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编织大学生有偿实习暗网
2021-01-19 21:00

谁在编织大学生有偿实习暗网

这张暗网里看起来没有受害者。大学生付费购买实习机会,是应对竞争压力的应激反应;机构和个人则觉得有利可图,最终他们联手挤走了更多普通人。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财经十一人(ID:caijingEleven),作者:刘以秦、张梓清、顾翎羽,编辑:谢丽容,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普通一本大学在读生李莉今年大三,明年毕业在即,这个没有任何现成社会资源的女孩开始为实习焦虑。


学姐学长告诉她,没有一份好的实习,几乎不可能进入名企工作。一个985本硕的计算机系学生被某大型互联网公司的产品经理岗拒绝了,因为没有相关实习经历。这样的故事她听得越来越多,所有故事最后都汇总到一个关键点——没有大公司实习经历,找不到好工作。


李莉的邮箱里躺着几十封投出去的实习岗位申请简历,偶有一些不知名公司的边缘岗位给她回信,但这不是她的目标,她希望能申请到一个和同学相比不逊色的大厂、头部机构的,看起来比较核心的岗位。她心里有一个执念:没有好的实习经历,就不可能顺利就业。


通过各种复杂分散信息的指引,李莉最后找到一个能够去大型公司实习的渠道,而且还可以任意选择公司和岗位,不过,这需要她花一笔钱,大概在几万元。


身边确实有人是这么干的。去年,吕方通过一家知名留学机构购买了一个实习机会,花了2万多元。不过,这个实习看起来非同寻常。


这是一个知名快消品公司的远程实习岗位,为期一个月的实习过程中,她既没有去过公司,也没有见过导师;实习结束后,她没有拿到盖章的实习证明。中介告诉她,如果有需要,那个从未谋面的导师会给她证明她确实在那边实习过。


吕方后来告诉《财经》记者,如果她想要开实习证明,也不是不可以,但是要加价,总价差不多接近4万元。


吕方最后没有加钱。她选择相信中介和那个没有见过面的“导师”。在简历上浓墨重彩加上这段实习经历后,她说:“这笔钱花得值。”


花钱就能实习,只为装点简历——这张明显和正常实习不同的暗网利用正规中介公司的招牌,向焦虑的大学生伸出了橄榄枝。


这张网络到底如何运行,为什么几乎能够提供所有大型互联网公司如腾讯、阿里、百度、京东、字节跳动、滴滴和美团“实习”机会?它们之间如何配合?谁在其中发挥主要作用?


今年11月底,《财经》记者通过这张暗网,花费2万余元,顺利拿到一个美团公司程序员的远程实习岗位。12月3日,在《财经》记者询问该公司相关负责人,美团是否有和外部机构联合开展付费远程实习项目后,美团公司发布官方声明称:美团从未与第三方机构或个人进行过所谓“收费实习”合作,公司内亦无收费的实习项目,提醒广大学生谨防上当受骗。


大学毕业生就业焦虑已经现出。《全国高校毕业生就业调查报告》数据显示,2019年,中国落实就业的毕业生比例为80.1%,这个数字里包括继续升学。也就是说,每5个毕业生里,就有1个暂时还找不到方向。根据教育部今年2月发布的数据,硕士招生规模比去年增加18.9万人。



受新冠疫情影响,就业焦虑进一步放大,上半年不少公司都无法正常营业,猎聘大数据研究院今年4月发布的《2020应届毕业生春招求职报告》显示,今年高校毕业应届生达到874万,当时有超过七成的应届毕业生尚未签约,但企业对于应届生的招聘需求规模同比下降22%。




到了12月,尚未找到工作的应届毕业生总量下降,但还有很多人漂着。一位在今年11月终于和单位签订了劳动合同的同济大学应届毕业生对《财经》记者说:“我终于落地了。”


包过的实习offer


李莉告诉《财经》记者,最初接触到付费实习,是同学朋友圈的一条公众号推文:付费名企实习——咨询、互联网、金融内推,业界资深导师带教,快速提升背景。这是她第一次听说“付费实习”这个说法。同学私底下告诉她,可以在淘宝上搜索关键字“实习内推”。


《财经》记者在淘宝上搜索“实习内推”,店铺很多。一家声称可以内推互联网大厂实习的商家,评论区几乎是清一色的好评,其中一条说自己通过付费实习在某互联网大厂成功留用。简单咨询后,一位名叫卡尔的中介人员发来实习内推介绍。


