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茸和彝族三代人的三十年
2021-07-03 18:00

松茸和彝族三代人的三十年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食通社Foodthink(ID:foodthinkchina),作者:康丽,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从北京回云南,从核桃到松茸的返乡创业


我叫李康丽,彝名依噜阿娜秀,意思是美丽的花。我家在云南楚雄永仁县中和镇小直苴村。到我家需要从楚雄坐中巴到县城,县城坐车到山下通路的地方,然后走一个多小时的山路才能到。


●康丽家所在的山头只有几户人家,全村100多户分散在不同山头,串门得走半个小时以上。图:晓云生


高二的时候因缘巧合在昆明接触到公益组织,那是我第一次接触食品安全问题,开始反思城乡差异、乡村价值,这些议题对我的思想冲击非常大,也开始了我公益启蒙。2011年,我参加了北京梁漱溟乡村建设中心的一个人才培训计划,之后就留在了北京工作和学习。后来也开始在北京有机农夫市集等平台销售核桃之类的家乡特产,还和一起做乡建的陕西男生张可结了婚。


●信心满满,返乡创业的康丽和张可夫妇。


2012年底,我鼓励老家的村民参加全国农民合作社论坛。这次北京之行让乡亲们有很多感触,开阔了视野,了解到农村发展需要大家合作起来。于是,2013年就成立了我们自己的合作社。


●2013年,我哥哥和村民一起成立了合作社。图:康丽土货


2015年年底,我回云南过年,就没再走,决定返乡,接手村里合作社的工作。2016年我先生也来到楚雄,和我一起推动合作社的发展,销售社员们的生态农产品,帮扶县内其他从事生态种植的小农户,一直干到现在。


我们最初只做野生核桃、野生香菇这样的传统土特产,市场接受度也很高。2013年,我们也给朋友发过一些松茸干,但以分享为主,并没有想过当成商品来卖。


●野生核桃是康丽推出的第一个家乡特产。


2016年,有个上海的朋友拜托我给他寄一点松茸。当时的快递需要四天,松茸到上海的时候,整个都腐烂掉了。首次尝试以失败告终。


但到2016年底,很多人都说希望我能够分享一些当地新鲜的菌子,呼声最高的就是松茸。2017年顺丰来到我们县,我们就开始正式发卖松茸。


我家采松茸这三十年


虽然说直接给消费者寄松茸是这几年才开始的工作,但其实我父母从80年代末就开始上山采松茸了,卖了的钱用来支付我们兄妹的生活费和学费。


●康丽和她的父母(后排)、哥哥(左)。图:晓云生


在我的记忆当中,松茸和野生菌几乎是我们这样一个在山上生活的家庭90%以上的经济来源。可以说,我是靠着卖松茸的钱才能一直读到高中毕业,成为村里汉语最流利的孩子。


90年代松茸价格最高,一公斤能卖到3000元。我妈妈说那时候她一天能采280块钱,那时这可是很多很多钱。2003年非典以后,价格好的时候也就600元左右一公斤,差的时候可能两三百甚至几十都有,还要看松茸的分类品级等等,价格再也没有上去过。


采松茸需要走很远的路,特别辛苦。我妈妈现在还会跟我讲,小时候背着我去上山,实在是背不动了,就把我放在一个山腰上,自己再往深山里采松茸。那时候我还好小,也不会爬,我妈妈说现在想起来有点后悔,那时都没担心会不会有蛇或者别的野兽来咬我。


●妈妈当年背康丽上山的背拉,她又用它背大了自己的两个孩子。这块30多年历史的彝族手工作品,如今挂在北京有机农夫市集社区店里。


等我长大一些,也跟着去采过松茸,但后面读书没有时间,也就慢慢不再去采了。又过了几年,父母年纪大了,他们也不再上山了。


2017年刚开始卖新鲜松茸的时候,哥哥嫂嫂也会偶尔去采,但更多的时候是帮我做一些收购。我们在村里通过合作社来收购村民的松茸,再统一卖给消费者。


我们在市场上买到的松茸,已经过精心分级,不同的尺寸、新鲜度、颜色、水分等等这些都是分级的标准。我收购松茸只在自己一个村的范围,没有那么大的量,无法做这种精细的分级。所以我们一直做的都是统货,大中小都有,价格是比较居中的。


并且只通过一些生态农产品平台和自己的微信客户群来销售。比起市场价,我们的价格可能会稍微偏高一点点。因为我从山上拉到县城来,一趟要走两个半小时,来回就是五个小时,会比其它蹲守在镇子和县里的小商贩成本高。


