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 简单心理 ，作者：简单心理，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英剧《伦敦生活》中这样描述女性疼痛：
“女人的疼痛是与生俱来的，是我们生理上注定遭受的罪，姨妈痛、奶痛、产痛，你明白吗？贯穿一生都要承受。”
我是一个痛经了立马就要吃止疼药的人，看到这个片段时，我想起自己常常感慨于身边女性的“忍痛”能力。我们似乎总是在疼痛，又总是被忽视。
“忍一忍就过去了”，社会常常赞美女性的“坚韧”和“忍痛”能力。
作为深耕女性健康科普十年的创作者，六层楼告诉我们，很多女性在“好女儿、好妻子、好母亲”的社会角色下，往往习惯于会把自己的健康需求置于末位。“钱要花在刀刃上，但她们不认为自己的健康是刀刃。”
以子宫内膜异位症为例，它的核心表现就是痛，比原发性痛经更剧烈的疼痛。但这种病平均要七年才能确诊，为什么？因为患者说“肚子疼”，得到的回应往往是：“你太紧张、太焦虑了，太矫情了， 休息几天就好。”
医疗系统也存在着性别偏见，认为女性往往夸张表达情绪。很多女性的疼痛无法获得重视。“在整个文化环境、医疗系统乃至亲密关系里，女性喊出疼痛本身，就异常艰难。”
在六层楼看来，女性健康的很多现象是下游，而问题的上游在于更复杂的社会文化和结构性问题。
六层楼先生，前北京三甲医院妇产科医生，女性健康科普博主，“第十一诊室”创始人，《女生呵护指南》《怀孕呵护指南》《好孕》作者
以下是简单心理与六层楼的对话。
一、为什么很多女性疼痛被忽视？
简单心理：之前你提到“有时候，我也分不清，我是在做健康科普，还是在做心灵按摩”，我读了你微博公开的一些私信截图，能够感受到女性无论是对性还是对身体，似乎都存在非常多的不安全感与焦虑感。
六层楼：这是我做“生育损伤”内容时最深的感受。近两年我比较明确的感知就是“终于有人来谈论生育损伤了”。
有人说：“看了这些，我还是想要孩子。但我倾向于把这些视频投屏到家里电视上，让全家都看。我希望他们知道生育过程中要经历这些，可能面临这些风险和疼痛——这些需要被看见。如果不提，就永远没人看见，以为本该如此。”
有些人生完一胎、二胎，仍要投屏给全家看，借此告诉家人，“我正在承受这些，如果你知道我正在经历什么，我会得到巨大的安慰”。
你说，她们还需要这些知识吗？已经不需要了。这对她们来说，更多的是心理安慰。妈妈不提，你们也不让提，但你看，有人看见了，很多姐妹都在承受同样的痛苦。这是一个彼此看见、看见痛苦的过程。
所以科普真的只是传递知识吗？不是。科普这个动作本身，就让很多人内心获得了稳定感、安慰感。
《 伦敦生活 》
简单心理：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女性的疼痛总是被忽视。在成长过程中，我听到最多的就是“忍一忍”。在你看来，这种系统性忽视的根源是什么？
六层楼：临床上也存在明显的性别偏见。很多医生潜意识里认为女性“更擅长夸张表达感受”。 所以当一个女性喊“我好疼”时，医生可能轻易回应：“忍一忍吧，别那么矫情。”
女性的疼痛不被认真对待，被认定为“夸张”，于是她不得不加大声量、喊得更凶，才能获得一点点关注——这反过来又强化了偏见，“你看，她就是夸张，女性就是矫情，一点疼都忍不了。”形成恶性循环，结果许多女性真实的疼痛更难获得合理解决。
以子宫内膜异位症为例，它的核心表现就是痛——比原发性痛经更剧烈的疼痛。但这种病平均要七年才能确诊，为什么？因为患者说“肚子疼”，得到的回应往往是：“你太紧张、太焦虑了，休息几天就好。”
当然，这问题在美国可能是另一番景象：那边倾向于一疼就开大剂量止痛药，反而带来成瘾风险——背后逻辑同样是“女性可能夸大疼痛，所以得用强效药”。虽然真正需要的人得到了缓解，但也增加了滥用可能。
但放眼全球，女性疼痛被忽视是普遍现状。第三世界国家的女性，连“疼痛”本身都不被当回事。为什么很多女性显得“更能忍痛”？因为疼痛得不到缓解，你只能忍。
女孩从月经初潮开始，就被视为“带来了麻烦”，什么叫“懂事”？懂事就是疼了别喊，有事自己扛，别给大人添麻烦。在整个文化环境、医疗系统乃至亲密关系里，女性喊出疼痛本身就异常艰难。尤其当女性还承担着大量无偿的家庭照护工作，这些被视为“天经地义”的责任时，其中的痛苦更无法言说。