卡尔说,如果是普通一本学历,想去腾讯、阿里巴巴这样的大厂现场实习,难度很高,但一些中等规模的互联网公司,比如滴滴和网易,可以包过。内推实习价格一般在2万~3万元,并承诺如果没成,可以全额退款。


卡尔告诉《财经》记者,他拥有外人没有的一手内部资源,只要简历通过他们的审核,可以直接递到公司内部。他强调,内推能够大幅降低找实习的难度:假如正常用人单位对简历的要求是90分,通过他们的内推渠道,60分的简历就可以包过。


接着,卡尔展示了一份实习内推的简历评分表:985院校有50分的基本分,普通一本院校是30分,二本院校只有10分。除此之外,还有一系列加分项和减分项,比如理工科男生加10分,金融专业女生减10分。



他一再向《财经》记者保证,他们的内推和正式实习一样,都会走人事流程,在付完定金后会正式签合同。


卡尔还发来了几份简历,称这些都是他们做过的标杆案例。这些简历无一不被填得密密麻麻。很多同学都来自国内外名校,拥有三四个一流名企的实习经历,各种软件工具都熟练应用。优秀得像“别人家的孩子”。


“你如果自己找实习,永远也不知道一个名额背后有多少大神在竞争,几十几百几千个都不夸张,而内推竞争的只有自己。”卡尔说。


一位香港中文大学研二学生参加了今年的秋招,她告诉《财经》记者,一同参加面试的同学大多有过多段实习,再边缘的岗位,都有同学的实习经历能够与之精准匹配。


卡尔提供的流程是,先审核匹配岗位,确认岗位后,先付30%的定金,收到面试后再付30%,最后拿到offer再付尾款。


12个小时后,卡尔发来了4个滴滴的实习岗位,分别是战略实习生、数据分析实习生和两个内容运营实习生岗位。


卡尔提供的标杆简历都被裁去了个人信息的部分,只有一位付同学的简历,因为将手机号写在了页眉上,被保留了。


《财经》记者联系上了付同学,求证实习内推的真实性,这让看似简单的付费实习变得诡异起来。


谁是骗子?


得知来龙去脉后,付同学表现得十分震惊和愤怒,他声称自己从来没有在实习上花过一分钱,更没有找过这家付费实习机构,完全不知道自己的信息是怎么被泄露出去的,并向《财经》记者强调,千万不要相信这些付费实习中介,还是要踏踏实实找实习。


随后,付同学立刻发了一条朋友圈,吐槽自己的信息被中介贩卖,称自己的实习都是留学指导曹老师帮助他完成的。3分钟后,他又在这条朋友圈下面补充说道,卡尔和他所在的中介已经给他提供赔偿,希望他删掉这条朋友圈。


《财经》记者就付同学的说法询问卡尔,卡尔反驳:“他肯定说自己没有付费内推,他本身是学生,自己也是二道贩子,倒卖实习。”他还声称有付款交易明细的截图,但不方便提供。


“他在某知名互联网公司名声都坏了,多的我也不想解释,你去找他吧。”随后卡尔删除了《财经》记者的微信好友。


付同学说,他已经获得新加坡南洋理工和一家顶级英国高校的offer,现在麦肯锡实习,如果有需要的同学,他可以帮忙找实习。“不收钱。”他向《财经》记者强调。


付同学说,互联网大厂里有很多朋友,都来自北大、帝国理工、浙大等知名院校,可以做内推。他刚刚帮助一个简历空白的同学拿到了字节跳动的实习offer。


但付同学转而又提到了钱。他说,实习内推前,需要进行面试辅导,不然有了内推机会也抓不住,辅导费用是一次1~1.5小时的课程250元,一般面试前要上4~5次课。他强调,相比中介机构而言,这个价格十分“实惠”,“外面的求职机构一次要1200”。


他说,一般实习要进行三轮面试,所以每次面试前都还要再进行培训。但多位实习过的大学生告诉《财经》记者,大部分公司一轮面试就够了。


当天晚上,付同学真的删掉了那条质问卡尔朋友圈。


大学生找实习时,企业内推确实是一种相对高效的招聘方式。候选人通过内部员工的推荐可以直接进入面试,免去繁琐的笔试等环节,成功率更高。在知乎上,一位名为“大欣V”的用户回答了很多付费内推实习相关的问题,其中就包括之前机构向她承诺的“保offer”。


