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旦记忆 | 风暴,骆驼,与贝都因人
2021-01-30 20:27

约旦记忆 | 风暴,骆驼,与贝都因人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默尔索”,作者: 默尔索,题图来自《约旦记忆 | 风暴,骆驼,与贝都因人》文中


01


我不大懂地理,也是到了才真正明白。以约旦为支点画圆,十二点方向是叙利亚,两点钟方向是伊拉克,东南是广袤的沙特,西边则是以色列与巴勒斯坦。这些名字都太显赫,大多出现在《新闻联播》的最后几分钟,用以提示世界从未太平。约旦,一个孤独的小国被围绕当中,像被拳头死死攥住。


关于约旦是非不断的邻居们,大可以说出千百万种悲壮。他们信仰不同,但在各自的神明眼中都一度幸运,土地中天然蕴藏着诸多礼物,石油,天然气,甚至耶路撒冷。只不过,祝福也带来诅咒,这里的人们为资源,为信仰,或为自由,饱尝过现代文明最先进的炮火。空中一道亮光闪过,他们会先想起导弹,而非烟火。


当风暴席卷,约旦是平静的风暴之眼。四六年,英国人操纵着这片土地独立建国,它与耶路撒冷一河之隔,但真主安拉明显对这儿缺乏偏爱:八成国土被沙漠覆盖,不盛产任何稀缺资源,极度缺水,地下水储量只够用50年。英国记者曾向当时的约旦能源部长追问,“50年之后怎么办?”这位部长沉默了一会儿,挤出一个回答:“但愿那时能证明我们今天的数据是错的。”若非有视频为证,真以为是喜剧片段。可现实如此,谁也笑不出来。


天然贫瘠,让那些掌握巨大力量的人不屑于占领这里。它的面积只与重庆相当,由东北到西南,550公里,是国境内能丈量到的最长距离,开车几小时便可出境。福祸相依的道理在中东得到最大程度的展现,富饶地战火不熄,贫瘠处反而宁静。久而久之,约旦人发现,安拉也曾赐予这片土地一样礼物,它的名字叫作“安全”。在剑拔弩张的中东地带,这份礼物不可说不贵重。


我在安全二字上打了引号,因为它还是不免打些折扣。在约旦,进出任何商场或酒店,都需要经过安检,形式与地铁安检类似,是城市遭遇恐袭后形成的新制度。2005年,约旦首都曾一夜发生过三起自杀式炸弹袭击,引爆了三家不同的酒店,造成61人死亡,300多人受伤。灾难制造者是伊拉克的基地组织,死者中有三名中国人。


即便发生过这般悲剧,约旦仍然是中东最安全的地方之一。这话无情,但好像只能这样表达。一项证据是,每逢中东爆发战争,约旦便会涌入大量难民。进入新世纪,约旦人口从512万增加到了996万,若按同样速率增长,今天的中国怕要有25亿人。


今天的约旦首都安曼


看过一个采访,约旦北部边境的难民营,离叙利亚只有20公里。起初,那里只是设置了一个检查哨,预计收容100人,但两年时间内,人数增加到15万,板房搭出了一座沙漠城市。后来,政府不得不又在东边建了一座新的难民营,以保证单个难民营的人数不要超过8万。这是中东地区最大的难民营,食物靠分发,饮水靠配给,里面生活着炸断双腿的儿童,炸聋失语的青年,以及失去丈夫的妇女。十四五岁的少年在这里结婚生子,每个家庭一月能领到20约旦第纳尔的补助,约合人民币200块。唯一一条能购物的土路,被称作“香榭丽舍大道”。


一个频频被奔赴的地方,大多善解包容。女性游客进入约旦,不必像进入沙特一样用黑纱裹身,城市里,清真寺与天主教堂也可以隔街对立。我在约旦的名字上也找到些歪证:英文世界里,约旦的国名Jordan,大多时候指向那个被称为“篮球之神”的人,他一个人的知名度已几乎盖过整个国家——如果连这一点尴尬都可以接受,约旦人想必确不会有太多执着。


02


乘飞机进入约旦,很难有什么壮阔的景观入眼,窗外通常是大片土黄,这在中国西部也很容易见到。掠过村镇,地面上出现一些正圆形的绿色,那是时针式灌溉田,一种应用在缺水地区的高效灌溉技术。灌溉田直径数十米,颜色深浅不一,像这国家拔的火罐。


机舱内,三分之一的乘客是儿童。以我前面的一排为例,靠窗的是女儿,向右依次是儿子、儿子、过道、最小的儿子、母亲。那母亲相当智慧,知道自己什么都管不了,特意坐得远远的。孩子们的破坏力与漂亮的五官成正比,旺盛的精力在互动中传递,飞机像一座空中幼儿园。在这样的环境里,你不可能获得片刻安静,空姐们端庄微笑,仿佛一切本该如此。


