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多少农村年轻人,愿意当职业农民?
2020-11-02 10:36

还有多少农村年轻人,愿意当职业农民?

本文来自公众号:中国青年研究(ID:china-youth-study),作者:夏柱智,武汉大学社会学院副教授,原文标题:《农村青年职业农民发展的社会学研究——阶层视角的应用》,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在转型期农村青年群体内部阶层分化的背景下,八零后回乡创业青年正在形成第一代“职业农民”,区别于新生代农民工和进城新市民。这一群体积极塑造新农民、新阶层的形象,和传统农民形成了明晰区分,可以从社会分工、生产方式、经营理念、政策意识等层面的实践来描述


青年职业农民嵌入乡村社会又相对独立,可扮演价值示范者、产业带动者和社会组织者等诸种角色,蕴含了现代性冲击下乡土重建、乡村振兴的独特社会机制。深刻理解这一新兴职业阶层发展过程有利于丰富青年社会学的研究对象和内容,有利于国家和公众认识转型期乡村社会发展的内生性质,避免消灭村庄、消灭农民等激进现代主义思潮和政策。


关键词:创业青年;青年职业农民;职业阶层;阶层分化;青年社会学


一、问题的提出


青年研究是社会学的重要分支,农村青年研究则是近年来一个热点领域。改革开放以来的农村发生了巨变,农村青年是最为活跃的群体,既是社会变迁的承载者,又是推动者。把研究对象聚焦于农村青年,实际上就是从青年的主位视角来审视乡村社会变迁。


从和乡村的直接联系来看,最近几年青年研究的焦点对象之一是那些回流农村、自主创业的青年[1]。已有研究集中于几本专业的青年研究杂志。然而不足的主要是把青年创业研究转化为经济学问题,主要研究内容包括青年回乡创业的背景、类型、创业条件、创业对农村经济发展的影响、促进创业的政策建议等等[2][3][4][5]。过多地突出“创业”研究,弱化“青年”研究,因此对青年社会学的专业知识积累贡献有限。


从研究思路来看,笔者将引入阶层分化的视角研究当代农村青年的分化现象,并阐释其对于乡村发展的意义。引入阶层视角,可以在经验研究中凸显青年的在场,避免抽象的社会结构分析。青年是社会学的研究对象。不同于学生和孩子,社会中的“青年”才是青年[6],职业青年则是青年主动参与社会再生产的重要身份。


这种分析指出了青年的社会嵌入性特征,反映了青年发展和乡村社会发展紧密相关的特征。作为一个研究对象,青年群体源于历时的“代”的概念提供的视角的发现。每一个世代的成员都共同享有一种基本的命运,代际接替是社会更替的一种基本机制,八零后属于新中国的“第五世代”[8]。在转型期乡村,已有研究普遍认识到代际分化的现象,较多地研究八零后新生代农民工[9][10],较少地注意到新生代农民工在发展过程中的分化。


经历了十多年的社会流动的积累,他们正在经历阶层分化。本文通过阶层分析聚焦的正是这一分化过程中的回乡青年的职业选择和身份转变。从实地调查和已有研究来看,随着时间推移,农业劳动力正在发生代际更替,一部分八零后青年已经扎根于农业,完成从“工”到“农”的角色转换[11]


从其农业经营的职业化特征角度,可称之为农村第一代“职业农民”,因其凸显的青年属性,又称之为青年职业农民或者青年农民。在新生代农民工更大比例地进入城镇成为“新市民”的背景下,未来农业经营的主力军便是当前这些青年农民。通过分析这一新兴职业阶层的形成、经营特征及其社会角色,可以透视乡村社会发展的趋势和机制,反映出当代农村青年作为内生社会力量推动乡土重建、乡村振兴的角色,促成日益现代化的新农民、新农业和新农村,避免现代化进程中的城乡失衡、村庄衰败。


