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在RCEP,越南会成为中国制造的新对手吗?
2020-11-24 11:01

同在RCEP,越南会成为中国制造的新对手吗?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奥特快谈(ID:gh_309cad3a55c4),作者:周雪玲,编辑:奥特快,原文标题:《中国制造新对手:同在RCEP的越南》,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2019年7月,中美贸易战鏖战正酣,美国商务部竟然还在“百忙之中”腾出手来,对越南出口至美国的部分钢产品征收高达456%的关税,一个月后财政部又跟进,给越南贴上“汇率操纵国”的标签。手段似曾相识,原因也如出一辙——美国对越南的贸易赤字也要兜不住了。


贸易战让中美两败俱伤,却让东南亚一帮小兄弟渔翁得利,越南就是其中的典型。


2019年第一季度,越南对美出口盈余增长45.5%,电子设备方面尤其夸张,对美国的调制解调器出口同比增长780%,铅酸蓄电池的增长608%,助听器的增长311%,洗衣机增长256%,就连塑料百叶窗也增长216%。


中美贸易战爆发后,亚太其他国家或地区制造业方面对美贸易盈余大幅增长,越南(红色)的增长尤其显著。来源:CFR


辛辛苦苦打贸易战,结果打了半天发现制造业不但没有回流,还跑越南去了,美国当然接受不了。但这反过来也说明了一点——越南制造业确实有两把刷子。


但是,这背后,却是大量全球产业链迁出中国的故事。贸易战之后,外商在中国的不安感迅速上升,供应链咨商BlackSmith直接把分析报告取名为“逃离中国指南”,而给出的第一个目的地,就是越南。


上周日,越南正式加入RCEP。在一个以零关税为最终目标的自由贸易区中,越南是否会进一步抢走中国的一杯羹?许多人替中国工厂老板们揪着心,等待一个“越南行不行”的答案。


越南版“改革开放”


要窥探越南的未来,得先反过来看看它到底是怎样从一个弹坑遍地的战乱国,发展到今天的。


1975年越战结束后,越南对自己军力的自信膨胀到敢标榜世界第三的地步,经济生产也热情高涨。时任领导人黎笋信誓旦旦向越南人民保证,十年后每个家庭都将拥有一台电视、冰箱、收音机。


然而喊口号恢复不了战争摧毁的基础设施,遍布全国的两万个弹坑、三百万失业和一千万难民都是经济建设面临的现实问题。1957年越南发行了一枚纪念邮票,略带夸耀地印着20年前建造的南定市纺织厂,不过到80年代,越南的纺织技术始终没能超越这个法国遗物。


1957年印有南定市纺织厂的越南邮票


供需错配、债务高企、流通受阻等现实问题阻隔了美好愿景,最终导致通货膨胀的飙升。


1981年,平稳的统计数据已无法掩饰行将破碎的价格体系,国家不得不在当年5月进行第一次提价,幅度高达5倍~7倍;1985年二次提价,10倍。十年后的越南人民不仅没有收获家电三件套,还把十年辛劳全都还了回去。


胡志明还在位的时候,总叹气说苏联是老大哥,中国是老大姐,大哥大姐老吵架,让弟弟妹妹们怎么办啊。当年中苏交恶达到顶峰时,胡志明的接班人黎笋选择了老大哥。但现在眼瞅着老大哥深陷阿富汗自顾不暇,而老大姐那边靠改革开放搞得风生水起,不由得动起了换教材的念头。


虽然当时以黎笋为代表的亲苏派虽然已经意识到教材有问题,但否定教材就相当于否定过去的自己,因此尽管在土地租赁方面有过局部的改革,但迟迟没有实质性地改弦易辙。


终于等到1986年,黎笋去世,亲中派阮文灵上台,总算能名正言顺地抄中国作业了。


1986年12月,越共正式把早已计划的改革正式提上议程,以“私有化改革、开放市场、法治建设”三板斧为核心的“革新开放”拉开大幕。1987年,外商投资法亮相,意欲“动员一切力量吸引境外资本”,甚至还批准了外资全权控股。


