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中欧商业评论（ID：ceibs-cbr），作者：尹晓琳，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2020年11月底，美国当选总统拜登提名珍妮特·耶伦出任下一任财政部长。74岁的耶伦曾是美联储主席，也是美联储百年历史上的首位女性掌门人。
《经济学人》用“众口可调”评价这位笑起来如“邻家姑妈”一样和蔼的经济学家。她在市场、政客、劳动者中有着很好的人缘，一众政策专家曾模仿耶伦的着装习惯立起领子向她致敬，无论是进步左派还是保守右派都能在她身上看到某些称心之处。
但如果有人认为她是凭借“温和”的性格魅力而走上世界经济领域权力巅峰，那就大错特错了。
研究劳动力经济学出身的耶伦是典型的技术性官僚，极为注重专业性，和她吃饭的客人必须准备好与她谈论的经济学话题。在美联储内部，她以办事效率高、沟通直率、对经济数据敏感而见长。
她甚至是耿直而强硬的，更准确说，耶伦制胜的关键在于她找到了强硬与柔软间的微妙平衡点。
一、“可盐可甜”的领导力
时间回到2014年，和耶伦一起竞选美联储主席的热门人选是美国前财政部长劳伦斯·萨默斯。很多人认为，与性格火暴的萨默斯相比，为人亲切的耶伦会是一位温和的主席。
彭博社曾援引一位经济学家的话来讲述耶伦和萨默斯之间的不同。“如果你对萨默斯说了些不正确的事情，萨默斯可能会说，‘你到底读没读过研究生？学没学过经济学？’而耶伦会说，‘你有没有从这个角度想过这个问题？’耶伦有能力让人们达成共识。”
最终耶伦以56票赞成和26票反对的选票在参议院获得通过，却是历任美联储主席所收到过的最低赞成票。那时，人们对她仍有许多质疑。但离任时的成绩表明，耶伦是一位高度有效的美联储主席，她推动一群难以驾驭、直言不讳的央行官员达成共识，平稳退出了危机时期启动的超宽松货币政策。
在她任期内，美国失业率从6.7%降至4.1%，股市上涨，经济复苏。在接近实现充分就业的同时，耶伦完成了美国国会设定的另一个目标，将通货膨胀水平维持在2%以内。
在局外人看来，耶伦采取的是同僚商议式的领导方式，尤其是与美联储知名前主席艾伦•格林斯潘相比。耶伦在上世纪90年代和本世纪头10年曾在格林斯潘手下任职，她回忆老领导的独裁式管理风格：“会议桌前的人们会依次说，‘是的，先生，我支持您的提议’，从来没有政策讨论。”
耶伦则以一种更学院派的方式管理美联储，她擅长平衡相互对立的观点，最终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作为美联储百年历史上首位女掌门人，很多人质疑：一个被公认为“有亲和力”和“令人愉快”的人是否具备执掌美联储的魄力？言外之意往往带有几乎不加掩饰的性别偏见。在执掌美联储之前，耶伦担任过克林顿政府的经济顾问委员会主席，与耶伦共事过的同仁称：克林顿政府里人人都很强势，时时面对艰难处境，怀疑耶伦太温和是可笑的。
耶伦在旧金山联邦储备银行的前下属玛丽·戴利说：“她对我们要求很严，但她从不会表现出‘因为我希望有人把这件事完成，所以你得做这件事’，她对我们的要求不会比她对自己的要求更高，并且总是有正当的理由。”
在耶伦担任美联储主席时，她的副手是大名鼎鼎的原以色列央行行长斯坦利·费希尔，就连欧洲央行前行长德拉吉、《经济学原理》作者格里高利·曼昆、美联储前主席伯南克都是费希尔的学生。舆论普遍认为费希尔“太过优秀”，似乎要盖过正主耶伦的风头。作为反通胀人士，费希尔曾力促耶伦进入更为激进的加息轨道，但未能成功。他在离任前强调过耶伦有多强硬。当有人找她的茬时，“她会立即回击，”费希尔说。
二、表达的模糊性正确
央行家的关键职责之一是管理预期，玩弄语言是此间的关键艺术，集大成者如美联储前主席格林斯潘。他曾在出席国会质询时对自己的语言风格进行阐释——“如果你觉得领会了（我的讲话），那么你一定是听错了”。