二、农村青年职业农民的兴起


当代社会学对农民社会分层进行了诸多研究,主要是从职业的角度划分阶层[12]。农村八零后大多走入职场,同样经历着阶层分化的过程。从全国范围内的农村调查来看,当代农村青年形成了不同于上一代农村青年的新型阶层分化模式,可以概括为三个阶层,青年职业农民是其中一个独特的新兴阶层。


占主导的是外出务工青年,又被称为“新生代农民工”,强调其不同于老一辈农民工的属性,这部分农民从学校一毕业就外出务工,长期生活在城镇,以非农就业为主,然而仍具有农民身份认同;其次是部分已经市民化的农村青年,可以称之为“新市民”,这在发达地区占比例很大,欠发达地区也有一定的比例,这部分农村青年在城镇购房并交纳社保,从事正规职业,并把子女放在城镇上学,具有新市民的身份认同;再次是青年职业农民,出于生计的考虑,他们主要源于返乡自主创业的农村青年,在乡村振兴等政策利好背景下,回乡务农的青年规模还在增加,形成了区别于新生代农民工、新市民的职业农民阶层。


从含义来看,职业农民是相对于身份农民而言的,是伴随农业现代化而形成的、职业化的农业经营者[13],最典型的就是家庭农场主。“职业农民”的出现表明农业可能成为人们一种主动的“职业选择”,而不仅仅是一种生计。按照国家提供的宏观数据,我国的职业农民在2018年已经达到1400万人,2020年将达到2000万人,这是现代农业发展的有生力量。


从历史定位来看,八零后农村青年是当前职业农民的主体,也是第一代职业农民。作为改革开放的第一代“孩子们”,他们经历了大规模外出务工和快速城镇化进程,又经历了十多年来的农村创业潮。


从和农村农业的关系来看,八零后农村青年本身也和九零后、零零后青年有很大的差异。九零后青年大多仍在外出务工,而零零后青年还没有步入职场。另外九零后一般从小跟随打工的父母在城镇生活、接受城镇教育、对农业农村比较陌生。而在大多数农村地区,八零后的农村青年从小的生长环境仍然是农村,他们参加过一定时间的农业劳动,熟悉农村的生活方式,形成了关于乡村生活的“集体记忆”,这有利于青年建立对家乡、对农村的归属感。


在社会地位上,这些青年职业农民的地位是相对高的,是农村“白领”“精英”。这是因为青年职业农民这一地位是通过自主创业实现的,这是传统农村并不鼓励的冒险行为,具有较高社会价值。而进城“新市民”虽进城定居,从职业上大多数却并不体面,属于“伪中产”“假白领”,背负沉重的房贷车贷,他们依赖老年父母提供经济支持,是不可避免的啃老族[15]。“新生代农民工”,他们中的大多数还在积累进城购房资金,努力进城落户成为“新市民”,提升社会地位。


从占有社会资源的角度分析,相对于后两者,青年职业农民拥有较多的经济资源和社会资源,部分还拥有一定的政治资源。他们一般是返乡创业青年,带回了城市资金。在面向市场的农业经营中,社会资源很重要,农村青年通过闯市场、和政府打交道及内部组织的关系积累了较多社会关系,掌握了较广的市场渠道。一些青年职业农民成为乡村干部,掌握了一定的政治资源,有利于及时了解政策信息,优先获得政策扶持。比如说凭借干部身份,经营者能够顺利地通过贷款从事经营,获得农业项目的支持。在资本稀缺的农村,乡村干部的政治资源比较容易转化为经济资源。


三、农村青年职业农民的阶层形塑


一个新阶层的形成需要宏观的结构性条件,还需要通过阶层主体的自我认同和日常实践的建构。农村青年回流乡村创业,转变为职业性的农业经营者,这是农村青年在外出务工之后又一次身份选择过程。区别于父辈那样的老农民,他们随之开始在其职业实践中投入强烈的自我意识,塑造新农民、新阶层的形象。结合实地调查,可从四个方面来描述。


