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作业也要每天打卡,是教育还是驯化?
2021-01-27 16:16

寒假作业也要每天打卡,是教育还是驯化?

教育不是工业化的生产,不是制造标准件,用大工业时代的理念来做教育显然是没有办法提升人品、改善人性的。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看理想(ID:ikanlixiang)讲述:严飞(清华大学社会学系副教授,《清华社会学评论》执行主编),音频编辑:天真,内容编辑:袋米,监制:猫爷,头图来自:电影《迷墙》剧照


近日,一条陪高中生弟弟做寒假作业的微博,引来了网友们的广泛关注与讨论——



一名中学生,寒假每天都要在手机上完成“数学闯关”。在校时,不能穿印花羽绒服、不能用异形水杯......


在微博的末尾,作者说到:“每个学生都被切割得一模一样。”“他今年考了班级第一名,已经很久没有练琴,和每个同学一样,都是一副无奈麻木又标准化的疲惫皮囊。


“令人窒息”,是不少网友对此的评论。


当教育愈发变得像工业化生产,以严密甚至死板的规定对学生进行“加压”和“塑形”时,呼唤关注人性本身、给予孩子爱和自由的教育,就显得更为必要。


那么,我们又能用什么样的教育来更好地塑造人性?


法国社会学家涂尔干,在其《道德教育》一书中,为关于人性与德性的教育,提出了纪律精神、依恋精神、知性精神三个方向。


纪律精神:惩罚的真正作用是维护良知


纪律精神指的是,在日常生活当中对行为准则的一种遵守,以及对自我欲望的约束和节制。换句话说,就是一个人在社会里,该怎么约束自己。


对于孩子们来说,他们的天性就是爱玩、倔强、不要懂得约束自己,所以教育的目标,就是引导孩子,培养他们遵守日常规范,养成一种行为准则。


那么,具体又该怎么培养这种纪律精神呢?这里,涂尔干提到了“惩罚”。


他认为,惩罚和纪律规范是联系在一起的。惩罚可以保证纪律规范的道德权威,从而可以培养孩子们的纪律精神。


但是,值得注意的但是,涂尔干所说的惩罚,并不是我们在学校和家庭教育里常见的体罚。在涂尔干的分析里,体罚和暴力惩戒都是背离文明走向的。


惩罚的本质,并不是为了让犯了错误的人赎罪,或者是为了威胁恐吓其他想要违反纪律的人,惩罚的真正作用是维护良知。


《迷墙》剧照


如果我们放眼历史,就可以发现,在人类文明的进程里,我们是从压制性制裁,转向恢复性制裁的。


简单来说,就是法律里的酷刑越来越少了,监禁之类的制裁逐渐变得越来越多了,很多国家和地区都在讨论或者实施废除死刑。在涂尔干看来,这是文明进步的表现,也是我们应该去思考怎么进行惩罚的大方向。


在我们的传统观念里,惩罚好像都直接指向暴力、威权,这种方式虽然往往最直接有效,但是对个人的伤害也是最大的,对道德教育也是最不利的。


在学校和家庭的教育里,很多大人们树立威权的方式,其实是错误的。他们树立威权的方式,就是体罚,老师和家长们经常用这种方式来维护自己的威严。


在现代社会中,体罚却是一种违反道德的做法。那是因为体罚公然地侮辱了我们整个道德的情感基础,也就是侮辱了我们对于人的尊重、对人性的尊重。


我们经常看到一些新闻里,老师对学生进行体罚,造成师生关系很紧张,学生因此受到打击,患上心理疾病。那么在学校里,如果不用体罚这种极端、暴力的方式,老师还可以怎么树立权威呢?


