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费与反消费
2021-01-15 14:38

消费与反消费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NOWNESS现在(ID:NOWNESS_OFFICIAL),嘉宾:唐凌(牛津博士,以社会学为艺术)、赵大饼(自由撰稿人)、赵四(写作者,“别的女孩”的女孩),原文标题:《买买买对我们到底意味着什么?》,头图来自:《一个购物狂的自白》剧照


以往,我们刚出生的时候,首先要指认是男人还是女人,现在我们有一个共同而响亮的名字——消费者。


因此出现了一个当代都市生活奇景:一边是被网贷拖垮的年轻人,拆东墙补西墙,另一边是豆瓣上火热的攒钱小组,“0.9元解决一顿午饭”,“想喝奶茶求骂醒”。为什么我们的生活离不开消费了?消费自由是一切自由的前提吗?社交媒体时代有软文道德吗?


本期圆一桌,我们聊聊“消费至上”的时代。


消费自由是一切自由的前提吗?


NN:如今,翻开一本生活指南,满篇都写着两个字“消费”。我们消费食物,消费水,消费偶像,消费知识,消费情绪,消费生活方式,消费各种主义。一方面,女性通过消费在传统的男权社会获得了赋权和自由,粉丝通过消费为自己制造新的意义和愉悦;另一方面,这些看似“被消费”的又反过来围困我们。


如何看待这种“一切皆可消费”的现象?我们还有没有不以消费自由为前提的自由?


唐凌:说到这个话题,不得不回到两本巨著——马克思的《资本论》和西美尔的《货币哲学》。


在任何社会,人们都需要物的使用价值。然而在资本主义市场里,交换价值却成为了万物的尺度。我们看到的首先不是这个包包结不结实、好不好用,而是它的价格。劳动者和产品之间的关系是异化的,我们消费者和商品之间的关系何尝不是一种异化呢? 


日本文化中崇尚一种万物有灵,甚至一把小小的雨伞也是有灵的。伞君它会可可爱爱地参加百鬼夜行。资本主义的逻辑其实是对这种“灵”的破坏,打破了我们和物之间尊敬而依存的关系。因为一切都变得可以交换了,所以物的价值就完全被锁定在交换上。


老奶奶种的胡萝卜比不上进口超市里的胡萝卜,一万元的手表注定比100元的书有价值。但是定下来想一下,除了交换价值以外,我们眼前的物就真的没有别的属性吗?


西美尔认为,“货币只是通向最终价值的桥梁,而人是无法栖居在桥上的。”守财奴死守着金钱的桥;挥霍者其实不在意自己买了什么,ta在意的是挥霍这个行为带来的短暂快感;苦行者则把金钱这座桥视为魔鬼,避而远之。


但是正因为苦行者把对金钱的抛弃当作目的,所以在本质上和前两者并没有多大差异,大家都误把金钱这一手段当成是终点。我们都忘记了,我们本来不是为了上桥而上桥的。不管另一边是什么,我们本来的目的是想去彼岸的。


如果消费的本质是用交换价值的尺度来衡量一切,那么好了,不仅身体、知识、偶像被量化,甚至爱和关怀也可以被量化了。现在这些东西不仅分出了“高下”,而且也可以“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了。


不仅如此,我们在以金钱衡量世间万物的时候,我们也被同样的尺度衡量着。人不能栖息在桥上。但是待久了,我们也被桥吞噬了。


赵大饼:消费社会有两层逻辑。一个是,工业化生产让所有东西变得高度一致,人们接触到的信息、物品、观念非常统一,那大家都一样了,怎么才能让自己显得独特,找到存在感呢?就是通过物品的差异。


这里的物品更多是符号意味,包括各种听歌品位、看展品位、批评郭敬明的品位。因为当代人的需求不是对物品的需求,而是对差异的需求,差异要通过不断更新来实现,所以就陷入一直买买买。


现在的状况是,除非远离现代文明,回归原始生活,否则是没有撇清消费的自由的。因为整个社会更新的频率非常快,隔几年就有新技术新产品出现,社会通过商业逻辑不断向前,你只能通过消费跟随,要么你本身成为商品被消费,或者你成为类似“不知道如何使用二维码的老年人”数字弃民。


赵四:为什么我们会反复思考“消费”这件事?当我开始把“花钱购买”这个行为摆在桌子上琢磨的时候,意味着我已经感受到其“反客为主”的威胁了。我的生活里充斥着各种形式的商品,犹如跋涉于儿童王国的塑料球海洋。


我想,会有这种烦恼的人,大概有一个相对整齐划一的用户画像:从教育程度、薪水、品味、居住地到每年去宜家的次数,从飞行里程积分到公众号关注列表。好玩的是,我们这帮最用力花钱购买“独特”以装点“个性”的人,恰恰是数据最好推测的人。 


因此,对于这个提问,我们很可能要从椅子上走下来,对着镜子回答:与其说“一切变得皆可消费”,不如说是我们这样的人,恰好是消费主义的枪眼所瞄准横扫的对象。就像某种烈鲨所偏好的鱼类,总觉得游到哪都面对着一张深渊巨口。


在消费的王国里,我们享有程度不同的自由;还有很大一部分人,并没有进入这个国度。在“有购买力的人才算人口”的商品社会计量标准里,他们的存在,大概相当于“飞禽走兽”。


互联网时代,有软文道德吗?