1. 社会分工:做小农户做不了的


客观地看,当前农业经营主体依然是小农户,农业劳动力具有老龄化特征,青年农民是占少数的。这些青年农民和小农户不仅是世代关系,而且在村庄场域中具有亲缘、地缘关系,这和外来的农业企业经营者不同。从道义的角度,他们不能破坏小农生计,要做一些小农做不了的事情。小农之所以做不了,可能是因为主观上老人缺乏创业致富的动力,也有可能因为客观缺乏经营能力。


从经营特征来看,青年职业农民往往从事现代农业经营,充分面向市场,和小农在社会分工上形成了明晰的界限。其最典型的形态是通过土地流转建立一个适度规模经营的“家庭农场”,规模从50亩到300亩不等。如果种植瓜果等经济作物,规模则小得多。在农业产业化、一二三产业融合发展背景下,一些青年农民敏锐地捕捉到新产业、新业态的机会,尤其是在特色农业繁荣的专业村、专业镇。


调查还发现农村青年在农村建立生态农业基地,打造品牌。在湖北省黄梅县,曾做IT工程师,后转行生态农业的华中科技大学毕业生LMP就坚持“自然农耕”理念,创立品牌,用最自然的方式生产大米。目前已经有数十个大学生、城市“白领”辞职加入农场,不仅扩大了经营规模,而且延伸了产业链,增加了生态旅游、生态教育培训等内容,提高了竞争力。


这种社会分工内在于经营者的目标之中。小农经营的主体是中老年人,经营目标是生计,对收入要求不高,其家庭收入主要靠外出务工者,而回乡青年农民的经营目标是体面收入,因此得想方设法找到可以开发的农业资源和市场机会。在资金积累增加、市场经验丰富及政策支持等条件下,有抱负的农村青年就进一步延伸产业链获得更多市场机会。


2. 生产方式:采用现代生产要素


现代农业的本质是应用现代生产要素,而不在于经营规模。即使是小农户,为了提高劳动生产率和降低劳动强度,也日益采用现代生产方式,机械力代替了人畜力。不同的是,小农户是被动接受新要素的,是被服务和被组织的。而青年职业农民则是主动接受新要素的,和现代农业有天然的亲和性。


采用新要素主要指的是农业生产技术层面,在农业产业化发展和互联网普遍结合发展的背景下,新要素还拓展至农业销售、农业管理等方面。青年职业农民的一个特征就是对新技术有热情、不断地学习新技术,提升农业生产力。


CEL是安徽省繁昌县一个年轻的家庭农场主。之前在做装修工作,2009年,和朋友合伙流转土地500亩。他长期和农技推广部门合作,学习利用新机械、新技术,为周边农民示范。他通过培训和示范认识到水稻点播技术的优势,“水稻点播省种子、速度快、均匀,秧苗通风通光好、根系深不易倒伏”。


农业电商是近年发展最快的一个行业,使得很多农产品品牌崛起,比如平谷的大桃、赣南的脐橙、潜江的小龙虾。尤其是偏远山区农村普遍有良好的生态环境,电商的发展减少了地域自然条件对农产品销售的制约,缩短了产地和消费者的距离,把生态环境转化为经济效应。在北京平谷大桃专业村,户均种植5亩大桃,亩产值达到1万元,有多个年轻人在电商服务领域创业,分享农产品增值利润。


采用新要素是现代农业经营的根本特征,这是外部国家和市场力量共同推动的,承载主体主要是农村青年职业农民。这主要有以下原因:他们有文化,一般是高中(中专)以上,视野更加开阔,愿意接受新事物、新观念;懂技术,掌握了更多农业实用科技知识,愿意应用新型技术;善管理,农业产业化背景下农民不仅是经营者而且是管理者,部分创业青年原来就从事管理,他们把企业管理经验带回到农业[16]


3. 经营理念:风险和利润是并存的


“打工很光荣,创业有风险”,这是农村的一句俗语。从风险观念来看,可以说当前青年职业农民是风险偏好型的,小农户则是风险厌恶型的。客观来看,当前青年职业农民并不都是稳定的,调查者多接触的是正在创业或者创业成功了的青年,还有不少失败了,已经外出务工。然而在承担可能的风险时,经营者也可能获得丰厚的利润,一些农民已经通过创业致富,过上了体面的乡村生活,这正是回乡创业吸引人的地方。