去年有部关注度很高的电影,名字叫《狗十三》,讲述了一个叫“李玩”的青春期少女的成长故事。可能很多人都对这个角色有共情,在她身上看到似曾相识的童年经历。



电影里有一段李玩挨打的戏,是影片的一个重大转折点。


当父亲的拳头和巴掌打上身的时候,李玩失去了从前那股子较劲的倔强,失去了一个少女对这个世界的正当反抗,学着做一个不给长辈找麻烦的孩子,而不是真正的自己。


在暴力和压制下成长的小孩,会失去独立思考的能力,只能做一头顺从的绵羊。因为他们可能没有想过,为什么要听话?即使想过,也会因为知道,反抗根本没有用,而只能做一个“听话”的小孩。


按照涂尔干的理论,我们可以看到,学校的道德教育更多的是需要正面引导,而不是暴力惩戒。他认为道德教育,最重要的目的之一,就是要在儿童身上激发出一种人类的尊严感。而惩罚不只有体罚这一种,体罚是对这种感情的亵渎。


我们可以参考涂尔干在《道德教育》里的一种观点,就是,惩罚不过是一个可以感受到的符号而已,一种内在的状态被这个符号表现出来。


实际上,惩罚是必须的,只不过我们其实有更聪明的方式来进行惩罚,比如减少电子娱乐的时间,对零食进行一些限制,或者在小范围内,进行一些奖励评比等等。


依恋精神:超越狭隘的自身


而道德教育的第二大要素,就是对社会群体的依恋。也就是说,一个人应该怎么和他人相处。


我们都知道,孩子天性里都有利己自私的一面,我们也经常看到小朋友们,为了争抢玩具哇哇大哭。但与此同时,孩子们天性里又有利他的一面,他们也会主动地和别的小朋友分享自己的玩具。


在这里,我们应该怎么引导孩子和他人相处,这就需要参考涂尔干所说的“对社会群体的依恋”。


涂尔干认为,纯粹利己的、以自我为中心的生活是不可取的,这就需要从孩童时代起,通过教育的手段,去不断地挖掘、塑造孩童对周边事物以及人的依恋与同情,这才能培养起来他们的利他主义观念。


只有当孩子们超越自身的狭隘范围,感受到群体生活的团结,才可以为未来生活构建一种公共意识。


那么,怎么培养这种对于社会群体、对于集体的认知和依恋呢?


有一个很易于操作的教育方法,就是老师们在教育过程里,多说“我们”,而不是“我”。这样,就可以潜移默化地培养孩子对于他人和集体的重视,感受到自己是“我们”中的一份子。


对此,涂尔干就说过:“在说‘我们’而不是‘我’的时候,总有一种快乐在里面。因为任何一个可以说‘我们’的人都会感受到,他身后有一种支持,一种他可以凭借的力量,一种比孤立的个人所依凭的力量更强有力的力量。我们更有把握、更加坚定地说‘我们’,这样的快乐也会随之增长。”


知性精神:启发,而非填鸭


道德教育的第三个要素,是知性精神。涂尔干认为,知性的运用可以使儿童获得自主和自决的精神。教育的启蒙,并不是向儿童灌输知识,而是启发儿童在具体的生活情境当中主动运用理性、运用道德,认识到社会秩序的重要性、遵守规范的重要性,从而形成一种内化的社会态度。


换句话说,知性精神,就是一个人应该怎么主动地、理性地思考。 


你可能会好奇,为什么第三个要素里强调自主,而第一个要素里却一直在说纪律呢?这两个要素是不是看起来有点矛盾?


这里说的自主,不是漫无目的的自由,而是告诉我们,要对自己的行为、对自己的目的有所了解,并且能尽可能清晰地明白这些理由。这样的思考过程,才是我们的自觉意识。你知道自己要怎么做,并且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这才是知性精神升起的时刻。


涂尔干强调道德教育既不是布道,也不是填鸭,学校的教师不应该无休止的重复道德信条和规则,告诉孩子们,这就是对的,那就是错的,你必须要接受我所规定的对错标准。


《我11》剧照


恰恰相反,好的道德教育,是要引导孩子理解他们所身处的社会,使他们具有社会责任感,同时促使他们自觉参与到集体事务当中去,履行道德的自律。


从这层意义出发,道德教育具有把学生和社会连接起来的功能,这样才能使孩子很好地在社会当中适应和生存,并且不断建造社会。


现代教育去向何处?


