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城市的死与生
2020-11-18 18:26

中国城市的死与生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非凡油条(ID:ffyoutiao),作者:冰糖葫芦,编辑:养乐多,美工:小面,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旧江山浑是新愁


二月的油城,北风裹挟着雪花,向刀片一样呼啸着打在钢化窗的玻璃上。


窗外天寒地冻,和空气一起凉凉的,还有此时刚查完考研成绩的小唐的心。


公共课问题不大,都已过线,让他尴尬的是两门专业课里,一门好的不得了,只丢了5分;而另一门只有79分,距离80分的及格线就差1分。


“怎么我总分都过了线,一科没及格就不行呢?”小唐认为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但是再怎样复查成绩也改变不了专业课没有及格的事实,小唐没能上岸。


饭桌上,细心的父母读出了自己儿子脸上的沮丧。“没考上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看你胡叔家和卢叔家的姑娘和小子,当年毕业以后不也是直接就出国念书了。”小唐爸爸给出了一个方向。


“你要是真的有想法的话,咱们家也有条件支持你。”小唐妈妈趁热打铁,坚定了儿子摇摆不定的心。


只是光有信心还不够,出国留学要做很多准备,其中回避不开的一件事,就是经济状况的审查。为了准备存款证明,小唐一家也没少费心思,大份财产都还在定期里放着,手上能直接拿来用的现钱又不是十分充足。


想来想去,小唐爸爸决定把老厂区的房子卖了。


听到要卖掉保留着自己童年回忆的老房子的消息时,小唐心里是一万个不愿意的。小唐爸爸只好跟他解释,“你看,这两年单位里的人都搬到市里了,咱们家不也一样搬过来了。家里又有车,平时我俩开着车就去厂里上班了


“你出门念大学这几年也不常在家,我们两个又没什么理由回去,那房子基本就是空着了。每年又还有物业费,尤其是冬天还有取暖费,老鼻子贵了。不住还交钱,什么道理啊?”


“你说不卖还能租出去,那老区的人能走的也都走了,厂子又是那么偏的地方,租给谁啊?不如卖给周边想进来发展的人了。”


父亲的三连让小唐的不舍释怀了一些,但是他无论如何还是接受不了自己家已经到了要卖房子给自己准备留学资金的地步了。


小唐爸爸听了哈哈大笑:


“傻小子,真把自己当城里人了,你以为咱家那老房子多宝贝呢?我跟你说,现在咱家房子也就能卖个10万来块,要不是比刚建厂时候起的那些老楼新上那么几年,7万可都卖不到。”


“处理一下闲置资产而已,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现在正是时候。等家里那些定期到时候了,就都是给你上学用的了。”


小唐爸妈有说有笑地离开了,屋里只留下欢快的回响和一脸惆怅的小唐。


也是,都回不去了,无论是老房子,还是旧时光。


古人说得好啊,“故人今在否?旧江山浑是新愁。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


眼看他起高楼


东北人口外流现象,这两年网上流传开了。但比起东北城市还剩多少人,更能夺人眼球的,还是在多数一二线城市居民看来简直难以想象的低房价,就比如靠低房价出圈的鹤岗市。


东北城市的发展历程大多相似,之前写到过,为了开发区域资源,单位通常直接选择一屁股坐在矿区上建厂,工业社区的边界逐渐向外扩大,直至最后在整个矿区上发展出了一个功能完善的城市空间,这也就是大多数资源型城市成型的基础。


黑龙江东边的七台河市,算是糖葫芦的半个老家,这是一座修在山坡上的城市。如果有机会站在市中心的桃山公园眺望街景,你会发现城市的干道随着丘陵的起伏而波动。和出圈网红城市鹤岗一样,当年的七台河也是靠煤矿起家。


1958年起,七台河区域开始大规模开发当地煤矿资源。只是矿藏资源的零散式分布使得矿区之间并没有形成聚集效应,各矿区内居民点与生产区相互混合,煤矿采集与矿区管理服务并行,各个矿区分散孤立而又自给自足,整个七台河区域呈现出点状的发展形态。


70年代七台河正式建市,整个区域以行政中心桃山区为核心,通过交通线路收纳了最初零散分布的矿区,将各个区片通过交通的方式串联在一个行政区划的内部,七台河这个城市也开始走上了发展的快车道。


