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层女主播图鉴
2021-04-20 15:00

底层女主播图鉴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猛犸工作室(ID:MENGMASHENDU),作者:郭梓昊,原文标题:《底层女主播图鉴:00后被爸妈逼入行,单亲妈妈只为争夺女儿抚养权》,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在没有门槛的造富神话世界里,主播和币圈各占去了半壁江山。


传言的真实性难以查证,但正是这种神话支撑了追梦者的生活。


在直播带货领域里,绝大部分从业者是95后、00后的年轻女性:全年无休只为女儿抚养权的单亲妈妈;被家人逼迫入行的00后;被黑粉骂了足足一个月的前线下销售。


“女主播”一词的社会评价,从带软色情意味的不屑,到“光鲜体面”“月薪十万”。但在这之外,更多素人主播拿着四五千的月薪,自嘲为“打工人”,她们费尽一切力气,让自己浮出水面,不至于淹没、消失。


夜幕降临,对于大部分主播来说,镜头前的8小时才是一天真正的开始。卸下白天的身份后,镜头前的她们不止有一种样子。


连续直播7个小时


直播间里的氛围感是最重要的。


热烈、热烈、再热烈一点,欲望显露在每个主播表情里。她们声嘶力竭、语速飞快,配合着躁动的DJ音乐,用刺激荷尔蒙的话术,催促着进来的观众按下买单按钮。


“已经下单家人们,把666打在公屏上”“9.9元,在外面你已经买不到这么实惠的,全新货款,不买吃大亏”。每晚八点,网络流量迎来巅峰,幺幺住所附近的十几个电商直播基地里,成百上千个主播相继开播。


幺幺也是其中一员,从下午2点半开始,她已经撕扯着嗓子,连续直播了7个小时,感觉喉咙冒火,疲倦和困意让她思维不时有些断档。 


36个商品链接,每个商品介绍时长不超过3分钟,不断循环、重复,“只要有一个观众进来,你都要把他抓住。”为了让粉丝能更直接地看到商品,她举着价格牌凑近镜头,一只脚半跪在椅子上,勉强支撑自己站着。 


幺幺的工作环境


底下,弹幕刷新的频率越来越快,“小姐姐好看,加个关注呗”“主播一般什么时候直播”,类似弹幕出现的间隔一致、内容重复空洞,有明显的机器刷屏的痕迹。“主播每天都会播哦,家人们点个关注”,幺幺仍旧热情地做出了回应。


此时的后台数据显示,在线观看人数只有38个,一天的下单量也仅有5单。站在直播台上,6盏补光灯齐齐打向镜头前的幺幺,她是这场戏的唯一主角。


幺幺刚刚换了平台,新直播帐号才使用两天,累计观看人数便达到了5000多。作为一个素人主播,幺幺已经取得了不错的“战绩”。她为数不多的几个死忠粉来自于身边的朋友,直播间隙休息时,她们会直接在直播间里唠嗑,像是一个姐妹淘的群聊。


成为带货主播后,幺幺的生活也有了变化。她出生在广东韶关的一个小县城,父母对女儿的主播身份持支持态度,还会暗自点赞收藏。她们明白,这至少是一份能靠自己谋生的体面工作。清明假期幺幺回老家时,当地的朋友、亲戚也会打趣说,“不得了,村里出了个网红”。


对于这种揶揄,幺幺并不在意。在她看来,如今的全民直播时代,主播行业入行门槛相对较低,给了所有女性一个翻盘的机会。“我很享受在镜头前的感觉,只有出现在直播间,才能彻底放松”,而在镜头之外,96年出生的她,还有另一个身份——单亲妈妈。


以往,女性很容易被一段失败的婚姻所定义。当初在家带孩子的时候,幺幺做微商、到丈夫餐饮店打下手,一切都围绕着男人和家庭转,直到越来越多的矛盾发生,从财务问题延伸到了三观方面的不合。


“我不想依附他生活”,幺幺大专学历、又当了1年半的宝妈,想再入职场并不轻松,她在朋友的介绍下找了一份主播工作,开始“升级攒经验”。男人得知后略显不满,“不就是攀上有钱老板嘛”,调侃的语气让幺幺感到有些被冒犯。但她没说话,心底里越发想证明自己。


幺幺的直播间


双方关系越来越僵,在一次直播间隙,她同时接到了男人的辱骂短信和外公去世的消息。“当时眼泪真的快绷不住了”,幺幺转头看了看空荡荡的直播间,收拾收拾情绪,又出现在镜头里,情绪仍是亢奋的、“像打了鸡血一样”,在这个赛博朋克空间里,她似乎就是天生的表演家。