近些年，女性情绪的剧烈波动，正源于这种“被捂嘴”的压抑。你一表达，就会有人评价“女的就矫情、事多、情绪化”。但男性没有情绪化吗？当然有。而且女性的情绪往往与月经周期、激素水平相关，甚至是可预判的；男性的情绪失控有时毫无征兆，更难预料。
说到底，疼痛机制本身就是人体的自我保护——疼了喊出来，以缓解伤害。我们能活下来，正因我们拥有敏感、丰富的痛觉神经，能借此远离风险。
简单心理：当一位女性在面临重大健康选择时，您观察到哪些来自环境和过往教育的“幽灵”在影响她的决定？她们最常见的阻力是什么？
六层楼：我在临床遇到不少中年女性，查出癌症往往都是一个特殊契机。一般是子女有了孩子，她们来帮忙照顾，这期间子女通常会劝说：“来都来了，去医院查查吧。”很多老人就这么查出重大疾病。
比如我们遇到的宫颈癌患者：她来帮女儿带孩子，女儿发现母亲每天在厕所待很久，还有冲洗衣物的哗哗哗水声。追问之下，母亲才说其实绝经后又有出血。女儿坚持带她检查，结果确诊宫颈癌。这不是孤例，不少中老年女性都是因此来就医的。如果不是为了照顾孙辈，她们可能根本不会踏进医院。
另一类情况是：有人已经查出问题，却在治疗阶段坚持要从单人病房换到多人病房，就为楼省下床位费。讨论治疗方案时，她们也总想着省钱，不想做手术，倾向保守治疗，吃点药，因为“钱要留着给孩子娶媳妇用”。
这不仅是彩礼问题，也和根深蒂固的“母亲规训”有关。子女结婚被视为人生必须完成的任务，所以在自己的健康决策上，她们往往把自己放得很低、很不重要。不想麻烦子女，这没有性别差异，可能大多数父母都这么想。
“钱要用在刀刃上”，但她们不认为自己的健康是刀刃。
二、“生理性喜欢”的背后，女性不该谈论性欲
简单心理：在跟读者的互动中，有什么让你印象特别深刻的私信吗？
六层楼：我每天都会看私信，我从私信中获得的一个强烈感受是：我们需要一个“性健康”门诊。
性相关的议题，无论是性心理、性生活、性健康还是背后的权力关系，都涉及到多学科交叉。心理咨询会收到性问题，妇科有，泌尿外科也有，甚至内分泌科也会遇到患者咨询性与激素变化、乳腺结节、甲状腺问题的关联。没有一个整合的“性健康门诊”，导致这部分需求无处安放。
比如，有人结婚多年仍无法成功进行性生活。这里既有心理层面的抗拒、糟糕经历的闪回，也有生理层面的问题，还有双方安全共识未达成等等可能因素。但没人教他们，也没人公开谈这件事。于是他们陷入巨大困惑：一方面相信“婚姻包含性满足”的认知，另一方面又有女性开始埋怨自己“无法满足伴侣需求”，陷入强烈焦虑。
人们根本搞不清医院的科室划分，只想用自己能懂的方式解决问题：“我肚子疼，你帮我查明白，别让我分辨是普通外科还是妇科。”
这个问题在我心里停留得比较久，正因为它不是我个人能解决的。谁来推动？怎么落地？如何执行？怎么追踪效果？我们连“全民性满意度”这类调查都没有，这是一大片空白。
简单心理：最近有个词很火叫“生理性喜欢”，似乎一个混杂着身体感受与心理感受的表达。
六层楼：“生理性喜欢”这个词是有多重含义的，每个人也可以有自己的解读，但当中包含一类是借由这个词来间接谈论性欲。但“性欲”这个词，尤其在女性群体中，仍受困于过去的刻板规训：女性不该表达性欲，甚至可能招来羞辱。“生理性喜欢”就成了一个折中方案，让大家能公开讨论，甚至上热搜。也许再过几年，我们就能更坦然地直接谈论“性欲”本身了。
近些年我强烈感受到，很多年轻人因为焦虑而不敢接触性。即使做了避孕措施，仍不放心：用了避孕套，还要再吃紧急避孕药“双保险”。这既加重身体负担，也暴露了深层焦虑，她每天辗转难眠，害怕一旦意外怀孕，“人生就完了”。
简单心理：你觉得是什么导致她们这么焦虑？
六层楼：这就属于过去“恐吓式性教育”的后遗症，因为以前性教育就三张PPT：性病、意外怀孕、性伤害与性犯罪，结果把大家吓坏了。我们一方面说“人流有伤害，要尽量避免”，另一方面也要说“即使发生，人生也不会戛然而止”。
进步也有，以前很多人去不良小诊所，现在至少知道要去三甲医院、专业机构。大城市里，“非意愿妊娠”“意外怀孕”这些概念被更多讨论，性教育也在推进。
