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条人:活鱼逆流而上
2021-08-17 13:33

五条人:活鱼逆流而上

本文来自豆瓣号:夜第七章,转载自微信公众号:一点儿乌干菜(ID:NarratorZhang),微博:一点儿乌干菜,作者:章程,题图来自:《南方恋情》剧照


拉力蛋,拉力熊


《南方恋曲》


7月18日,五条人在b站上传了一个视频《终于拍电影了!》的视频,记录了他们的新片的幕后花絮。


本以为这是热衷于搞怪的五条人的一次玩笑,没想到看完花絮,仁科作为导演,倒还颇有介事。甚至豆瓣上已然有该片的条目《南方恋曲》,宣传语则为:活鱼逆流而上,死鱼随波逐流


六月中旬上映的《热带往事》,宣传主题曲《伤心的人》由博尔赫斯书店的创始人陈侗作词,由五条人编曲。电影零零碎碎,并未给我太深的感受。但意外地发现《伤心的人》里,阿茂的唱腔,很像左小诅咒。当时,很欣慰五条人终于能更靠近了电影一些。没想到一个月后,他们居然真的拍起了电影。


去年,五条人在《乐队的夏天2》大火,他们不吝在各种访谈里表达对电影的热爱。两人谈起了阿基.考里斯马基、库斯图里卡、库布里克等导演的作品,如数家珍。记者问,如果有钱,你会考虑去拍电影吗?仁科毫不犹疑地说,肯定拍啊,还用想。


《乐队的夏天2》


《乐队的夏天2》里,在和Madarin的那场比赛中,五条人离场,马东开玩笑叫仁科别把话筒带走了。仁科立刻举起双手,弯腰,把话筒放下,后退数步,像是电影里的孤胆英雄,在走投无路时被迫放下武器的举动。这动作,无疑证实了仁科的影迷本质,也未尝不是他对一直在“消费”他们的流俗以“妥协”姿态完成的嘲弄。


仁科拉手风琴,就是因为看了库斯图里卡的电影。他和阿茂都很喜欢老库的电影,两人最早看的老库的影片是《黑猫白猫》。电影里有个情节,男主的爷爷在去世前,把钱藏进手风琴,自顾自地演奏起来。仁科很迷恋这段音乐,为了学会它,听了上百遍不止。因为对老库作品的着迷,阿茂去了塞尔维亚和波黑,并特意去了老库为拍《生命是个奇迹》而造的木头村(木头村位于塞尔维亚西部的萨拉迪柏尔,老库每年会在这里办库斯坦多夫国际电影节)。他还给仁科从塞尔维亚背回了一架手风琴。


一旦说起电影,两人的话闸永远关不住。


两人的歌曲确实非常有电影感。在马世芳的节目《音乐543》上,两人经常提的一个词是“蒙太奇”。他们形容《曹操你别怕》这首歌里,就有两个场景在切换。其中一个场景,是一位饰演曹操的演员为同伴们私下分食番薯粥而恼火。另一个则是两村人在田间地头打架。


五条人歌词里那种又荒诞又浪漫的感觉,像极了库斯图里卡,又像阿基考里斯马基。有时,你还能在他们作品中看到侯孝贤和贾樟柯的影子。《莫怪你老爹》这首歌,写了一个顽童因为偷荔枝被他爹揍,阿嫲安慰他,你咧莫怪你老爹,吃饱饭就玩去吧。很像侯孝贤在述说他童年往事时的姿态:远远旁观,不动声色。


而《陈先生》这首歌,用三种方言,反复重复着这三句:“1878年,伊生于海丰。1933年,佢死于香港。1934年,其葬于惠州。”词只写了生死和埋葬,很简练,像冰山一样,将巨大的苦难隐于水面,所有难诉的哀伤和衷肠都化作手风琴和木吉他的漫长前奏。我会不由地想到侯孝贤的《悲情城市》的创作,便源自他听洪荣宏的《港都夜雨》时的感受,江湖气和浪漫混杂。


仁科在《终于拍电影了!》花絮视频里说了一个冷笑话,小时候,母亲有次出门前,他问,要给我带什么样的礼物?母亲说,拉力蛋,拉力熊。他一听,以为是很了不起的礼物。结果这两句海丰话的意思,就是“一直等,一直想”的意思。