●尺寸只是松茸分级中的一个指标。图:牧云坡


层层分级的松茸产业链


做松茸前,我没有关注过这个产业链。这几年慢慢关注,发现野生菌的销售系统和城市里的分工已经非常接近了,都有很多层级。


采松茸的村民,是这个系统里最低一级的人,他们进山走很远的路去采,不管采多采少,都需要回到村子里,卖给像我这样的收购者。如果没人收,他们就需要拿到村里一个集中的点,然后由这个点再拿到镇上,镇上再拿到县城。到了县城以后,会有不同的去处。


每个渠道和不同的老板熟悉,他们会把松茸拿到不同的冻库。这些冻库有些是直接出口的,有些给到餐厅,有些则是对接当地的批发市场,还有些则是给到攀枝花或者昆明等更远一点的批发市场。


●经过层层转手,山里的野生菌菇出现在云南各地的市场上,但来源已无法追溯。图:林缅伊


还有一些关系更好的,他就能就近进入加工厂。这边有很多野生菌的加工厂,离我们最近的在永仁县,但是规模比较小,离开永仁的话,可以到楚雄的南华县去。在野生菌加工厂里,他们就会一级一级的去给松茸做分级。整个链条很长。


我们的出现,直接缩短了这个漫长的链条。因为我们是直接和农户采购,然后直接给到消费者。我们就能给采摘者一个更好的价格。而且因为大家其实都是村子里的人,什么表哥啊叔叔大伯这种,在我们这种100多人的小村子里面,其实大家都是沾亲带故的。


对我们的做法,以前来收购的小商贩就会很生气,因为他们的目标是压低当地的价格。有一度村子里出现了比较明显的两派。有一派给我们家,有一派还是给贩子。


在村子里做生意也有优势也有劣势。比如我们没法像贩子那样挑货。采菌子的人会把一天当中采到的所有菌子,除了自己要吃的,都给到我们。不管好的坏的,我们都收,因为你没法不收,都沾亲带故的,没法说我只要你好的不要你坏的。


于是我哥哥就会做分类。松茸适合当做新鲜菌子卖,他就直接给到我,我发货给消费者。这一类松茸我会采取预定的方式,消费者先预定,采到了再发货,这样可以保证新鲜度。另外一些杂菌,如果能做成干货,我这边也可以卖一点。如果既无法当做新鲜菌子卖,也不适合做干货,我哥就需要拉到镇上的采购点去,中间可能能赚几块钱的差价。


松茸故事里的虚虚实实


卖了几年松茸,经常有消费者反馈说从我这里买的松茸是最新鲜的。


我也开始研究别人的发货流程等等,发现一些有趣的事情。比如说很多电商品牌在宣传里说二三点就上山了,几点几点就拉到昆明发货了,你拿到的东西绝对新鲜。但这个论述至少在我们这里基本上是不成立的。


●快递业的发展让松茸成为电商力推的季节单品,但真的能快到上午采收,第二天就收到吗?图:King


以我们村为例,农户最早也要三点上山,采松茸的地方往往离村子非常远,回到村子里交货都得到晚上。小商贩又得到镇上交货,镇上又得拉到县城或者是昆明交货。松茸的量比较少,最后拉到昆明去交货的可能性比较大。因为这些松茸必须在昆明集中后,才能做精细化的分级,再去冷库做打冷发货等等。


而且镇上冷库里的松茸不是每天拉走的,但凡量不够,不够他跑一趟县城或昆明,成本不够,他是不会拉走的,都是存在冷库里。必须要量够了,才会到昆明去交货。


在这个存放的过程里面,可能还需要一些保鲜的药物,用来杀虫。野生菌无法保鲜的一大原因是,在菌子慢慢腐坏的过程中,虫卵会孵化出来,所以有人会使用杀虫剂。


又因为松茸是“活”的,所以在存放的过程中会开帽。开帽后,松茸的等级就下降了,因此也有人用药物来抑制这一过程。此外,为了保证水分和新鲜度之类的,也可能会用到一些化学品和药物。


●日本多次在云南出口的松茸中查出超标农药,加大了对中国松茸的检查力度,一度影响通关效率。


在这些年做松茸和其它野生菌的过程中,我就在反思为什么松茸会成为这么火的一种商品。


很多消费者跟我买了几年松茸以后,问我能不能给他们推荐点其他的野生菌,因为他们不想吃松茸了,已经吃腻了。我只好给他们寄一些很便宜的菌子,没想到他们说怎么这个东西比松茸还好吃。


