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乡村”逃不出城,我们怎么想象另一种归乡?
2021-06-17 17:32

“理想乡村”逃不出城,我们怎么想象另一种归乡?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记者:赵蕴娴,编辑:黄月,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对于人的生存而言,必不可少的是钱呢,还是水、食物和燃料呢?”


面对日本综合研究所调查部首席研究员藻谷浩介提出的这个问题,想必很多人都清楚,直接关系生死的是后者而非前者,但要把钱抛开却很难,毕竟“金钱不是万能的,而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


对城市居民而言,从饮食所需的纯净水、大米、果蔬,到取暖做饭所用的燃气电力,无一不是用钱买来的。花钱购买一切的趋势仍在愈演愈烈:


连续高强度工作一周后的年轻白领想要通过运动解压,却发现出租屋附近没有合适的公园,只有接不完的健身房传单;偶尔想和朋友一起做饭小聚,合租房却没什么公共空间,最后还是得走进商场;想要逃离城市、亲近自然的露营新手在出发前陷入无穷无尽的装备购买,但没有私家车,买再多都可能是白费……


非如此不可吗?物质的丰富、生活的便利,似乎必然以高压冷漠的金钱社会为代价,回归乡村,成了都市青年眼里逃离钢筋水泥与劳动异化的新希望。前段时间,豆瓣用户@夏冰雹 在文章《我为什么选择山村低欲望生活?这是对现代奴役的无声抗争》中写道,回归乡村后,她的身体和精神状况均得到改善,摆脱螺丝钉状态,自己终于“不再是一个任人宰割可以替换的机械”,而是作为“一个自由、会思考的人而存在。”


夏冰雹对“低欲望乡村生活”的描述激起了许多人对山野田园生活的向往,但也引来了不少批评。豆瓣用户@X316 在一篇回应文章中指出,夏冰雹的叙述过于浪漫化,没有直面乡村复杂的人际关系与谋生艰辛。还有一些网友质疑所谓“低欲望”是个伪命题,因为看似退出“内卷”的乡村生活,实际建立在城市弱肉强食的竞争结果之上,能够退出的人已经积累了相当的财富,而留在城市里的人大多没有选择。


如果能将注视着远方蓝天白云的目光放低些,去看地上的人如何生活,日本本州岛西部的山阴山阳地区倒是孕育着新乡村生活的可能。“3·11”大地震后,越来越多的日本人重返乡野,复育里山景观。


里山,指的是由稻田、乡村、水源和山林混合而成的地景。复育里山,不光是搬回农村那么简单,更重要的是重新建立起人与土地、人与山林、人与人之间的联系,在农产品销售处理、社区教育养老、新能源利用等领域转变金钱资本主义的思维,开启以高科技为主导、资源循环利用、注重地方发展的“里山资本主义”。


2011年夏末,NHK广岛采访组的井上恭介和夜久恭裕前往山阴山阳地区进行拍摄,他们与节目顾问藻谷浩介一同提出了“里山资本主义”一词,并写成同名书籍。日前,《里山资本主义》在中国出版,书中记录了许多里山复育运动的具体实践,并明确了乡村生活的目标,我们或可借此反思,流行文化对重返乡野的认识究竟缺了些什么。


复育里山:人与森林、经济与生态能否共赢?


山阴山阳地区包括鸟取、鸟根、冈山、广岛和山口五县。这里如今是日本典型的人口过疏与老龄化地带,1960年以前,却是欣欣向荣的里山风光。彼时,广袤的山林哺育了乡村的一切,林业工人们白天在山里劳作,傍晚拾回用来生火的柴薪,闲暇时可以进山采摘野味,村落附近还有农田围绕,生活富足稳定。


然而,60年代石油降价后,日本木炭逐渐为其取代,建筑行业不断向政府施压,要求开放木材进口,很快,本土产的木制建筑用料又被东南亚的廉价木材击败,山阴山阳地区的经济遭受重创,山林废弃,人口流失,一派颓象。


不是所有森林都能在人类退出后焕发新机,健康的森林一定是各种生物与非生物交互作用的结果。对于里山林地来说,人类干扰和其他物种的行为一样,必不可少。没有人类定期进行矮林作业,生长迅速的落叶林将会封锁阳光,导致新生低矮的喜光植被枯萎,看上去绿影森森的林子实则一片寂静。


近年,日本出现了许多复育里山的公民组织,他们希望通过人为干扰来激发森林活力。志愿者的身份多种多样,有学生、家庭主妇、学者,还有很多退休人员。每逢闲暇,男女老少便到山林里清理地面腐殖层,把收集起来的腐殖质土壤用于施肥,有的人还会像上世纪那样制作木炭、捡拾柴禾。