有一种说法是,阿拉伯的未来便是世界的未来,因为他们拥有最多儿童。约旦妇女平均每人要生育3个孩子,加上男人可以迎娶多个妻子,一个家庭的人数相当可观。这在阿拉伯世界里只能算平常,但潜移默化地刺激着河对岸的以色列人,他们积极应对这场生育竞赛,最近以色列终于骄傲地宣布,以色列犹太人的生育率以3.05 : 3.04战胜了本国的阿拉伯人,历史上首次取得了反超。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在每位妇女的肚子上都挂一面锦旗。


走在约旦,你确实不得不频频想起以色列,因为他们平分了许多东西。大名鼎鼎的死海,被从中间一分为二,一半属于约旦,一半属于以色列。约旦唯一的入海口亚喀巴湾,也遭遇了同样的命运。但我发自内心怀疑,这种分配是否真的均等,在亚喀巴,我们乘坐一艘游艇出海,它几乎总是沿着岸边行驶,极力不去靠近那条看不见的中线,而以色列装载着机枪的巡逻艇,却可以从游艇旁边大摇大摆地开过去。


红海上的以色列巡逻艇


那是我第二次在这趟旅途中见到武器。第一次是在阿利亚皇后机场,酷热干燥的午后,一位士兵好心为我们指路。气温三十多度,他全副武装,长衣长裤,始终紧握一把略显斑驳的M-16冲锋枪。这令人心安,也带来惊惶。他见我们手中拿着车票,主动走过来指明机场巴士的方向——其实,那车票只是一张窄窄的纸条,上面用圆珠笔勾了一笔,便成了坐车的凭证。


机场巴士破旧,像中国多年前的乡镇巴士。除了外观相似,这辆车在行驶中也和乡镇巴士一样随缘,只要有人想上车,便可在路边把它拦停,到站停靠之处也不见站牌,全凭司机和乘客之间的默契。一下车,守株待兔的出租车司机们便围上来,这感受也令人熟悉。跨越语言和种族,普通人的谋生智慧或许在全世界都很相似,只不过,这些司机普遍不说英语,揽客的方式就只是把车放慢速度,两眼直直地盯着你。


东方人走在约旦街头,会常常接受到这样的注目礼。行人们不必说,有些时候,司机甚至会把汽车踩停下来,只为能多打望两眼,我们进入市场,摊贩们的吆喝声也会瞬间涨起两个调。他们是那样不擅长识别同属亚洲的我们,50年前,台湾人蒯松茂走在路上还会被问,American?后来蒯松茂和妻子杜美如在首都安曼开起了第一家中餐馆,才在某种程度上解决了一些识别问题,至少不会再被当作美国人。在同族中,这家餐馆的著名之处则在于,杜美如是杜月笙的女儿,她的父亲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女儿将在这国家度过半生。


杜美如已经接近90岁,几乎不可能在餐馆见到她,因此也无需专门吃顿中餐,饮食入乡随俗最好。约旦人热爱碳水,飞机餐的主食除了卷饼,还有一份三明治,起初以为是航空公司大方,后来发现,连肯德基的汉堡套餐都会额外送一个面包,方才明白当地人的饭量远超我们。有时,男人会带着六七位女性一起,她们都蒙着黑纱,只露出眼睛,分不出哪些是妻子,哪些是女儿。用餐时,这些女性一手掀起面纱,一手迅速把食物塞进口中,旋即面纱又落下,从始至终也没见弄脏,是相当高超优雅的技巧。


我有时想问,照她们的保守,真的会喜欢漂亮的拉尼娅吗?作为约旦的王后,拉尼娅是约旦的国际名片,她的形象完全西化,像一个好莱坞明星,随时都在散发魅力,完完全全站在穆斯林妇女的反面。据说在拉尼娅过40岁生日时,她包下整座瓦迪拉姆,宴请了600位国际客人。瓦迪拉姆是约旦最著名的沙漠景区,被誉为地球上最像火星之地,而为了拉尼娅的宾客们,水被装在卡车里,一辆一辆地运进沙漠深处,它们不只是用来饮用,还被用来浇湿沙漠,以便客人们能走得轻松些。


不知怎么,又想起那位能源部长,在表达地下水只够用50年时,不知道他有没有考虑到这个因素。


03


虽然说是去游玩,但真要写玩,反而不知所措。如同打了一场球,爬了一座山,并不会引发感慨,经历过便算。只记得红海是墨水一样的深蓝色,瓦迪拉姆的沙漠是玫瑰色,死海滑腻粘稠,佩特拉古城宏大荒凉,以及卡兹尼神殿到处是枪眼。它是“阿里巴巴与四十大盗”的传说之地,曾有不少人相信,只要打穿卡兹尼神殿的墙壁,里面就会有金子流出来。他们哪管这是两千多年前的古迹。