其实我们自己也觉得松茸并不是最好吃的菌子,但它怎么就被炒成这么贵的一个商品呢,松露鸡枞等等也是这样。


我这几年的经验告诉我,松茸相对其它菌子比较容易保鲜,这就让它适合长途运输。松茸都是在七八月份最热的时候采,在我很小的时候,既没有冰箱,也没有摩托车可以用来拉到镇上去交,都是小贩走路来收购,再走路去镇上交货,我们在山里等上好几天都不来人。那时候,我爸会拿山里的苔藓把松茸裹好,四五天以后好像也没有很大的变化,还是能卖出去的,只是可能颜色会变黑一点。


●每年夏天,康丽都会直接或通过各个支持生态小农的平台销售松茸。图:北京有机农夫市集


松露也是一样,可以像土豆一样随便扔,它也是不容易腐烂的。这类野生菌现在被炒成热门的商品,商家告诉你它具有各种营养价值和高级的味道。我们在开玩笑的时候说,可是大米功效还更好呢,因为你不吃大米就会饿死!松茸作为野生菌的一种真的有商家宣传的种种功效吗,还是说它便于保鲜和运输的特性更适合作为一种商品运作,所以才被推崇?


边缘化的人和边缘化的产区 


楚雄作为一个松茸产区,这些年的地位其实是下降的。虽然松茸的市场似乎越来越大,但产地的价格并没有水涨船高,而且各个产地之间也有竞争关系。


所以我们这边的农户,如果出去工作了,基本上就不会回来采菌子了。留在当地的肯定还会采,但以年轻人为主,因为路实在太远了。我爸爸现在50多岁,他在40岁左右的时候就已经不采了,走不动那么远的山路了。在我们村,现在基本上都是40岁以下的人才会去进山采松茸。


还有一种特殊情况,村子里有极个别返乡的人,以前是在城里打工的,到了三四十岁的年纪,城里的工厂不需要他了,他也找不着好的工作,就回来了。但是这些人没有自己的菌窝,因为菌窝都是常年采的人才能找到。他们没有自己的根据地了,就只能去离家比较近的地方,采点牛肝菌或者杂菌之类的,这种不需要菌窝,到处都可以长。


●通过把家乡山里的土货直接卖给消费者,康丽一家也在老家安居乐业,生了两个孩子。


菌窝的保育与重生


从去年开始,越来越多的人关心松茸的可持续采摘问题。我只能简单介绍以下我看到的情况。


在我家这边,松茸比较容易在那种树特别大,又特别老的,然后是很深的那种深山里才会找到。腐殖土越好的地方,菌丝越厚,有些菌丝可以到一米多深。但这种环境通常是在几个县交界的地区,所以也不太好约束大家保护森林。


●菌丝是松茸持续生长的保障。图:黎叔


我们因为13年做了合作社,对大家是有一些约束的,比如不去砍伐。村民也认识到,保护好森林,森林不仅会出菌子,也有野生药物,还有可以做酵素的野果子。总之,大家出于长远的经济考量,也愿意去保护村子附近的森林。


政府也开始重视松茸产区的可持续保育问题。以我们楚雄南华县为例,1997年,为了保护野生菌赖以生存的自然生态环境,南华县结合天然林保护工程、退耕还林工程、林权制度改革工作,强化对野生菌林下资源的保护,坚持“封山育菌”与“封山育林”相结合。


政府先后制定出台了《关于加快野生菌产业发展的意见》《封山育林育菌管理办法》等一系列措施和村规民约,明晰权责、引导培训,对野生菌实行持证采摘。


但在其他地区,没有政府出面统一做协调约束,可持续的采摘很难达成。


●2016年,北京有机农夫市集的同事徒步进山拜访康丽家。有经验的村民会在松树林中找到松茸。图:晓云生


但我也有一个疑惑:没有政府出面做管理的山林都是公山,所有人都有权利上山采集,一旦明晰权责以后,现在能依靠采菌生活的很多采菌人就无法继续采菌,失去了重要的收入。而且因为这些游离在村庄以外的人群已经远离了土地,但城市又无法接纳他们,他们的生计也会受到影响,不利于巩固脱贫成果。


《末日松茸》一书里面提到世界各地的松茸采集者,似乎也都面临类似的挑战。希望作家阿来在小说《蘑菇圈》最后的悲剧,不要发生在我们这片山林。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食通社Foodthink(ID:foodthinkchina),作者:康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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