可举湖北省蕲春县的CZY的案例说明。他2009年回乡创业,开始是机械个体户,2012年开始建立家庭农场。到2015年,他的经营面积达到了680亩。2015年和其他三个年轻创业者一起建立生态农业合作社。在接受访谈时,他一直讲要脱离避险求稳的“小农思维”。


“长期在农村,人们就会坐井观天。农民的想法是不能亏,要稳赚不赔的。去年我和朋友准备搞一个食品加工厂,动员农民入股,但是他们没有积极性,觉得没有100%盈利就不敢投资,我的想法是‘有风险就有利润’。”对于土地流转,他和村庄的中老年农民持有不同态度。青年家庭农场主希望签订长期合同,一般超过10年,他们在乎的是长期经营的土地权利,农场投入的机械等固定投资需要经过数年才能回本,租期短是不利的;而小农户则只愿意签短期合同,他们流出土地的目的是土地不抛荒,这样土地容易收回,而且容易耕种。


当然,青年职业农民和老年人应对风险的能力不同。作为面向市场的经营者,青年职业农民有多重办法降低风险,包括投入资本,采用新技术,发展农业合作经济组织,这实际上是现代农业不断发展的内在机理。由于共同的职业及创业经历,一些经营特色农业的职业农民不断扩大合作边界、不断延伸产业链,形成合作经济组织[17]。其效益是形成紧密的创业圈子,这是超出熟人社会的,跨村、跨镇甚至跨越县市的,他们可以共享利润、共担风险。这符合当前农村青年创业的组织化趋势。


4. 政策意识:跟着党的政策走是没错的


相对于老农民,青年农民的政策意识强得多,积极关注“三农”政策走向,对党的政策有高度的信任,普遍认为“紧跟着党的政策走,是没有错的”。当然前提是“做好自己”。产业做得越好,扶持政策就会越多,如果仅仅是盯着政策利益,是什么都得不到的。


就种植粮食作物而言,影响农业收益的主要有农资、农机、农业保险费等方面的补贴政策,还有农田水利、农技推广、粮食价格方面的宏观政策。这些政策对青年家庭农场主的影响超过了小农户,这是由经营规模决定的。2019年,影响农业收益的主要因素是粮食收购价价格下降0.2元/斤,这对小农影响不大。


而对家庭农场而言,这造成再生产难以继续。按照500元租种1亩水稻,其纯利润仅有400元,减少200元利润,家庭农场就无法经营下去。如何弥补粮价下跌造成的影响?一些地方出台农业补贴政策,新增农业补贴向家庭农场倾斜。


每亩100元农业补贴,家庭农场就可多收上万元,影响很大。政府还可以出面协调降低家庭农场的土地租金,在农业技术示范项目方面给予支持等,降低农业生产成本。在访谈中,青年家庭农场主普遍表示相信政府会考虑他们的利益,也因此,青年职业农民是最能够回应农业政策的,是农业政策执行的主体。


从根本上说,较强的政策意识源于利益驱动。税费改革取消了延续千年的农业税,提升了农业的价值,为农业的规模化、职业化经营提供了基本条件。然而受到自然条件影响,基础性的农业相对于工商业仍然是“弱质产业”,越是面向市场的、大规模经营的,越是需要国家大力扶持。而且相对于扶持小农户,扶持青年职业农民的显示度很高,构成地方政绩的一部分。从身份上,他们被视为是示范性力量,代表一个地区农业现代化的水平。


四、青年和现代性冲击下的乡土重建


在现代化理论的叙事中,乡村社会是被冲击的一方,将不可避免面临衰败,传统农民则终结[18][19]。从大量农村青年外出务工、进城成为新市民、农村日益“空心化”这个维度来看,农村的命运确实符合现代化理论的描述。