大欣曾经在一家留学机构工作过大概一年左右的时间,与很多求职机构有过合作。他告诉《财经》记者,一般中介机构卖的最多的是线上远程实习,这种价格最便宜,一般在1.2万元左右,实地实习走人事的最贵,价格在2万~3万元左右。内推的难度和实习的价格成正比,远程实习的岗位最多,内推起来也最容易。因为和他保持联系的大企业员工,一个人可以带10个远程的实习生。


内推的过程,也没有想象的那么复杂。机构口中的一手资源,一般指企业中能够带实习生的员工。他们拿到资源的方法也五花八门,有的是私人关系,有的是通过领英、邮箱等渠道主动联系。中介从学生手里拿到钱后,就去疏通关系,打点相关的负责人。


他们会在闲鱼上、知乎上打广告,写一些文章,就好像电线杆上的小广告一样,有需求的同学会留意到。“这本来就是一个相互吸引的事情,学生也会主动问机构。”


能不能包过,实质上是概率的问题。大欣表示,1000个人里总有成功的案例,即便是不成功退款,也没什么损失,成功了,就是标杆案例。如果中介能够触及到企业中比较高级别的负责人,就可以“直接把人放进去”。


这是一个灰色甚至黑色网络。



大欣遇到过有学生付费买了一个四大(普华永道、德勤、毕马威、安永四家会计师事务所)的实习岗位,发现带他的人根本不是四大的,是券商的人伪装的,也没有在项目现场,只是临时找了些人,租了一个办公室。


“一般这种情况会退钱,因为他们也不想闹出官司。”大欣说,这早已形成一个产业链,有的大中介机构甚至已经有过几轮融资。


他提到的大机构是Unicareer(职优你)。这家求职机构成立于2014年,已经完成6轮融资,新东方参与了其中3轮投资,投资方里不乏知名投资机构,包括东方富海、昆仲资本等,猎聘网也是股东之一。总部在纽约,包括北京、上海、深圳等多个城市都有办公室。从宣传海报到公众号运营再到顾问的头像的包装都显得十分专业规范,所有的宣传海报上,都打上了新东方的标签。


该公司声称,已经帮助18431位用户完成了求职对接,与1802家世界知名企业官方招聘合作,包括阿里巴巴、京东、复星集团、海航集团等。


如果说中介卡尔和付同学都是这个利益网里的小鱼小虾,以专业求职机构面目出现的Unicareer就是一条大鱼。


大鱼浮出水面


通过Unicareer的官网,《财经》记者联系上了一位求职顾问,称想找实习。相比卡尔,Unicareer顾问显得专业的多,卡尔找4个实习岗位花了12个小时,顾问只用了20分钟,就发来了10个大公司的远程实习岗位,并且五花八门。其中腾讯3个,美团点评、新浪微博、联合利华、字节跳动、滴滴、阿里巴巴、英特尔各1个。


全部免面试,包过。


这些远程实习的时间集中在1个~2个月,每周只要实习5小时~6小时,就可以获得实习证明、推荐信并支持背景调查,价格为1个月2万元人民币,2个月3万元。“这已经是最低价格了,我在这里工作了6年,从来没有这么便宜的价格。”顾问说。


但多位资深HR告诉《财经》记者,通常一个大学生的实习期不会低于3个月,因为前期需要学习、磨合,3个月之后才能算开始上手了。


Unicareer的顾问则一直向《财经》记者强调,1个月的时间也可以学到很多东西,她发来了一系列导师的背景资料和学员们的作业。导师无一不是毕业于名校且供职于顶级的金融、互联网或咨询机构。


他们还可以提供“马赛克”服务,承诺不会泄露任何个人信息。当《财经》记者询问是否走正式人事时,顾问则开始岔开话题,“会开实习证明的,实习成果我们也会帮你做的,之后的简历我们会一个字一个字给你优化。”


反复追问下,顾问只好回答,“走不走人事有什么关系?反正最后会开实习证明。”


顾问还强调,国家规定实习期不能超过3个月。



事实上,国家没有这样的规定,《劳动法》只规定了正式员工的试用期时长不能超过6个月,实习期则是用人单位和实习生协商确定。一位知名券商公司的员工告诉《财经》记者,实习期低于3个月的,公司不会开实习证明。


多位资深HR表示,实习期不满3个月,几乎没有意义。一位互联网大厂的HR提到,她的经验是,如果应届毕业生的简历上面的实习不超过3个月,通常会认为这是“给简历凑数的”。