早场播服装、晚场播零食,一天10多个小时连轴转,幺幺像机器一般运作着,不愿意停下。她开始失眠,甚至会在凌晨三点起来拖地、收拾屋子,一旦闲下来就会胡思乱想。“其实更拼点也行,我会选择播凌晨场,也更赚钱,但为了保护嗓子,才不得不休息”,她操着主播标志性的沙哑嗓音说。


幺幺有自己的小心思。她想要在一年内还清负债,三年后有能力拿回孩子抚养权。每个月工资近1万,她不仅得还3000块的债务,还会定时给男人打款2000块,“无论他收不收,这笔钱我都会给”,她自称查过相关法律,抚养费是前提。


无休止地重复、保持亢奋,这种生活让幺幺感到疲惫,唯一的慰藉是,现在她能完全依靠自己。


父母开“思想大会”逼迫入行


刚开始被父母扔到直播间时,00后的陈妮显得有些无措。她努力在直播时挤出笑容,却总是说不满一句话,脸颊也因为紧张滚烫发红。在从事主播之前,陈妮的朋友圈连自拍都少见,对于出镜这事儿她感到极度不安。


“自信,女孩必须自信”,她不断给自己一些心理暗示。有时候,陈妮会对着镜子练习微笑,也会记下其它主播的话术技巧,然后从日常的打扮开始改进,穿上时髦的衣服、画上精致的妆容。至少现在,光从外表看,很难认出这是一个00后的小女孩。


成为主播之前,陈妮在父母看来是个“叛逆”的孩子。初中念完便被赶鸭子上架,去中专读了护理系,半途辍学出来工作,父母也管不住。


2019年,陈妮在湖南的医美公司找了一份销售工作,这让她在家稍微有了些“底气”,可随着疫情席卷了各行各业,陈妮的客人一个个跑光了,业绩直线下滑。去年年底,爸妈把她叫回了老家。


客厅里,家庭成员围着陈妮坐成一圈,这是一场关乎她发展前景的“家庭动员大会”。大哥先开了口,“你跟我去广州做主播撒”,见陈妮低着头不开口,又转头说,“怎么不乐意?那可是高工资,一个月有1万块。”


在旁的父母见状帮腔道,“做主播多好,有钱、又光鲜漂亮”,陈妮有些惊讶,平时做包工头的古板老爸居然会说出这种话。


“在他们的理解里,男人要搞钱,女孩也要搞钱,对人来说,钱就等于脸面。”毫无办法的她选择了妥协,“能怎么办,硬着头皮上呗”,然后半只脚踏进了这个深坑。


把脸凑到手机跟前,无数条“某某进入直播间”的消息飞速滚动,陈妮仍旧在当中捕捉到了机会。“欢迎上善若水来到直播间”,这是只有40岁以上的人群才会使用的名字,陈妮根据用户定位选择一套话术,“咱们可以瞧瞧,奶粉专门是给孩子、中老年人补钙用的,有效强化身体骨质,分装小袋包装,也避免开启后……”


“总之,穷尽一切可能,突出你产品的亮点,掩盖一些不足。当然,这要建立在你足够熟悉自己的产品前提下”,谈起业务,陈妮显得从容老练。


直播间的难题总是不断的。陈妮最受不了的,是底下弹幕毫无理由的调侃,“连涂个指甲都会被人戏弄”。湘妹子火辣的性格,注定陈妮无法忍受这些“谩骂”,她逐渐学会了一个道理:有些人不能总惯着,一定要及时“请”出去。“拉黑、拉黑,别带我节奏。”


与传统的观念不同,带货主播正在成为一个普遍而简单的职业。至少,陈妮的家人会经常追着女儿的直播表现,甚至会给出些建议,“你直播时腰板要挺直”、“说话要更大声些”......就像嘱咐每一个迈入职场的孩子。


“这只是一份职业,也是一份期待”,陈妮说。


女人得靠自己


李文娜是直播公司里的“老人”。去年6月,她拖着沉重的行李箱辗转来到直播基地。刚下车,眼前的景象让她不免吐槽,“这是什么荒郊野岭?”