在近20年的漫长任期内，格林斯潘将自己模棱两可、云山雾罩的语言技巧使用得炉火纯青，市场参与者几乎不能从他的发言里看出任何货币政策动向。譬如讨论加息，格林斯潘总是充分列出正反两方面理由，避免任何判断性的结论。一些市场人士被迫另辟蹊径，试图从这位主席参加重要会议时的行走步态、所带文件多少等方面探求蛛丝马迹。
格林斯潘的继任者伯南克上台后，摒弃了神秘风格。出身于大学教授的伯南克保留了课堂上深入浅出、通俗易懂的语言风格。
这种语言风格的切换也是时局所迫。2008年美国次债危机演变为百年一遇的全球金融海啸，伯南克在很短时间内将联邦基金利率降至零，并推出多轮量化宽松，试图用超常规的货币政策工具引领经济走出金融海啸之后的严重衰退。他不但需要争取政治上的支持，更要用清晰的语言让市场尽快了解超常规货币政策的机制和影响。
到了耶伦时代，美联储与市场的互动关系又出现新的态势。伯南克倡导的超常规货币政策毁誉参半，边际效用减弱。为了最大限度地减少公众对于美联储政策的困惑，与伯南克同样具有深厚学术背景的耶伦秉承了伯南克的一些做法。
研究轨迹也表明，耶伦一直很关心美联储的公开透明。2013年，在曾执教多年的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耶伦发表了一篇题为“央行沟通政策的变革与改进”的演讲。尽管美联储每年八次的议息会议均要提前一年公布大致议程，并且会后的纪要全部发在网上，美联储主席每年至少两次去国会公开听证，但耶伦认为美联储的信息沟通工作仍有改进空间。她坚信，美联储的影响力主要取决于其改变未来预期的能力。
这并不意味着耶伦不会玩弄语言艺术。在她担任主席期间，美联储5次加息，并逐步缩减量化宽松政策下的购债规模，与此同时实现了股市平稳上涨。这一系列操作背后便是高超的管理预期的能力。
在某次美联储议息会议上，耶伦发言大意为：第一，加息或不加息，这是一个相机抉择的过程，“没有预设路径”，未来4月、6月、7月、9月、11月和12月都有展开行动的可能，但也不确定；第二，美国经济整体复苏稳健，外部不确定性阶段性缓解但并未根本解除，实体经济既有下行风险，也有上行可能；第三，通胀数据一直处于高端，但也不能由此认为核心通胀率还会进一步上升；第四，美联储希望保持谨慎，但并不希望行动落后于曲线；第五，利率预测并非预设计划或承诺。
满屏净是语言的艺术。一方面，话都被她说了，本质上是“正确的废话”；另一方面，耶伦提供的前瞻性指引并不清晰，具有很强的状态依存性。
三、鹰派还是鸽派？还是鹰式鸽派？
耶伦释放“正确的废话”也是有缘由的。决定美联储政策风格的，不是人，而是趋势。
作为伯南克时期的“二号人物”，耶伦的理念与伯南克一致，是宽松货币政策的强力支持者。
在2008年金融危机期间，伯南克带领耶伦及其他委员共同制定出的救市政策，实质就是用政府的力量为衰退中的经济“兜底”——美联储出面大笔购买美国国债，直到劳动力市场出现令人满意的复苏为止。当时伯南克被刻画为一个开着直升机到处撒钱的美联储主席，这正是“直升机主席”的由来。
而耶伦与伯南克同属“鸽派”，也是美联储量化宽松政策的设计者之一。但是当耶伦上任美联储主席后，政策周期从宽松进入紧缩，主要任务变为逐步退出持续了数年的量化宽松政策。“鸽派”耶伦与加息周期是内生不协调的，正因此，美联储内部冲突愈发剧烈，政策信号愈发模糊。
众所周知，经济学界在多数问题上都缺乏统一意见。美联储尤其如此，每一次决策出台背后，都是两个派别斗争妥协的结果，习惯上人们将这两个派别称为“鸽派”和“鹰派”，“鸽派”对通货膨胀的态度不是很强硬，加息的倾向性不大，更担心就业疲软；而“鹰派”对通货膨胀的态度是坚决反击，加息的倾向性较大。
华尔街的重要任务之一便是做“鸟类观察家”，花费大量时间研究美联储官员及美联储的官方讲话，揣摩他们是倾向于“鹰派”还是“鸽派”，由此判断市场流动性。