但她转而又说,“那也比连凑数都没有的简历要好一点。”


接下来的几天,Unicareer顾问不断打电话来,称岗位数量有限,赶快下单,“只要付了钱,岗位可以留半年,不付钱就被别人抢走了”。她还提醒,如果手头紧张,可以用信用卡分期付款。


《财经》记者发现,她提供的实习岗位都是在线远程实习,当被问到是否有线下实地实习的岗位时,顾问说,线下实习不划算,“现在大家都戴口罩,你也看不到对方的脸,不如线上视频面对面亲切”。并且,价格要贵一倍。


一个月的实习从线上换到线下,为何多出2万块?顾问说,那是因为要给你安排工位需要钱。什么工位一个月要2万块?顾问再次解释,普通一本毕业生很难进线下的实习,然后抛出一句话:“想走捷径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诡异的“实习”


正式进入付费实习的流程后,事情变得越来越诡异。


顾问称,“如果你以后想去那家公司上班,那现在就不要去那家公司实习。”这有些奇怪,正常情况下,有不少同学因为实习表现不错,留在公司正式入职了。


付款后,顾问给《财经》记者提供了美团的实习岗位,带实习的美团员工张环宇通过公司邮箱发来了欢迎信,简单沟通了接下来的实习方向后,又发来了第一周的实习任务。


打开邮件,是3个Python入门基础教材,与实际的业务并没有直接关系,张环宇甚至拒绝透露实习的具体部门,“等实习结束后你就知道了。”


等到第二周,收到的工作邮件是SQL基础教程,这些教程和素材在百度上都能搜到。当被问到是否能拿到实习证明时,张环宇回答,“不知道,你去找Unicareer吧,我只负责发工作任务和答疑。”


这一次,Unicareer顾问却换了说法。她明确告诉《财经》记者,不会有实习证明,只有推荐信和支持背景调查。这个答复对应上了顾问提醒的不要去未来想入职的公司实习,因为这个“实习”是假的,如果将这段实习写在简历里,会被认定为编造简历。


前述资深HR告诉《财经》记者,如果是招聘只有实习经历的应届毕业生,一般不会去做背景调查,因为背调需要成本,调查实习经历不划算。“如果在本公司实习过,HR手里都有信息。”


《财经》记者询问张环宇带一个这样的实习生能拿到多少钱,他说,“没多少钱,还比不上一天的加班费,签了保密协议所以不能说具体金额。”


在另一家求职机构,《财经》记者发现了同样的“套路”。该机构员工称,分给导师的线上实习费用是一个月一个学生4000元,没有讨价还价的空间。《财经》记者多次追问原因,上述中介机构员工回复称,不少大型公司员工在跟他们保持联系,“现在远程导师有点多了”。


张环宇选择兼职带“实习”是因为他发现自己在美团的职业路径越来越窄。他在美团带了一个小团队。“在互联网公司里,30岁以上就很难往上升了。”他告诉《财经》记者。


他似乎没有深究这件事情是否合理。当被问到为什么选择Unicareer时,他说,是因为这是“大机构”,他的身份是“导师”,有了这段经历,以后可以往求职、培训、咨询等领域发展。


当《财经》记者询问美团官方这件事情是否合规时,美团相关负责人回复称需要先进行内部调查再回复。两天后,美团发布官方声明,声明称美团从未与第三方机构或个人进行“收费实习”合作,内部也没有收费的实习项目,所有实习生均需通过严格面试流程。“我方已针对该事件展开进一步调查,如发现有员工涉及,一经查实,严惩不贷。”


12月6日,张环宇向《财经》记者称,自己受到了内部质询。Unicareer中断了《财经》记者的付费实习合作,并表示会退回2万元费用。


Unicareer相关负责人告诉《财经》记者,这些来自不同公司的员工只是“外聘导师”,目前活跃导师超过1000名。“虽然不是正式实习,但也有价值,你们去看看那些来自小城市的,没有好学历背景的学生们,他们需要提升背景,去接触、了解大公司,我们只是给他们提供这样的机会。”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看起来没有人受到了伤害。


运行有序的网络


王宇在一家头部的互联网公司工作,几年前,有求职机构联系他,希望他能成为导师。在这个圈子里浸泡了几年后,王宇十分熟悉求职机构的一套打法。他告诉《财经》记者,公司里的员工只需要把岗位的信息告诉求职机构,机构便会通过自己的渠道去散播信息。“总有人会找上门来,最后只需要比对不同机构给出的价格,从中选择性价比最高的一家。”