然而全面地看,中国的现代化还包含乡土重建、乡土振兴的一面,现代化带来农村的衰败,也带来农村另一种方式的复兴。受中农、中坚农民等概念启发,笔者之前曾提出“中坚青年”的概念,强调这个阶层在乡村振兴中的重要作用[20]。青年“职业农民”是中坚青年的主体,他们的经济关系和社会关系在村,具有较多经济社会资源,具有较农村留守群体更积极的社会态度。因此,他们不仅呼应乡村振兴的国家政策需求,而且促进了新农民和新农村的发展,扭转了固有的城乡关系。


1. 价值示范者:促进公众重识乡村


转型期社会变迁的重要维度是价值观,青年是引入和建构新型价值观的活跃群体。当前农村存在两种分化的典型价值观,表现出明显的代际差异。


一种价值观认为农村是没有前途的,农村青年离村进城是必然的,这是当前农村大多数中老年人的主流价值观。一直以来,务农意味着贫困,务工则意味着财富,跳出“农门”是农民对子女最大的期望。即使是老一代种田大户,也认为农业虽然使人致富,却并不是体面的职业。农业挣不到钱,是重体力劳动,是下等职业。回乡务农的农村青年,尤其是其中已经在城市立足的“白领”,其行为并不被家庭和村庄理解。


另一种价值观认为农村是有前途的。这是青年职业农民通过实践形成的新型价值观。工业化、城镇化带动农村人口流动,也带动农业现代化,为农村带来了新的机遇。“农民”职业的特征不再是重体力劳动的、身份的、贫困的、封闭的,而是轻便化的、职业化的、富裕的、开放的。农村青年的选择是多元化的,不仅可以外出务工,还可以回乡务农。“农村是一片大有可为的广阔天地”,从理想转换为现实。


近年来,国家和社会公众开始重新认识“农民”,并对农民身份给予正面的评价,田园牧歌成为一种令人向往的生活方式,李子柒、华农兄弟等农村网红的产生正是这种新型价值观的表现,不断发展的青年职业农民则是大众的基础。农业不仅可能给予农民体面的收入,还因和土地、生命生产、村庄社会相结合,使得经营者能体会到不同于在城镇工厂或者科层体系中工作劳动的主体性价值[21]。青年家庭农场主CEL的体会是,“和打工相比,种地就忙几个月,自己还能做主。在工厂里埋头苦干,非常枯燥,而看到庄稼从下种发芽到茁壮成长,心情不一样”。


2. 产业带动者:组织农户进入市场


农业产业化的发展离不开普通农户的广泛参与,也离不开带动产业发展的“产业能人”,青年职业农民是主要的部分。这源于新产业、新业态的发展,尤其是互联网农业的发展,和青年的素质、青年的创新精神最为契合。


在产业实践中,青年职业农民最早应用新技术、新的经营模式,也最早有组织地进入市场,因此成为带动农户的主要力量。


有两种带动机制。第一是直接的方式。通过提供社会化服务,带动小农户进入大市场,这个时期青年是作为基层“代办”“中间商”的角色存在的。他们带动小农户的同时深刻依赖小农户,因此要和小农户搞好关系,作为稳定的服务对象和生产基地。在湖北恩施茶叶专业村猫子山村,2010年之后,6个年轻人陆陆续续回乡投资建设小型茶厂,就地收购鲜叶及加工,再送到城市批发市场。茶厂的兴建和茶园的扩张是相互作用的,提升了村庄产业竞争力。


第二是间接的方式。由青年农民通过“示范机制”,示范的内容包括新品种、新技术、新型经营模式等。在赣南寻乌,当地脐橙产业由于虫害而停顿了多年,近年部分信息灵通的、社会关系广的年轻农民开始种植百香果获利,吸引了大批小农户转种百香果。一项新技术推广的关键是找到农业技术示范户,青年职业农民就是示范户的主要力量。时下流行的互联网农业也是从他们开始的,小农户则通过他们的示范卷入更大的农业市场体系中。


青年职业农民带动小农户的动力有两个方面:一是作为村庄内部的成员,是亲戚、朋友、熟人,他们有义务分享市场机会,带动共同致富。相对于外来的工商资本,这些青年人和小农户的关系具有更强的互惠关系特征。二是扩大产业规模也有利于增加他们的收入,小农户是当前农业经营的主体,为他们提供服务,扩大产业规模也就扩大了产业竞争力。