夜晚的卡兹尼神殿


我感兴趣的还是普通人,而印象最深的,都是贝都因人。贝都因在阿拉伯语中的词义是“住在沙漠里的人”,有些人甚至没有国籍,终生在沙漠里生活,与骆驼为伴。今天的贝都因人大多结束游牧生活,成为了沙漠旅游的服务者,但怎么看都还是完全不像生意人。外界对阿拉伯世界的费解,也许都能在他们身上找到答案。


第一个遭遇的瞬间是,进入瓦迪拉姆沙漠不到五分钟,我便看到一个贝都因孩子在狠狠抽打一头骆驼。他七八岁,分不清手里捏的是鞭子还是树枝,但每一下挥动都使尽全身力气。单峰骆驼长得细高,身材是他五六倍大,最终竟被抽得倒下来。这手段若被放在城市中,完全是魔王一样的存在。


见识过这凶狠,不免猜想沙漠中的骆驼想必都已被折磨得够呛,可之后的相处又颠覆想象。我在国内也不止一次骑过骆驼,常见的是骆驼鼻子上被楔进一根木钉,十几头首尾相连,只需一个人就能控制驼队,如此以节约劳力。在内蒙古的库布齐沙漠,我还被禁止带水靠近骆驼,它们被严格控制饮水,见到矿泉水瓶会来争抢,这也是当地人控制骆驼的方式。但是,贝都因人的骆驼,只套了马鞍一样的坐具,再无其他约束。如果坐着游客,一个Camel Boy最多只能牵三头骆驼,它们会互相赶超冲撞,多了便应顾不暇。休息时,孩子们就靠在骆驼身上,像我们窝在沙发里一样惬意,若没有见过之前那一幕,你只会感叹人与自然何其和谐。


如此想想,论吃苦,还是国内景区的骆驼更苦些。


我们坐在骆驼上,Camel Boy要牵着骆驼走半小时,一直走到贝都因人的小村子。按习惯,每人要给1-1.5第纳尔的小费,差不多是人民币10到15元。但这种分配方式并不合理,有的孩子牵三头骆驼,有的孩子只牵一头,同样一段路,小费收入差3倍,而他们对此竟没表现出在意。中国式思维的困惑是,如果是市场经济,多劳多得,那大家都会抢着去牵更多骆驼,终有一天会出现一个人,给骆驼楔上木钉,一个人控制整个驼队,达到利益最大化;而如果所赚的小费要交给大人,比如一个工头,那他们就会能偷懒就偷懒,少牵一头是一头……我不知道,是因为他们是孩子,还不至于去想这样的利益得失问题,还是整个贝都因人都有另外一套分配方式。


情感上,我希望是后一种,我希望看到人在利益面前不被支配异化的那一面,希望看到全然不同的个体与社会。所幸,最终这个愿望在穆罕默德身上得到了实现。


穆罕默德是典型的贝都因人,留着浓密的大胡子,分不清到底是三十多岁还是更年长。见面时,他“驾驶”着他的“法拉利”,一头驴,引着我们走进佩特拉古城的偏僻小道。纳巴泰人曾经在这里建立过富裕的王国,直到公元106年,罗马人将这座城市彻底攻陷。佩特拉目前开发出来的地方只占当时规模的2%,还有大量的地方保持原始状态。


我们的目的地是穆罕默德的家。是的,他住在这里,在景区不为人至的某处。路是碎石路,周围是错落的巨石和山峰,没有树木,土黄色上笼罩着一丝粉红,那是氧化铁带来的美感。大约过了20分钟,走到一个山洞面前时,穆罕默德停下来,我知道我们到了。



这山洞就是他的住处,沿着一个陡峭的斜坡上去,便是起居室。山洞被凿得方正,但石头终是石头,即便地面上铺着地毯,也仍会感到坚硬无比。它大约20平米,里面除了一把水烟壶,再无其他摆设。这里不通电,取水也要走几百米。见到有客人来,穆罕默德的母亲赶忙到院子里为我们煮茶。阿拉伯人会在红茶里放些糖,味道很好喝。


和住在沙漠深处的同族一样,穆罕默德过着近乎原始的粗糙生活。他的收入来源是养羊,如果没有钱就卖一头。他见闻不少,讲流利的英语,如果想提升生活品质有太多事情可做,但是他有意远离现代文明,甘心于此。曾有一个西班牙旅行者,专门来和穆罕默德生活了几个月,回国后写了一本书,寄了一半稿费过来,大约五万人民币。穆罕默德收到后,把钱原原本本寄了回去。文明社会表达感情的方式已单一到只能用钱,而这却是穆罕默德最不需要的东西。


穆罕默德没有说出这句话,但他的行动已经在表达,“生活不一定是要越来越好的。”现代人花了大量的精力去优化生活,而贝都因人则竭尽全力让它保持原状。这个过程里,我们各自都得到一些,失去一些,可问题是,我羡慕穆罕默德所拥有的绝对自由,但他却不羡慕我拥有的任何东西。我们之中,他是更少忧愁,更加幸福的那一个。


什么风不风暴,与他相比,我们这些外来者太多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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