当时,越南经济在美国的惩罚性禁运下已经隔绝于世十数载,靠着苏维埃最后的余晖艰难续命,外商投资法的颁布面向西方世界划开一道口子。


同年9月,时代周刊专访阮文灵,将他形容为越南的戈尔巴乔夫。这话对知道历史进程的我们说来可能不太吉利,但放在当时的语境下,无异于公屏刷满“阮文灵是美国人民的好朋友”。


在好朋友的呼声下,世界银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亚洲发展银行的资金蜂拥而至,越南的外国直接投资(FDI)从1987年的近乎不存在,一路高歌至1994年占GDP的11.94%。之后越南也开展了自己版本的公私大讨论,并在1992年让宪法正式承认了私营部门的角色。


1992年的世界,有位中国老人在南方画了一个圈,布什在戴维营会见了叶利钦,越南为革新开放完成了改宪,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


1985年,越南人均GDP只有231美元,而到2019年已飙升至2715美元,翻了10倍,与此同时疯狂加群——1995年加入东盟,2007年加入WTO,今年6月又与欧盟达成自由贸易协定,约定在10年内取消99%以上的关税,且对欧71%的出口将获得立即免税。


2011年,越南取代中国成为耐克的全球最大生产国,而这只是在越南制造业迅速发展的背景下,中国产业转移到越南的缩影。


2000年后,越南GDP迅速增长


但看起来风光无限的越南经济,却面临一个难解的问题——重工业。


重工业:轻工业发展的瓶颈


1976年统一之前,北越提出优先发展重工业,但后期又转向了农业和轻工业;二五计划(1976年~1980年)中,提出了在保持农业和轻工业的基础上优先发展重工业。


但这导致了和苏联老大哥一样的命运:缺少消费品和粮食,生活水平急剧下降。有个编排越南的段子这么讲,黎笋向勃列日涅夫请求援助,勃回信四个字“勒紧腰带”,黎笋也回了四个字:“请给腰带”。


1982年3月,越共五大在七年封锁、要啥没啥的经济危机背景下召开,总算确定了努力发展消费品的方向;这是为四年后解放经济埋下的伏笔,也是对重工业依依不舍的最后一次告别。此后甩开包袱的越南轻工业终于能两条腿走路,开启一段出口辉煌。


重工业和轻工业本应是一对相辅相成的孪生兄弟,但对资源极度匮乏的越南而言,二者还处在同一个子宫里争夺养分的胎儿阶段,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然而重工业在工业发展中又占据着不可或缺的地位:重工业是生产机器的机器,是供应链的供应链。轻工业的升级换代,依赖于重工业中的机械设备制造、冶金、化工原料、电子工业等等部门,没有重工业的输血,轻工业链条就难言自主。


50年代初,中国能造桌子椅子,能种粮食,能磨成面粉,可一辆汽车,一辆坦克,一辆拖拉机都不能造。因此中国第一个五年计划就提出,大规模发展工业化建设,其中重点是重工业——越南初期的作业其实没抄错。


但个人努力很重要,历史进程更重要——中国的重工业发展,有其不可复制的特殊天时。


二战结束后,美苏在东亚扶持代理人,美国钦点了日本,苏联选择了中国。在当时杜鲁门“抵抗一切共产主义威胁”的围剿下,苏联对中国开始了不惜代价的援助,其中影响最深的就是“156工程”。


整个援建工程涵盖了能源、冶金、化工、机械、军工等几乎所有核心工业领域,传送了1100套建设项目资料、3500套机器制造图纸、950套技术资料和2950个专题的技术说明书,


而对这一切震撼中国业界的珍贵材料,苏联只收了一笔钱:文件复印费。


156工程的覆盖面之广、传授程度之深,在全球技术援助史上都难以找出第二个例子。成体系的工业技术转移后,中国这片传统的农业土地上直接平地起高楼,从此不仅能造桌子椅子,也能造坦克飞机。


后来70年代发生石油危机,尼克松在经济和越战的内外交困下深感无力单抗苏联,只能向北京暗送秋波。北京抓住了这次跨越太平洋的握手,1979年,中美建交签订35个条约,其中就包括大量技术方面的合作。中国因此迎来第二次重化工业升级,真正为现代化发展奠定基础。