3. 社会组织者:整合乡村的青年力量


大规模流出人口的乡村社会日趋原子化,需要整合性的力量,国家无疑是重要整合力量,这是外生的,同时乡村内部需要有内生的组织性力量作为治理“接点”[22]。青年职业农民在村庄从事适度规模经营及为农户提供社会化服务,经济关系、社会网络及情感归属均在村庄,而且相对于分散的小农户,具有较强的社会组织动员能力,可以扮演对接国家和农民的社会组织者角色。


当前农村青年大多流出,他们通过代际分工和农村家庭联系在一起,主要是私人性关系。在村庄经营的青年职业农民则不同,他们代表着农村青年的在场,和村庄形成公共性关系。由于年龄相仿、地位相似、经营对象和经营方式相同,他们容易形成合作经济组织。农村青年的组织不同于老年人的组织—典型如老年人协会。


在代际更替背景下,基于职业化经营的青年合作经济组织有经济能力,有动员能力,也有汲取村庄内外资源,推动乡村内生发展的动力。他们发挥的作用有二:一是他们可以作为“中间阶层”缓冲上下层利益冲突。农村是农业生产的场所,主要的经营主体是小农户,工商资本和小农户直接互动产生大量冲突,表现在土地流转、公共基础设施的使用、农产品销售等方面。而青年职业农民,对下联系小农户,对上联系工商资本,是农民和外部市场对接的中介力量,能够缓解各类利益冲突。


二是他们也可以担任村组干部,成为体制性的农民组织者。2000年以来,人财物流出农村,农村治理的一个特别重要的现象是传统治理精英流失。在中西部地区,村干部职业化水平依然较低,地方政府必然要通过组织培养、提前聘任、大专院校培训等方式发掘青年后备干部。这成为农村青年服务乡村的一个重要方式。要么是政府鼓励青年干部流入土地、经营产业成了职业农民,要么是职业农民被推荐和组织培养进入村级组织。


总之,相对于留守中老年人,农村青年是当前农村主要的组织力量。相对于其他主体,农村青年有能力,也有意愿组织起来推动村庄发展。他们发挥缓冲普通小农户和工商资本的冲突关系的作用,发挥组织农民参与村民自治活动的作用,在产业发展、乡村建设、土地整治等政策实践过程中组织和服务广大农民群众。


五、结论和启示


本文讨论了青年回乡创业背景下青年职业农民的兴起、特征及其对于乡村社会变迁的影响。青年职业农民发展是典型的青年现象,又是一个典型的阶层分化现象,反映了乡村社会变迁。


农村青年的分层可以简单描述为进城新市民、新生代农民工和青年职业农民,前两者都以城镇为生活空间,第三者则以农村为生活空间。在农民流出背景下,这个阶层构成乡村发展的社会基础。这个阶层在经营过程中不断塑造新农民、新阶层,区别于传统农民,既是嵌入村庄的农民阶层的一部分,同时又是面向市场的新阶层,是乡村回应现代性冲击背景下的、乡土重建和乡村振兴的独特社会力量。


这一研究的启示是青年社会学要汲取社会学的理论资源,关切国家和社会公众关注的时代问题,把青年群体、青年经济社会现象作为切入点透视社会变迁的性质和方式,从而理解青年的发展如何和社会发展相关联,这是青年社会学的使命之一。


青年是新的一代,是社会生产和生活秩序的继承者,也是创新者。对农村青年的关注,需要考察当前新型城镇化和乡村振兴的宏观背景,注意到中国城镇化是渐进的,城乡关系是互动、互惠性质的。还需要特别关注青年的职业选择,这不仅是个人的选择,而且是社会的选择。注意到回乡创业的农村青年作为一个新兴职业阶层的形成过程、典型特征和影响,从而提升青年社会学视角的影响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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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公众号:中国青年研究(ID:china-youth-study),作者:夏柱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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