山阴山阳地区流行一种叫“生态炉”的自制炉具,制作十分简单,在专业指导下,大部分人都可以在一小时内完成,所需材料不过一个废弃油桶、一点不锈钢和隔热材料,每次添加四五根从山上拾回的树枝,就能提供足够烹饪一顿饭的热量。使用生态炉,人们既照料了山林,又节约了电费。


日本里山景观 来源:NHK纪录片《映像诗:日本里山神秘水上花园》


也许有人会问,现代生活还有各种地方需要用电,生态炉岂不是显得表面功夫、杯水车薪?实际上,里山运动的宝贵之处在于,就地取材节能早已从个人情怀转向了企业和政府的系统性实践。


冈山县真庭市的中岛浩一郎是铭建工业的董事长兼总经理,他很早就意识到,如果企业继续死守木材加工的老本行,只会陷入慢性贫困。前往多地考察调研后,中岛引进了一台用木屑发电的装置,专业上称之为“木质生物质发电”。


对1997年的真庭乃至日本来说,用木材加工时产生的废料发电可谓有些不务正业。当时的人们普遍认为,扩大生产规模、提高效率才是振兴产业的正途,他们没有预料到,这座发电站能负担起中岛木材加工厂所有的用电量,每年省下5000万日元的电费。原本每年处理4吨重的木屑还要花费2亿4000万日元,现在这部分支出也省下了。2002年,日本新法规规定电力公司有购买自然能源的义务后,中岛还能再卖出5000万日元的电量。


 “只要将思路做180度的转变,夕阳产业就有可能重生为世界最尖端的行业。”中岛认为,振兴乡村必须要改变资本主义无限扩张的思路,把废弃的东西重新利用起来,减去不必要的环节和支出。在以往的生产过程中,购买能源、处理废料的成本使得木材加工盈利微薄,现在就地用木屑发电,一举两得,木材加工的利益留在了本地,而不是通过电网和公路输往外地。


除了木质生物质发电,中岛还将刨花压制成圆筒状的木质颗粒燃料,其燃烧效果和造价与煤油基本相同,日本各地都有前来购买的客户。不过,与石油燃料相比,木质颗粒的最大优势在于价格稳定,原油价格涨高后,真庭市的许多农户转向使用本地产的木质颗粒来给大棚供暖。


“如果在播种之后柴油涨价,生产计划就会因此泡汤。因为虽说燃料费涨了,西红柿也不能因此就卖得更贵啊。而木质颗粒价格稳定,所以我们能做长远计划。”一名农夫向日本NHK广岛采访组的工作人员解释道。


交通建设、工业园区创立和旅游开发向来被视作振兴地方经济的三大法宝,产业升级似乎就是用“高级”的服务业、旅游业去替代“低级”的林业、农业和木材加工业。然而,山阴山阳的经验表明,三大法宝并不能给经济发展打包票,产业升级并不时刻指向外部淘汰制的轮替,夕阳产业内部的革新求变反而能开启不一样的发展模式,帮助地方乡村退出高能耗的竞争,改善其与大城市间不平等的经济关系。


重建羁绊:金钱之外,如何衡量人的价值?


美国人类学家罗安清曾参与观察过一个名叫“松茸十字军”组织的干扰作业。她发现,里山复育行动不仅改变了森林景观与资源利用方式,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变得更加亲近。儿童在科学家的陪伴下观察林间的动植物,当地农户有时会加入到讨论之中,科学与本地经验得以交流;午休时间,原本互不认识的志愿者们聚在一起分享食物,说说笑笑。


罗安清认为,除去山林本身,里山运动所复育的,还有流失的群体间社会性,山林间的劳作和休闲起到了教育和社区建设的作用,人与万物生灵又重新有了羁绊。


“松茸十字军”活跃于京都附近,它像是周末时间都市生活的一种调剂,在山阴山阳地区,里山社区复育工作进行得更为深入,延展至育儿、工作与养老等领域。广岛县庄原市的社会福祉法人理事长熊原保一直在探索如何有效处理空置房。由于人口过疏,庄原市的大量房屋陷入空置状态,无人维修管理,社区更显得萧条。


“与其感叹又有人离开了,不如积极地看作又多了一个可以免费使用的资源吧。”在这种观念的驱动下,熊原将当地的一些空置房改造为老年人聚集的日托中心,缓解了老年人独自生活的寂寞,也为部分年轻人提供了就业机会。


有趣的是,老年人不只被动地接受了服务,他们还是日托中心的蔬果“供应商”。庄原市的一些老人家还有种地的习惯,穿上日托中心的服装,他们看起来是“需要照顾的老人”,但打理起菜园来却十分利索。一位日托中心的老奶奶曾抱怨,家里的菜怎么也吃不完,只好扔掉。熊原想,为什么日托中心的蔬菜不能直接从本地老人的家里购买,而要从外地进货呢?