周边除了几家快餐店和五金店,只有扎堆成一片的握手楼,更别说日常娱乐的设施。在这个“直播村”里,生活几乎成了两点一线。


不到半年时间,越来越多的直播基地、电商创意园拔地而起,街上遇到的年轻女孩几乎都是带货主播,路边偶尔也会出现各种奔驰豪车的身影,这里逐渐热闹起来了。


白天,七八层高的楼房紧挨着,里面不断传出“噔噔蹬”的淘宝消息提示,是金钱落地的声音;入夜,直播间的喧闹与嘈杂,象征着这里商业韵味的浓厚;再晚一些,夜宵街里的各种烧烤、小炒香气混杂着,街边男男女女,烟火气十足。


直播培训内容


李文娜感觉到,身边越来越热闹了。无数年轻人听闻暴富传说,怀抱着希望投身直播,越来越多95后、00后主播入行。她们精力更旺盛、学习能力也更强,这让前浪们倍感压力。与此同时,流量、销售额的焦虑无处不在。


“每个人都想成为薇娅与李佳琦,但现在主播行业已是一片红海,大部人会溺死在里面”,在李文娜看来,带货主播想一夜爆火的可能性仅有千万分之一,跟中彩票无异。她并不信奉努力拼搏就能实现梦想这种话,想红更多得看机运。当然,一切前提是你得“活得比别人久”,且不断努力开彩票,这样才有概率撞上大运。


李文娜今年26岁,在公司里有一种“大姐大”的感觉,她喜欢和陈妮这些00后们待在一起,偶尔打打游戏、聊聊人生经历,教导她们人生的最终道义——女人得靠自己。


在入行主播前,她是一家服装店的销售,每月稳定收入五六千,日子过得平淡无趣。后来,为了照顾年幼的孩子她辞掉工作,在家待业5年,刚好就撞上了直播风口。


李文娜为直播准备的笔记


彼时,李文娜的朋友与合作主播分道扬镳,几批服装货品堆在仓库卖不出去,朋友想到了李文娜。


李文娜是个天生的冒险派,对于直播带货这种新风潮她愿意尝试。线下销售可以观察每个人的神情、语气,但直播带货往往是一对多,只能根据弹幕互动来推测,所以得随之捕捉一切可用的信息,“带货更有趣些、也更有挑战性”。


但很快,李文娜吃到了苦头。前任主播留下的粉丝对她的出现非常排斥,李文娜足足被骂了一整个月。但也多亏这些残酷磨砺,她现在能天然过滤掉了这些一些不堪的信息。


一场十几万元销售额的直播晚会,让李文娜找到了成就感,“这是我可以办到的事情”,这种内心的满足,是李文娜在之前的工作中从未有过的。去年底,李文娜在清远买了一套房子,自己掏了全部首付。


女人独立则天地皆宽。


未来的样子


晚上十点,直播结束。广州下起了小雨,五光十色的霓虹灯牌倒映在地面水洼上,与现实中这座城中村相对,幺幺看着眼前的车水马龙,感觉有些不现实。


常有暴富神话的直播行业,不似外界看起来得那般风光。月薪十万的仅是少数,更多主播则漂浮在城市的各个角落。没有五险一金,也没有选择和退路。


为了方便上下班,幺幺暂居在了直播基地后面的小区,20几平米的单间一个月700块,比起城中村里的握手楼,这里干净卫生、性价比更高。


但一个人的屋子里,没有人可以说说话、没人能帮助消解情绪,日常休息时间,就只是躺着。她又想起了直播间,那里热闹,至少还有人。近段时间,她买了情绪基本控制方面的书籍,来帮助自己获得平复。


生活一步步走向正轨,幺幺好像能稍微瞥见未来的样子:成立一家小工作室,不再打工,为自己而活。


但在这之前,她必须把资源、人脉、技能全学起来。别的主播都不希望做直播新号,因为每个月的销售提成收入会变少。但幺幺不介意,能跟着有经验的老板学习、对接产业链上下游,她可以暂时放下一切。


“主播流动性很大,来来往往走了很多批人,很多沉不下来,这是个适者生存的地方,在主播圈,有能力的人留下、没能力或者缺少经验的人出局”,李文娜看过太多离开的人了,她们大多撑不到三个月。“赚得少呗,主播永远只存在于镜头前的那几小时,光鲜永远属于少部分人。”


没有李佳琦和薇娅,更没有那么多暴富神话,每天每夜,无论是在镜头前的主播,还是在马路边畅饮高歌的男男女女,人人都为了生活。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幺幺、李文娜、陈妮均为化名)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猛犸工作室(ID:MENGMASHENDU),作者:郭梓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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