烟掐灭,烟雾散去,他的神情有点黯然。


晚上,肖强热情地留下我吃晚饭。从厨房门口望去,他的身子微微陷下,手中的菜刀一起一落,在案板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吃完晚饭,肖强走到阳台抽起了烟,沉默许久。突然,他指着窗外,悠悠地吐出一句,“疫情之后,那栋楼空了好多”。


仅在2019年上半年,就有1157辆网约车退出经营,是2017年的13倍。而网约车接单量在10单-20单以上占车辆总数的28.3%,20单以上的只占3.24%。


“那你准备走吗?”望着肖强的身影,我向他提问。


“熬完这三年吧,”吐出一团烟雾后,他轻轻地说道,“打死也不跑出租了。”


走出大望村时,已是晚上11点。许多私家车还在寻找车位,在村里一圈一圈地绕。不出意外的话,大概率是易建国的同行老乡。


几个小时后的清晨,李齐和肖强即将向城市进发,困在逼仄的空间里,为生计奔波着。


备注:用受访者要求,文中人物采用化名。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深圳微时光(ID:szdays),作者:张楠楠,摄影:You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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