内推实习并不都是“假实习”,不少都是真实习。企业招聘实习生的需求是真实的,大多数的付费实习中介都会说明,如果不能拿到实习offer,会全额退款,接100个学生,加上内推,总有能成功的。


涉及到利益,各方势力之间也会“厮杀”,王宇记得,曾经有一家求职机构叫卖一家知名投行的实习岗位,该知名投行发了律师函让他们把这个实习岗位撤掉,理由是干扰了公司利益,如果不撤掉就起诉。“但其实这家投行有固定合作的求职机构,会从合作中分到收入。”


“这个行业太暴利了,利润是外面的人不可想象的。”聊到最后,王宇再不愿意深入这个话题。他担心一些事情:会有更多的人进来,扰乱市场,也担心会有监管出现。他尽力保持自己在圈子里的“干净”,他只讲课,不直接卖实习,但是他的学生们一直提出想花钱买实习的需求,他会告诉学生们应该去找谁。“我不敢挣这个钱。”


这是一个像身体一样的网络,彼此间相互协调,单靠企业里的一两个人做不起来。有人贩卖信息,有人散播焦虑,有人负责“美化”简历,培训面试技巧,有人使用手里的内推特权,甚至,这些内推权都不需要使用。


机构的作用,就是将这些资源统一调度。


付费求职这一现象最早在留学生群体中出现,除了院校和绩点外,许多国外院校对候选人的实习和科研经历也十分看中,一些留学机构开始提供付费实习项目,帮助同学们“提升背景”。近年来,国内公司在招聘时越来越看重候选人的实习经历,越来越多的机构也将目光对准了国内高校。


僧多粥少的时候,大部分有需求的学生找不到实习。有人声称自己掌握了资源,不管资源是真是假,变现的几率都很大。王宇觉得,这个行业“玩的其实就是信息差”。起初是机构在卖,后来买过实习的同学也可以转型“回本”。


这种信息差也催生了越来越多的骗局。有的机构甚至会带学生做假项目,从对接的导师到项目内容都是机构自己一手操办的,从头到尾根本没有过所谓的“实习”。


接受采访之前,王宇刚刚接到一条私信,一位英国留学回来的女生向他哭诉,因为付费求职被骗了1.5万英镑。


相比暑期实习,企业对日常实习生的招聘需求更大,门槛不高,相应程序也更为简化。在一些企业中,只要用人主管同意,就可以直接录用。企业的招聘过程会产生一定的成本,所以会偏好实习时间更长的实习生,3个月以上是最基本的要求。


一位帮某BAT大厂招聘的负责人向《财经》记者表示,不需要HR介入,通过Boss直聘、校友群等很多渠道都能招到实习生。互联网大厂出于业务需要,经常会招聘大量的实习生。实习生人力成本更低,同时也不用负担五险一金,对用人单位来说,是“廉价劳动力”。


在一些互联网大厂里,每个员工手里都握有大量的内推名额。已经从某大厂离职的HR表示,不论是内推还是自己投的简历,都会先到达HR处,内推的简历会被优先查看。如果简历不过关,即使是内推的候选人也会被淘汰。如果进入面试的环节,只要用人主管同意,一般都可以招进来。


北京大学法学院副院长薛军表示,界定是否违法的准线很清晰,即员工是否在其中获利。如果是,就算倒卖实习机会,这是违法行为,属于“不当利用公司利益谋取私利”。


今年,许多公司曾公开发表声明,称从未授权任何第三方机构或个人对外提供有偿的面试和工作机会,也从未提供任何远程在线实习或工作项目。


字节跳动和腾讯的招聘相关负责人都向《财经》记者表示,公司没有任何需要候选人付费的招聘渠道,所有实习入职都需要根据候选人的背景来匹配岗位需求,经过专业的面试流程后才会发放offer。


大多数公司也对实习生招聘作出一定的规定,一家知名券商的员工说自己有一次在朋友圈发实习广告,写了公司的名字,被HR批评了。另一券商的员工向《财经》记者表示,自己的公司在这方面有严格的规定,实习生的招聘都需要通过HR的批准。


很多大型公司在职员工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花钱买实习,愿意免费干活还倒贴钱。一家已经上市的互联网公司市场负责人在一次实习生招聘过程中感受到了这种反常,“我们就直接给实习生说就是来打杂的,他们都愿意来。”