五条人总是闹腾腾,洋溢着生命力,顽皮散漫,且骨子里非常浪漫,就像从老库电影里的那些人物一样。他们不经意地调侃着生活里“拉力蛋,拉力熊”的荒诞瞬间,又体贴又温情。


城市找猪


2004年,仁科去广州找阿茂。此前,他还没离开过海丰。


仁科和阿茂都是海丰人。1981年,阿茂出生在陶河镇,父亲是泥瓦工,九十年代家境好转,却因做工程亏钱,又坠到谷底。1986年,仁科出生于捷胜镇。他老爹“风光”过一阵,但不久,做生意折本,赌博输钱。为躲债,带着家人连夜从捷胜跑到海丰。


梁文道说,在八十年代他们一听去海丰,特别胆战心惊,因为当年的海丰有不少车匪路霸。这足以说明当年的海丰民风之剽悍。2013年,两人在马世芳的节目《音乐543》上谈到海丰,第一反应就是很吵,他们认为“海丰是全中国最吵的地方”。路上的机车在不停按喇叭,闹哄哄,乱糟糟。而这也似乎造就了他们性格里不服管、难以被规训的那一面。


很多年后,仁科回忆起那个捷胜古城时,会想起那些典型的乡镇画面:“卡拉OK厅里的歌声,发廊里的洗发水香味,在餐馆里看我爸做烤鸭杀蛇剖鲎,还有当地人求神拜佛的各种祭祀仪式,各种街头卖艺表演。”捷胜古镇虽然带着“古”字,但除古城北门的一角城墙外,它和“古”已经毫不沾边。此外,他还会想起“有线电视机里的香港电影、日本卡通片”。他把这些画面,写进了《马戏团和流浪歌手来到捷胜城》里。


乡镇经验都是如此,异质且杂糅,既是扎根在最世俗的泥土里,又处在全球化的进程中,像是一个巨大的幻影。而这种重叠和并置的状态,并非只属于乡镇,二十一世纪初期的中国城市,几乎都此。2001年,阿茂刚来到广州时,珠江新城还是一片荒地。这种经验其实特别珍贵,处于变革时期的人们焦急地张望着,内心的能量撞,无处发泄。唯有如此,那个年代打口碟才风靡一时。人们从那划痕累累的“洋垃圾”中,找回长久被压抑的激情。五条人早年几乎都在贩卖打口碟,并一直保持着当年的那股生猛劲到现在。


五条人有首歌叫《城市找猪》,他们的作品里经常谈到“猪”,比如《骑架脚车牵条猪》。记者问,猪对于你们而言意味着什么?他们回答得很干脆,因为猪很日常,猪就是猪。


这对答很像禅宗问答一般,过度阐释和牵强附会永远属于评论者,真正的创作者只见到物自身。不过,就像罗兰巴特提出的“作者已死”的理论,作品一旦完成,怎么看它,怎么解释它,就不再是作者所能决定的。我喜欢这两种并置的意象:城市和猪。“找猪”这个行为似乎最不该发生在城市,如果在乡下找猪则会寻常很多。这话制造出一种很陌生、不可思议的情境,又别具诗意,就像今年五月底,在云南,十五头野象从密林里跑出,穿街过巷。


其实,“猪”这个意象不乏象征意味,它是土气,野性,难被驯服的力量的混合体。我想,这也是五条人作为创作者的才华,他们能发现日常生活里的诗情和生机勃勃的力量。他们的身上还完好地保留着这些力量。在我看了仁科写的小说后,更加确信。


仁科的小说很短,极具画面感,很冷硬,元气淋漓,有市井气和江湖气,情节干脆利落。人物的怪想法,不合群的状态,很像从阿基·考里斯马基的电影里跑出来。他用幽默写很悲伤的事,比如,他写一个纹身师给自己过的女人身上刻上“爱”字,但故意少了一撇。他像阿基那样展现被时代抛下的那群人:古惑仔,流浪歌手,啤酒妹,等等。


仁科偏爱荒诞,毫不奇怪他会喜欢贝克特的作品。贝克特的《裤子与世界》里,顾客对裁缝说:“上帝六天做好了世界,而您呢,您六个月居然没有为我做好一条裤子。”裁缝说:“可是,先生,看看这世界,也看看您的裤子。”仁科爱极了这对话。


仁科的小说里,时常会出现一些很古怪的比喻,诸如:“我就像一只被放养的走地鸡,一直悠哉悠哉地玩到读小学,人生才开始有了编年史,上学的闹钟才响个不停,才正式开始了人生的每一分每一秒,一直滴滴答答到现在。”或是:“回南天是肯定会潮湿的,就好比女人心碎了肯定会哭。”非常鲜活的语言!