NN:如果说十年前还有几句红遍大街小巷的广告语,社交媒体时代的广告则越来越隐蔽、越来越“软”了。它会出现在一篇看似讨论当代生活的文章里,博主KOL的好物推荐、穿搭指南里,以一种悄无生息的方式入侵你的生活,抢占你的注意力。


如何看待无处不在的软文?这种混淆了虚假与真实的推广方式道德吗?


唐凌:这个问题的核心不在于“硬”和“软”,而是信息本身成为了生产资料。在这种基础上,我们生产-加工-传播-再消费信息,也就是信息时代人人都是prosumer(产销合一者)


我觉得在信息时代去讨论混淆是没有意义的。除了资本游戏以外,互联网企业盈利的三大马车是广告、会员和电商。ta就算不在电商(好物推荐)这个层面赚你的钱,也在你浏览的时候分了流量的一杯羹。


很多平台会打着给用户“免费”提供一个社交场地的幌子,来收集你的各种数据,然后跟各大商家分享,精准投放广告。


从这个角度来说,没有任何的信息是“清白”的。关于这一点,大家可以看一下《监视资本主义》。比如《宠物小精灵》这个游戏,一方面你用手机摄像头帮Google完善了地图(特别是建筑物里面地图);另一方面,它把你带去了大数据计算下你可能消费的地方。那种明显的软广是不是相形见绌了呢?


所以我们要尽量守护好自己的信息,因为当我们的衣食住行、听的歌、看的电影,甚至约会的对象都由这些互联网巨头收集、预测和决定的时候,我们生而为人的那一点自由,和那一点因为未知而产生的无限可能性,也消之殆尽了。 


赵大饼:如果把道德定义为“利他”,不道德就是对你有损害,那这个问题也就是说“软文会让你的生活变得更糟吗?”除非软文内容不实、占用隐私强行输出,否则许多读者是完全知道“好物推荐、穿搭指南”里是含广告的,但是ta们本身就有这个需求,软文只是给ta们提供一个选择。


不只是软文影响人,所有信息都影响人,一个愿打一个愿挨,那软文就没什么不道德的。


赵四:这让我想起有一年我刚从山里回到城市,接受了大自然的洗礼后,看哪都不顺眼。我给老师写信说,自然无一不美,置于其间的人造物显得那么可笑又丑陋。看惯了山川与溪流,像薄肥皂似的楼房与密封罐子地铁,实在糟糕透了。


老师给我回信:纯净的自然,正在默默包纳乌七八糟的我们。


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问题。从此我意识到,“允许”是一种比洁癖更松弛的美德,就像杂草丛生是互联网最好的状态。


生活越来越便利,人们压力怎么更大了?


NN:很多时候,我们消费是为了获取便利,但是这种便利越来越让人没有“活着”的感觉了。手指点点就可以买菜、吃饭、洗衣、上门清洁,生活全方位互联网化。


因此省下的时间被用来无所事事地闲暇了吗?并没有。人们投入更多的精力在工作当中,提升效率,提升KPI,开更多的会。高压力和高便利你追我赶,我们的生活太便利了吗?


唐凌:首先,我不会说科技让生活变得便利是一个谎言。我是一个用手洗过衣服,也用过洗衣机的人。但问题是,在现代社会,它给你省下半小时,就会在别的地方榨干你一小时。


如今充斥在我们身边的信息是什么:一个月速成英语,3天掉10斤,30分钟艺术史。我们之所以觉得时间不够用了,是因为这些需要时间慢慢打磨的东西现在都加入了速度文化。快餐、快时尚已经习以为常了,现在连减肥健身也要立竿见影,甚至学习也要碎片、速成。


以前洗衣服的半小时,你如今要一边听英语,一边和客户应酬,甚至过程中你最好还要扎个马步把肥给减了。这些东西是压力的来源,也不是有了洗衣机就可以解决的。 


另外,你刚刚举的这些例子有一个特点,就是这些工作都属于再生产领域“女人干的活”。让男人去生产,女人无偿再生产本来就是父权延续的核心。然后科技和女权发展到现在,其实是让很多女性去生产领域拼搏,然后把再生产领域的东西分给科技,或者其他更没有生产力的人。


但这样做还是基于一个假设,就是有意义的生活是不断创造生产力的生活。我们有没有想过,或许人生的意义不完全在生产领域呢?或许生命的意义在于看日落、虚度时光,以及种菜、和植物一起成长、做饭和吃饭呢?