比如格林斯潘形容自己是“鸽式”鹰派人物。“我一直被认为是‘鹰派’，一旦失业率低于我对非加速通货膨胀失业率的预测，我随时准备提前采取行动收紧银根；不过，我相信自己也被认为是带一些‘鸽派’色彩的‘鹰派’人物，因为我对通货膨胀有一定的容忍。”
至于“鸽派”耶伦，《华盛顿邮报》认为，耶伦是只坚硬的“鸽子”，只要形势所需，耶伦足以表现出“鹰派”作风，变身“披着老鹰羽毛的鸽派”。
也有观点认为，耶伦非鹰非鸽，由于模糊而显得中性。尽管言论本身是无偏的，但市场的解读是，不鹰就是鸽，所以汇市、股市和大宗商品市场受这种无偏认知的影响往往表现亢奋。这也是那些年间耶伦式平衡术给市场带来的福报。
四、一见钟情的经济学贤伉俪
耶伦的平衡大法还浸润在她的工作、婚姻和生而为人的日常中。
她在纽约一个工薪阶层社区长大，父亲是医生，母亲是一名对金融感兴趣的小学教师，后来辞职在家照顾孩子。受母亲影响，耶伦对股票、经济学和报纸商业版颇感兴趣。
她很快成长为一名学霸，在数学方面表现出天赋，但她形容自己并非“怪才”，也花了大把时间和朋友们在一起无所事事。后来，她决定遵循自己的兴趣，进入布朗大学攻读经济学。
耶伦儿时的朋友苏珊·格罗萨特曾对媒体回忆起读大一那年圣诞假期的情景。“她上了自己的第一门经济学课程，回到家后，给我发表了一个小时的演讲，告诉我为什么经济学是最棒的。很明显，从那时开始，她的热情就全都放在经济学上了。”
临近毕业时，耶伦听了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詹姆斯·托宾的一场演讲，听入迷后决定前往耶鲁大学跟随托宾学习。直到今天，耶伦仍然认为托宾是她心目中知识分子里的英雄。“对托宾来说，经济学是一门如何让人们生活得更好的学科。”耶伦说，“我最喜欢经济学的一点，是它可以让人们用严密的分析方式来思考问题，对生活有巨大影响。”
正因为爱好与工作合二为一，耶伦与那些为了证明自己或者为了私欲而想要往上爬的人不同，做事的出发点是对自己处理的问题真正感兴趣。
对经济学的热爱，还让耶伦收获了充满着平衡美感的婚姻。1977年，耶伦第一次加入美联储担任经济学家，在美联储的咖啡厅里，她遇到了未来的丈夫乔治•阿克洛夫。
“我们一见钟情，然后决定结婚，”阿克洛夫在获得2001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后的自述文章中写道，“我们不仅性格非常契合，而且在宏观经济学上也一直能达成几乎完美的共识。唯一的分歧是，她对自由贸易的支持比我多一点。”
耶伦与阿克洛夫都是凯恩斯主义者，相信人的行为是不理性的，市场的运行也不完善，由此产生的问题无法自行纠正，政府必须加以干预。
他们合作完成了很多著述，还曾一起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任教多年。他们的经济学思想还影响到唯一的孩子罗伯特·阿克洛夫。目前，罗伯特在英国的华威大学教授经济学，多篇论文与父亲的研究领域——叙事经济学相同。
耶伦的朋友们说，她私下里还有另外一面。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教授、比耶伦更早进入白宫经济顾问委员会的劳拉•泰森说：“她很有幽默感，她丈夫讲的笑话能让她笑出眼泪。我觉得她是一个适应能力很强的人，而且我觉得她在生活上很幸福。”
除经济学外，耶伦还有另外一项从青少年时期保留至今的爱好。她从8岁开始收藏石头，拥有200多块石头。这些藏品如今存放在他们位于加州伯克利的一栋房子内。她最喜欢的藏品是一大块塔斯马尼亚赤铁矿石，是她小时候从曼哈顿的一家商店里买的。
一个生活幸福的人很少能够登上权力的顶峰，耶伦是个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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