马世芳曾问五条人,为什么会有《踏架脚车牵条猪》里的那句歌词“小的时候我跟阿公讨两毛钱,他说你拿把铁锤和口盅来,我敲鼻血给你得了。”“因为可以卖血,卖血换钱。”阿茂一本正经地回答。


假若有一只冒然闯入城市的特立独行的猪,它必定稀罕至极,因其土气和莽撞。虽然人不是猪,但猪却让人意识到他们的荒谬与可笑。五条人就在找这样的“猪”,这样一个又一个的日常情境。


一些风景


去年12月15日晚上,听五条人的《十年水流东,十年水流西》,我写了一大段话:


不知有没有人和我一样,觉得五条人的歌里最好听的是《十年水流东,十年水流西》。而这歌,能把人听得好悲伤。今晚手头在做事,单曲循环它,莫名想到研三开始后,整个寝室基本上只有我和其中一位室友。别的两位不常在寝室。那时,我分手了,整日很丧。他也很丧,他和谈了八年的女朋友处于不再怎么说话的阶段。


我们就会去学校外面的酒吧喝酒。有种叫“轰炸机”的鸡尾酒,下面是92度白酒,占了三分之二;上面是百利甜,占了三分之一。喝的时候,用火点着,插一根铁制的吸管,猛吸一口,把这杯里的酒全吸掉。他说,这酒只能一口见底。但放心,火不会被吸进去。我照做了。这白酒烈得要把我喉咙烧掉。喝这之前,我们俩已经喝了一阵子,所以这“轰炸机”下肚,就犯晕了。


俩人就搀扶着,踉跄走向寝室,他开始跑,我在后面抓不到他。他像飘起来一样,却摔了一跤。我赶上,把他拉起来。两人狂笑。我们就这样灰暗地活在研三的那段日子里。听着《十年水流东,十年水流西》,想了想一些人一些事,又觉得人生也就那么回事。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对这首歌会给我这样的感受,一来是因为“十年水流东,十年水流西”这句话,就像我奶奶常说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二来是整首歌的画面感,比如这句:“梅州的鲢鱼哦,汕尾的鳝鱼。亲像人死后,眼睛就瞌下去。人说我说梦话,亲像讲的是海丰话。我不知啊,我不知啊”,如同酒醉之人的胡言乱语,很悲怆,却又有些许超脱开。


人何尝不像鱼,从小溪游入大海。游在时间长河里,五年,十年,二十年,也就这样过去。人生是不能太细看的,否则那些苦痛会把你湮没。唯有远观,才能获得一些欣喜和抚慰。


仁科在拍电影的花絮视频里说:“电影需要一点游离。游离就好比一个人在一栋坚固的建筑物里,在一个城市里晃荡。”所谓“游离”,就是这样一种旁观的、置身事外又不完全抽身开的视角。我相信,不管是音乐,还是电影,仁科和阿茂都保持这样一种“游离”。


仁科写《马戏团和流浪歌手来到捷胜城》,开头那段很像王小波:“如果卫兵们还在,那么他们当中最年轻的也可以当我爷爷的爸爸了,而我爷爷已经仙逝了好几年。只有月亮是同一个月亮,这个永恒不变。”我相信,在库斯图里卡电影的手风琴音乐里,他能感受到的,也是和月亮类似的东西——那种不会被时间改变的,不可救药的浪漫和抒情。


《乐队的夏天2》


五条人在《乐队的夏天2》里现场的每首歌,都是如此,都是酒后“胡言”的极致。尤其他们在最后决赛唱的《地球仪》,真的太癫狂了,直抵酒神。仁科声嘶力竭地喊:“为什么你还是滴酒不沾,为什么你还是铁石心肠。”真有如对着泰坦尼克号的乘客做最后的演奏的末日之感。


现在,五条人终于如愿去拍了电影。但愿他们依旧能“活鱼逆流而上”。


本文来自豆瓣号:夜第七章,转载自微信公众号:一点儿乌干菜(ID:NarratorZhang),微博:一点儿乌干菜,作者:章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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