采煤带动了配套企业的发展,包括对原煤清洗之类的资源初加工,以及各类煤化产业的入驻,七台河的经济实力大为扩充,也带来了城区的扩张。这座小城此时的城市活力是无穷的,不断新建的居住区和源源不断的外来人口就是明证。


2003年到2012年是煤炭行业快速发展的黄金十年,全国工业化对于煤炭的需求,特别是南北邻居牡丹江与佳木斯的工业化需求促成了七台河财政的景气。


煤炭的黄金10年时间里,相比于自然增长率的不温不火,七台河一直处于人口净迁入状态,人口机械增长率始终为正。2009年的鼎盛时期时,市域人口达到90万人规模;同时伴随地区内房地产开发,建筑业产值也从2005年的1.98亿增长到2011年的4.26亿,市区的优质楼盘价格也一度增长到3000元的位置。


人人都相信这种黑色的金子带来的是希望,无数拔地而起的水泥森林是可以靠这小小的石块一颗一颗地摞出来。


只可惜好景不长,2008年的金融危机还有国内市场内部消化,等到2012年,市场的不景气导致了煤矿需求的大幅下降,国际上的煤矿产能过剩,导致了外国的进口煤以更低的成本和更低的售价冲击着国内煤炭市场。


国内煤炭产销受阻,库存居高不下,难以清理,煤炭行业的黄金十年就此走向终结。


七台河的好日子也走到了头。


煤炭行业的低迷带来的是城市财政收入的缩水,煤炭库存的积压导致的是煤矿产能的大幅压缩,七台河地区生产总值从2012年的298.91亿元减少到2016年的216.64亿元,蒸发80多亿元;地区采矿业产值由2010年顶点126.92亿元下降至2016年的38.89亿元,比腰斩还过分,七台河的采矿业产值基本萎缩到了2006年的水平。


黑金的信仰开始消亡


低产能矿区的关闭导致就业岗位的缩减,近半个世纪的开发也让老矿区的生活区陷入下沉危机,老城区部分位置土地位于沉降区内,塌陷现象严重。经济与环境危机挤压着当地人的生存空间,再不想想办法就真要喝西北风了。


没有饭吃,人民自然会用脚投票。从煤炭业的黄金十年结束开始,七台河地区的总人口数出现了连续6年的持续减少现象,从2010年峰值的92.86万人,减少到2016年的80.13万人,六年少了十万人。尤其是2014年到2016年,七台河地区仅仅因人口流动导致的人口机械增长率就分别为-47.10‰、-51.57‰及-36.93‰。


人去楼空,这个词用来形容后煤矿时代的七台河最为恰当不过。


在城市规划的研究中,有学者提出了具有中国本土化特色的城市收缩类型,包括城市收缩趋势不可逆转的“趋势型收缩”以及依靠土地财政盲目扩张的“透支型收缩”。


东北地区数量众多的资源型城市所处的状态,就是典型的趋势型收缩。


在后煤矿时代的七台河里,城市的住宅与基础设施供过于求,住房空置率增高,土地浪费现象严重。城市收缩和城市人口的降低,使得城镇居民对于基础设施和住房设施的需求降低,进而导致供过于求,住房和商业设施的利用不充分。


供给和真实需求的不协调,以及大量未被充分使用的基础设施依然需要维持,闲置浪费严重,决定了拆除多余基础设施势在必行。可是拆除也是需要消耗城市财政的,拆还是留又成了个大问题。


我们在之前的文章里提到过,控制人口数量也应当保证人口结构的健康。七台河自始至终不温不火的自然增长率,导致了其如果不能持续吸纳外来流入人口,以维持较高的人口机械增长率,就势必会加重自身地区的老龄化状况,影响本地人口结构乃至城市经济发展。


一方面,人口减少和向外迁移导致居民数量的降低,使得本地劳动力供给下降,城市财政收入减少;另一方面,由于就业岗位的减少,使得城市居住人口对工业用地和商业用地的需求降低,再加上经济转型以及对工商业的服务需求降低导致的就业岗位缩减,最终使得城市税收的收益减少,市政预算削减,进一步促成人口加速流失。