焦虑助推下的内卷


前一段时间,上海某大学大四学生王可正在实习的公司中新来了一位实习生,和组里的其他同学相比,这位同学的学历背景和实习经历都不占优。后来她才知道,这位实习生就是买实习的“VIP”,实习结束后,这位VIP删除了所有同组实习生的微信好友。


她一方面很反感刷简历和买实习的行为,认为这违背了正常的竞争公平,也让实习岗位的内卷化变得“卷上加卷”。另一方面,她又能理解,实习经历是一块敲门砖,如果简历上连一份很水的实习都没有的话,基本上连简历关都过不了。“所以有的同学宁愿去做一些很水的实习,再拿着这段经历去找下一段。”她告诉《财经》记者。


高薪行业名企的核心岗位,是同学们争抢的对象。同学们甚至愿意自己贴钱、贴时间,只要能够学到东西,或者,仅仅让自己的简历好看一些。


大欣认为,付费实习的存在是合理的,因为需求越来越强烈。“十年前毕业的学生,你让他们花个一两万块钱买个实习机会几乎不可能,但现在很多00后的家庭条件比较好。买双鞋可能就几千块甚至上万块了,他们愿意用钱这个优势去弥补自己的能力不足。”


招聘方手握权力,“如果两个背景差不多的学生,一个给钱,一个不给钱,他想从中赚点钱太正常不过了。”大欣说,“就像你在老家花钱托关系请人办事一样。”


付费实习是给那些有经济实力的人的捷径,用钱来平衡一些不足。但对那些能力水平刚够跨入门槛的人来说,曾经凭自己的能力可以获得机会,加上钱这个维度可能就会被挤下去。


这些门口排起长队的实习岗位也给了用人机构一定特权。王可记得,几年前一些券商的日常实习还会给实习生薪资,现在除了正式的暑期实习生,几乎不会发放薪资。


但现实是,实习经历并不是刷得越多越好,接受《财经》记者采访的多位企业中高层人士表示,他们更关注候选人对实习项目的理解程度和参与程度。这种时候,靠花钱刷来的实习工分,几乎不起作用。


教育部高校学生司副司长吴爱华近期公开表示,今年高校毕业生就业形势严峻,不只有疫情影响,也有经济结构调整等因素影响。这些因素有的是短期的,有的是长期的。


他强调,根据国家统计局统计数据,截至今年9月1日,高校毕业生就业情况要好于去年。但他也预测,2021年高校毕业生人数将首次突破900万人,规模增长必然使就业形势更加严峻。


据教育部预测,2021年高校毕业生将首次突破900万人,达到909万人,2022年毕业生将超过1000万人。


1998年修订版《新华字典》中有一句话,张华考上了北京大学;李萍进了中等技术学校;我在百货公司当售货员:我们都有光明的前途。在社交媒体上,这句话现在被当做一个冷笑话。


在今天这个时代,大学生仍然是时代骄子。教育部数据显示,截至2019年,中国14亿人口中,只有约4000万名大学生。


为了获得更好的就业机会,越来越多本科毕业生选择继续深造。考研能够延缓就业的同时,也在积累着新一波的洪峰,并且进一步加剧大学生就业难。2020年我国在读研究生人数已达300万人,而报名考研的人数更是在2020年首次突破300万人,达到341万人。


大趋势看,大学生在人口总数中的比例将持续上升。吴爱华预测,十年后,中国14亿多总人口中就会有3亿多名大学生。如何配置这些人才资源,调整结构、提升质量,是一个重要议题。


一位教育行业资深人士向《财经》记者评价,无论正规与否,付费实习都是大学生就业内卷化的一个显像体现。大学生付费购买实习机会,是应对竞争压力的应激反应;机构和个人则觉得有利可图,最终他们联手挤走了更多普通大学生。


“短期来看,除了堵住这个漏洞,没有其他更好药方。”他说,长期来看,需要挖掘更多就业资源、拓展就业空间,从人才培养到就业各个环节为大学生提供更多机会。


12月初,一位重点大学的教授告诉《财经》记者,今年他被分配的指标是要保证5个~10个毕业生就业,至少月税前收入5000元,研究生6000元,“每个老师都被分摊了指标”。


(文中李莉、王宇、吕方、张环宇、王可为化名)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财经十一人(ID:caijingEleven),原载2020年12月21日《财经》杂志,作者:刘以秦、张梓清、顾翎羽(作者为《财经》记者和实习生),编辑:谢丽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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