人大温铁军教授指出,工业化就是“资本增密”的过程。早期资本的缺乏限制了越南重工业的发展,成为了越南制造业的瓶颈。


2018年,越南从中国进口了814亿人民币的机械设备,占该类别的40%;农业机械中,有一半来自中国进口,而本国生产只占15~20%。虽然电子设备也是越南出口的重要组成,但30%的智能手机零部件,以及70%的制造企业主要零部件仍然依赖中国供应。


重工业的落后,让越南终究只是个材料与设备都靠外国进口的组装车间。


因此,关于“越南行不行”,必须一分为二地回答:一个选择了正确发展路线的国家,一套经得起多次考验的政策,一群同样深受儒教文化影响、骨子里能吃苦耐劳的人民,如果不能因此过上幸福温饱乃至富裕的生活,是有违客观规律发展的;否定越南,就是否定过去的我们自己。


然而,妄议越南就此能取代中国,就好比当年我们高呼的超英赶美,同样荒谬无稽。若想建成中国式全产业链,重工业是越南首先得跨过的一道大槛,否则哪怕配齐了全套轻工设备,只要有一个零部件坏了就得从原产国进口,更别说自主升级。


越南:竞争者还是追随者?


几年前,越南翻拍《还珠格格》,一度在中国社交媒体上反向输出了不少知名度。粗犷如土匪下山的小燕子,虎背熊腰烟熏妆的紫薇,阵容属实辣眼睛。不过除了演员形象出圈,最让人诧异的还是中国流行文化在越南备受热捧的事实。


越南版还珠格格


Facebook上,一个名为Weibo Vietnam的小组光靠搬运微博知乎就攒了150万粉,日常点赞过万。《快乐大本营》《爸爸去哪儿》等娱乐节目一经播出就被翻译为越南语,在当地最大的视频网站无时差更新。


《延禧攻略》上映,越南版甚至比国内还快9集,以至于中国剧迷还在热议反派角色的命运走向时,反而境外先传来喜讯:尔晴已在越南被赐死。


从传统上,越南其实一直属于东亚儒家文化圈的一员。两千年前始皇帝扫六合灭八荒,派河北人赵佗任南海龙川令,辖区便大致是如今的越南;公元前207年秦灭,赵佗自立为南越王,定都就定在广州番禺,广州著名步行街北京路动工时一不小心还挖出了南越街道遗迹,中越联系可谓千丝万缕。


在汉人的不断教化下,越南第一套书面文字系统就是文言文,到20世纪初,越南知识分子甚至还在用中文书写对汉语和科举制度的檄文。直到1910年法国殖民,文言才被拉丁化拼音文字取而代之;而十二生肖、农历春节等传统则被保留了下来,甚至同样的春运也在工业化后的越南城乡连年上演着。


从历史角度更宏观地看,一直以来,越南与其说是中国的竞争者,不如说是中国发展的区域受益者与追随者。目前,越南在全球制造业中扮演的角色,是中国落后产能的承接国。中国不能也没有必要继续陷于利润日渐稀薄的低端产业,那样既不利于产业升级,也不符合人口条件。


2011年至2017年,中国劳动人口占比在老龄化的趋势下逐年下降;随着生育率下滑已成既定事实,劳动人口绝对值预计也会在2030年后出现大幅下降。中国需要低廉的越南消费品,去保障一个供给充足物价平稳的未来。


最新发布的十四五规划中,新世纪第三个十年被定义为“中国创新和高科技发展的阶段”。低端产业向越南的转移,是迈向高新技术行业必须完成的转身。然后,才能腾出资源与劳动力,朝着更远大的目标前进。


毕竟,我们曾筚路蓝缕用十亿双袜子换来一架波音飞机,就是为了不必再用袜子换飞机。


参考文献:

[1]An Interview with Viet Nam's Nguyen Van Linh, Time

[2]The Manufacturing Alternatives to China, BlackSmith International

[3]越南:必须成为“世界工厂”!零部件却依赖从中国进口,金十数据

[4]张维为:邓小平侧记——回忆邓小平1985年的一次谈话。

[5]施展:溢出,中信出版社,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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