一般来说,能拿到市场上卖的菜一要产量大,二要品相好,自家菜地里的菜很难达到这两个要求,吃不完就只有任其烂掉,十分可惜。社会福祉法人运营的养老院每年要花1亿1000万日元购买食材,熊原制定了一个计划,要让当地老人种植的蔬菜占到购买总量的十分之一,这样一来,地里的菜不再会坏掉,流向外地的资金又重新回到了本地人手里,老人们也很高兴自己能为社区出一份力。


熊原向老人们支付的不是通行货币,而是特殊的社区货币,这种货币可以在社会福祉法人名下的机构使用。日托机构之外,老人们最常去的便是保育园旁边的餐厅,在那里,他们可以和孩子们玩耍。


在保育园旁边开餐厅不是偶然的,熊原希望这种设计安排能为主妇们提供更多工作机会。在山阴山阳地区,育儿主妇很难找到工作,不是距离远就是时间不对,还要考虑周围人的眼光,虽然餐馆提供的职位有限,但熊原认为,目前的“餐馆+保育园”模式向外界传递了一个重要信息:乡村有潜力营造出有生气的育儿环境。


自上世纪90年代起,日本进入“少子化”社会。十多年前,30岁以上的未婚女性曾一度被称为“败犬”,有工作的女性成了导致日本生育率走低的罪魁祸首。


但正如藻谷浩介所指出的,生育意愿取决于人们对社会环境的评价,如果社会和政府能为父母提供足够的育儿支持,生育率就会高些;反之,劳动时间过长、幼儿园不足、教育资源稀缺、生育依旧是女性头上的“紧箍咒”、人们对社会未来缺乏信心,少子化现象就会加剧。


在什么都能花钱买的今天,人也难免被估价,排在末位的人就让他淘汰,任其自生自灭,老人、儿童和已生育的妇女往往遭到这样的放逐。里山模式通过复育人与人之间的联系,将人的价值从赚钱与花钱的能力释放到金钱以外的维度,例如人情交往、社区建设与自然保护。这些努力并非天真而短暂的抱团取暖,而是沿着社会福利、商业买卖的脉络,渗透到社会的肌理。


返乡之路:从批判到建设,里山资本主义给我们哪些启示?


不安、不满、不信任,日本民众的情绪对如今的中国人来说不再陌生。《里山资本主义》指出,二十世纪后半叶以石油为主导的“强势肌肉型经济”和以货币系统为基础的金钱资本主义造成了当下的困局。


跨国石油贸易曾被视为促进全球化和现代化的利器,而今却显现出狰狞面孔,气候变暖、能源危机、剥削与压榨,我们赖以生存却不免受其恐吓。另一方面,人类的生活建立于交易货币之上,每个人都想拼命抓住更多,以给未来些许保障,却愈来愈陷入无处逃遁、身心俱疲的境地。


在这种情况下,想去种田,想去森林里散步,想坐下来看云起雨落,都没什么值得惊奇的。井上恭介认为,“乡村爱好者”“自然爱好者”之类的标签将人们对资本主义的反思特殊化了,其实这些不过是人最自然的渴求。现在需要研究的,不是这群人为何突发奇想要重归乡野,而是返乡后的路该如何走。


从理论层面上看,里山资本主义对现行资本制度的认识已经从批评走向了反思建设,其根本目标在于改变资本的运作方式,在跨国、跨地区资源供应链之外建立本地化的小社区模式,逐步从货币系统中松绑。就实践层面而言,个体、企业与政府都参与到里山复育运动当中,工作在生产、福利、教育等各领域展开,积累下大大小小的经验。


此外,里山资本主义的支持者们清晰地认识到里山模式的局限性,例如在目前政治经济等多种条件的复杂交错下,它只能在人口过疏的地区展开,不过,日本二十多家顶尖企业正致力于打造以社区周边小型电力为基础的“智能城市”,这与里山资本主义的志向相一致。


面对灾难时的稳定性是里山资本主义最期望达到的目标。日本“3·11”大地震后,都市光鲜便捷的生活骤然脱轨,连一瓶矿泉水、一袋大米都可能变为稀缺资源,正是体会了现有经济与社会体制的脆弱,才有越来越多人渴望重返乡野、复育里山,过一种踏实而有把握的生活,这不单是某个年龄段人群、某个阶层的渴望。


日本里山运动的实践者很多是老人,他们发明了一个词叫“光龄者”(与日文“高龄者”同音),意思是“到了闪闪发光的年纪的人”。有了身份各异却闪闪发光的个体,里山运动才能破除金钱牢笼,从诗意田园走向可持续的平凡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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