我们从涂尔干的道德教育里学习到,教育的真正目的是培养品格而不仅仅只是传授填鸭式的教育知识。生命初期对于人一生的意义比我们想象得要大,正因为如此,品性教育、道德教育在人生的早期就显得尤为重要。


卢梭说过,“要抛弃那些不适合于我们的天然的兴趣的东西,而且要把学习的范围限制于我们的本能促使我们去寻求的知识。”


他一直提倡,要从生活经验中推理、从实践中感悟。在青年具备理性推断能力后,他才可以与社会自由地接触,既具备生活技能,也具备理解社会的能力。


在涂尔干提出道德教育100多年之后的我们,我们所面对的时代当然已不复从前,伴随着人们生活水平和现代化技术不断提升,人们的需求水平也在不断提高。那么教育,这一古老的话题,是否又有了新的命题?


在我看来,真正的教育,是在尊重孩子成长的自然性、自主性基础上,培养和引导孩子的自由意志、独立人格,帮助他们理解是非善恶,从感性经验的学习当中形成正确的价值判断和观念取向,在这之后再进一步去培养理解社会的共同意志和公共价值。


因此,我们的教育,应该把重心放在培养人性当中的自爱心和怜悯心上,放在培养孩童的公共人格上。那么,假如不是这样去培养孩子的自爱心和怜悯心,我们的孩子会变成什么样呢?


在这里,我想向大家推荐一部纪录片——《请为我投票》(Please Vote for Me)


这部纪录片拍摄于2007年,并且在2008年,入选了奥斯卡最佳记录长片奖的名单。这部纪录片用镜头真实还原了我们现今强调服从、强调竞争的教育模式所带来的种种弊端。


纪录片《请为我投票》剧照


纪录片里所拍摄的故事,发生在武汉的一所小学里,镜头完整地记录了在一次班长竞选活动中,三位竞选班长的八岁孩子和背后出谋划策的家长们,如何一同上演一出充满戏剧性的“民主游戏”。


班长这一头衔,意味着班级里的权力,再小的权力,也会让人沉迷。为了当上这个班长,三位竞选的学生并不是将精力放在准备竞选纲要上,而是采用了不少有违公平竞选原则的场外手段。


比如说,有一位候选的小朋友在其他候选人进行才艺表演的时候,鼓动自己的支持者起哄;另一位候选的小朋友则拉上好友结成了小帮派,承诺如果自己成功当选为班长,就让他们当劳动委员、文艺委员;还有一位候选的小朋友更厉害,他的父母直接组织了一场全班同学的免费高铁郊游,以换取全班同学的支持,“如果我当上班长,未来这样的郊游活动会越来越多”。


《我11》剧照


三个孩子不遗余力地表现自己,贿选、诋毁、拉选票、结小帮派,但凡成人世界中的尔虞我诈,在这场班长竞选中,都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现。


在这部纪录片里,我们见到,本来应该是通过班长竞选,来培养孩子对于民主、程序正义的理解,但是却在实际操作中变了味道。对于孩子们来说,他们自己肯定会有争胜之心,但是采取何种手段去争取,这背后脱离不了老师、家长的灌输和引导。


教育这一神圣的使命本来应该如卢梭的教育理念中所说的这一般,对孩童进行天性的引导,培养自由人格和良善品质。但是,当老师纵容孩子在他人汇报时起哄,当家长掏钱来组织免费的高铁郊游时,我们的教育就偏离了轨道,丧失了它最初的功效。


《我11》剧照


我们的教育目的,变成了加速孩童的成人化、社会化,强调人的集体性和服从性。


孩子们学习到成人世界的社会规则,甚至是潜规则,譬如如何察言观色,搞好和组织中领导的关系,如何在组织中拉帮结派。如何通过金钱和权势拉拢其他同学,而忽略了如何用孩子的方式去处理同伴之间的友好竞争关系。


在这样的教育之下,这些孩子在心灵的内化上没有办法真正地有所成长,真正地去思考自己的错误和进步。因此,我们才会见到,这些孩子长大后,变成了所谓的巨婴,变成了丧偶式育儿的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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