城市收缩进入了一个恶性循环。


出圈的是鹤岗,但更早进入资源枯竭城市行列的却是七台河。大家看到的是鹤岗为整治落后产能关停超过200余家地方煤矿的“割肉”,以及因靠近塌陷区或位于郊区,而只有一两万的神奇房价。但实际上同属于煤矿枯竭的七台河只怕经历的也是同样的过程,不一样的只是没有流浪吧老哥碰巧拜访到。


“当夜晚不再有灯光,黑金的信仰开始消亡。”


孔雀东南飞


作为石油单位职工的小唐父母多少是幸运的,毕竟石油还算是垄断资源,至少不会像煤矿一样经不住市场冲击。


但是单位的消失还是让老厂区失去了往日的活力:市政服务的更替,选择更优质的商品房的可能,作为老职工的小唐父母最后也还是放下回忆,投向了物质的怀抱。


后单位制时代里,单位的余光尚且还能温暖着单位人,但城市的收缩是无论如何也无法避免的了。小唐即使是考研没能上岸,也没有考虑过留在家里安安稳稳地做一个单位人。接受过教育的年轻人大多数选择离开家乡,原因也不难理解,正如我们之前提到过的一样,如果在单位制城市的家乡里拼不过爹,那还不如闯进大城市,靠自己的才能实现阶层的跨越。


所以回到最初的问题,人都去哪了呢?


答案不言自明,孔雀东南飞,东南边尽是充满活力的城市,尤其是当年总设计师在地图上画了个圈的地方。


早在上个世纪80年代,深圳就读懂了近水楼台先得月的道理,依托着地理位置的优越性,和香港搞起了“前店后厂”的经营模式,尝到了第一桶金的甜头。但是带来第一桶金的并不是什么高端产业,香港的企业主们只是想趁势缩减一下日渐高昂的人工成本,支撑深圳明面上的光鲜的,是众多阿珍与阿强们在流水线上不分昼夜缝好的衣服和贴过的牌子。


只靠血汗工厂是支撑不住一个充满发展潜力的都市的。无数抛弃信仰选择东南飞的年轻人,如果来到的是一个被血汗工厂填满的深圳,可能迎接他们的只会是10人一间的宿舍,以及隔日即换的屌毛工友。


靠集体宿舍就解决了劳动者的居住问题,新时代的打工人就未免太过卑微了。不要说爱上这座城市,就是吃苦都找不到理由,更不用说怎么还会有现在打一辈子工都攒不到的深圳房价。


用血汗筑成的城市地基是有限和低效的,深圳能够优于鹤岗而成功的原因,是因为它烧的不是煤,而是人肉干电池。


“来了就是深圳人,深圳赚钱深圳花”可不只是一句玩笑,只有让外乡人心甘情愿地乐意奉献出自己的腰包时,一座城市才会有源源不断的生机与扩张的活力。


☉做一个奉献自己的志愿者


经济学家已经用建模证实了外来人口与产业结构对于房价的作用效果,外来人口的涌入会显著提高城市的房地产需求。高附加值生产性服务业的集聚,除了让来到这座城市的外乡人更能够找到归宿的同时,也暗搓搓地推高了深圳商业用地和住宅用地价格。


父母的戏谑,让长久以来小唐心中对于石油的信念出现了裂痕,那些飞往东南方的北方孔雀只怕是被伤得更深。


但是依靠变着花样的魔法,深圳还是为世界观动摇的小唐们带来了新的补偿。


从最初的深圳交易所的设立,再到今天数字人民币的试水,来自金融业的真金白银怎么看都比黑金耀眼;发家于华强北的技术公司们,如今也是遍地开花;四通八达的地上与地下交通,坐上高铁一小时不到,就能在老广州吃上早茶……只有在深圳,这一切才充满了实现的可能。


有了美丽新世界,但仅仅是让他们来过就万事大吉了吗?


“不,要用硅片代替矿镐,用白金取代黑金,用生机与活力让这座城市成为他们新的信心——直到某一天有人愿意用六个钱包为新的信仰充值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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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鲁昂. 黑龙江省七台河市资源型城市转型的政策研究[D].哈尔滨商业大学,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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