我不是说工作是没有意义的,只是想提出,没有慢的比照,其实快也是没有意义的。没有再生产,其实生产也是没有意义的。或许这种基于性别的分工和鄙视链才把我们作为完整的人的部分夺去了。


赵大饼:人们的压力来自无止境的比较,便利以后,想要的是“更”便利,美丽以后,想要的是“更”美丽。因为永远都存在“更”,生活的便利程度就是没有止境的。这个逻辑就是人类进步的逻辑,只是现在“更”的变化速度太快了、范围太广了,稍微没跟上就落后于人、落后于社会。


赵四:除却少数活在消费终端的人,当代便利生活,你我既是发出者,也是接受者。吃完外卖员送来的便当,你抹抹嘴继续给买菜小程序写代码,在工位上拱起身子化为一只便利蜂。表面上看,我们享有人类文明的极大福利,但我们是主体吗?关于想不想方便、多大程度的方便、愿意为这方便牺牲多大的自由,有人问过你的意见吗?


我们不过是被动卷入一场名为“便利”实为“逐利”的游戏里罢了,是“便利”的沾光者而不是拥有者。醒一醒,你是为“便利”打工的劳动家。


“反消费”会让我们变成更好的人吗?


NN:在消费主义浪潮当中,“反消费”也是可以被征用的话术。就拿这两年流行的极简主义、断舍离来说,这些号称抵制消费的论述往往导向的是“更高级的消费”。家装得是无印良品风格的,出门要穿Lululemon(疫情期间消费降级,Lululemon营收却大涨21%),才能成为合格的反消费人。


反消费、甚至是不消费,可以让我们变成更好的人吗?


唐凌: 我们可以换个角度来看。首先是如果要成为一个更好的消费者,这里的“更好”不是审美取向上的好,而是去做一个在意生产关系和环境的消费者。


比如在超市和小店之间选择小店,在量产和手工之间选择手工,在商业企业和社会企业之间选择社会企业,在快餐、普通咖啡连锁和公平贸易之间选择公平贸易,在塑料包装和轻包装之间选择放弃塑料,在新产品和二手之间选择二手等等。


其实大家可能会惊喜地发现,这样做收获的不仅是更独特的产品、更少的碳排放量,更是一份久违的人情。


另一方面,我觉得可以尝试绕过金钱到达“彼岸”。比如说小范围内的合作关系,你帮我梳理工作,我给你做饭。再比如之前我在英国读书的时候会自己挖野菜、抓小龙虾,其实都很好玩,而且也极大的改变了我跟自然之间的关系。在森林、草地里走着,能叫出来的动植物的名字更多了,而且也随着它们拥有了姓名,变得更加亲近。


赵大饼:市面上众多反消费的做法,本质上还是遵循着消费的逻辑。无论是为了极简,买更多极简所需要的商品,还是克制自己不买(一旦进入买和不买的二元选择,就是同一套困境)


可以用唐·德里罗《大都会》的句子来回答:“这些反抗者,这些示威者,他们不是资本主义的掘墓人,他们是自由市场本身。这些人是市场创造出来的幻象。他们不存在与市场之外,不论去任何地方,他们都无法置身市场之外——没有市场之外可言。”


“市场文化是全面而彻底的,它制造了这些男男女女。这些人为他们所鄙视的体制所不可或缺。他们为其带来能量和定义。他们在世界市场上成为交易的商品。这就是他们存在的目的——为了令这种体制充满活力和永久延续。”


如果“更好”意味着更有掌控力,那反思消费,然后做出行动,本身就是让自己对消费社会更有知觉,也就是成为更好的人。


赵四:我们向往狂风骤雨的六十年代,缅怀尚为纯正的嬉皮年代,因为在现在的世界里,一切宏大意义都被消解了,连反抗方式都是那么轻微——一个拒绝扫码付款的消费者,可能是你唯一的社会身份。


因此我们不满。我们举手说,要反消费。我们不想将多巴胺分泌训练有素地与消费绑定,犹如不知道自己的生命被谁握在手里的提线木偶;我们不想过一种挤压的生活,在这种生活里,消费被规定为唯一化解压力的途径——但也仅此而已了。


欲望是一体两面的。在一个全民搞钱的时代谈“反消费”,就好比拿起一根筷子而听凭另一根掉落。你大可以说你自有一套不被打扰的行为与生活方式,但对于大多数人而言,人人的生命经验是彼此编织而相互牵制的,在一个复杂精密的系统性困局难以独善其身。


至于“反消费”可以被收编为一套话术,是因为“成为更好的人”这一话语本身,就是一种消费思维。


首先,你有一套不知道从哪里嵌入的形容词构成的美好愿景;其次,你被允诺通过占有某种行为、某种想法、某样物品以达成愿景;最后,在这个过程里,你始终是悬置在空中的,像一只不断振翅的蜂鸟企图达到彼岸——这套东西的可视化,一般称之为“广告”。


无论是消费还是反消费,想解决的无非是“我到底是谁”的追问。但事实上,并没有“我”。你我只是一团因缘聚合的碳基生物。所以,保持呼吸就好。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NOWNESS现在(ID:NOWNESS_OFFICIAL),嘉宾:唐凌(牛津博士,以社会学为艺术)、赵大饼(自由撰稿人)、赵四(写作者,“别的女孩”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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