性不再完全是隐秘、羞耻的事，而开始与健康、安全、个人尊严挂钩。当性能被放在台面讨论，我们就有机会把它变成一个关乎健康与责任的话题。许多年轻人大概知道怎么回事，这对自我保护是有帮助的。
三、我们的科普，很多时候是做给“城里人”看的
简单心理：您曾在采访中提到，“大众对女性健康的认知与十年前相比变化不大”。这点让我们有些意外，怎么理解？
六层楼：这些年进步确实有，主要体现在“词汇”的普及，比如月经、PMS、乳腺结节、产后抑郁、更年期抑郁等。科普让更多人掌握了描述自身状况的语汇，这是认知的第一步，之后人们才会去描述自己当前正在承受的情况。
比如更年期，以前它常被污名化，被当作一个情绪失控的中年女性标签，甚至用来骂人。但现在，它逐渐回归医学定义本身，出现了“围绝经期”这类更科学的表述，这是在描述一种需要寻求帮助的状态，而非一个该被远离的、糟糕的形象。
公众正在一步步纠正词语背后的隐喻，以更好地面对真实的身心状况。
我所说的“没有变化”，指向更深层的科学素养：人们对知识求真务实的态度，仍与几年前相似。
大部分人止步于表浅的认知。例如“宫颈糜烂不是病”，我们以为这在特定圈层已经成为常识，但对更大范围的人群而言，这仍然是新知。即便已知这一结论，也不代表如果有一天个别医生提及“病理性的宫颈糜烂”，多数人不会慌乱，因为大家并没有知其所以然，事实上，医学上并没有这个分类。
再比如，痛经时我们都知道可以吃布洛芬，但如果患者因胃肠道不适无法服用，对话往往就此中断。大家很少追问痛经的机制、布洛芬的作用原理，或是否有其他替代方案。
简单心理：对于女性健康知识，我们公众需要掌握到什么程度？有时我也会怀疑自己是否了解得太少。
六层楼：我们肯定不要求每个人牢记专业细节，但应保持两点：一是知道如何寻找可靠知识，二是意识到自身认知的局限。
学习本身是一件痛苦的事，我们的大脑也偏爱简单归因。痛经？布洛芬。避孕？安全套。一旦有了看似直接的答案，探索便往往止步。
在下行周期中，人们生活的笃定性，就是来自于一个明确的答案。对多样性，对于探索与好奇的包容，我觉得可能大众本身也是一种压抑的状态，“我的条件不允许我再好奇了。”科普本身也相对严肃枯燥，我们也在创新形式找到大众更喜闻乐见的接受方式。
落到具体个人身上，我们常常说：健康是刚需，但健康科普不是。在任何时候，我们生活中都有很多重要的事，事业，家庭包括自己的理想，诸如此类的价值，实现这些的优先级都比健康高。想明白这一点，你就知道自己在做的事，在别人生活里占多大分量。
简单心理：我们现在劝人别生气，会说“小心乳腺结节”。越来越多人理解到女性身心健康是互相影响的，女性的情绪健康也被越来越重视，但也有人担心是不是有点过了？您怎么看？
六层楼：情绪健康确实是这些年持续发展的关注趋势。现在大家谈到健康，不再局限于身体，而是明确包含了“心理”。
可能类似心理学科普，现在好像一下子所有人都有心理问题，甚至情绪问题。有人会说，是不是有些过度了？
但这很像我们临床上的一个现实。近几年关于宫颈癌的筛查病例比往年多很多，死亡率也在增加。大家就说“宫颈癌越查越多”，但其实不是的，只是因为以前筛查不到位，现在把这批都查出来，体感上觉得多了，但过几年就会趋于稳定状态。
情绪问题，不管是真的确诊还是自我诊断，至少人们开始谈及了，精神疾病的污名化也减轻，逐渐“允许我们广泛地去探讨了”。
这些都是我感知到的积极变化。当然，我之前悲观地说“整体没太大变化”，是因为人们的焦虑本身，在任何一个时代都差不多。
就像那本讲女性百年平权斗争的书里写的：过去一百年里，五代女性永远在事业与家庭之间挣扎，永远没有一个标准答案。生育、事业、家庭……
无论哪个时代做女性健康科普，你都要面对这些永恒的问题：比如生育，到底该什么时候生？年龄大了生是不是一定危险？……
简单心理：那做科普这件事，对您在现实生活中与女性的关系有什么影响？
六层楼：确实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但你是否努力靠近，对方是能感受到的。
读者看到的“六层楼”这个角色，背后是千万女性的焦虑、困惑与关切——经由我夫人、我母亲、无数网友的私信传递而来，借我的口说出。可以说，这个角色是被无数女性共同塑造的。
大家期待的或许不是“额外努力”，而是被放在平等、尊重的位置上。这需要持续的沟通与交流。我生活中的许多思考都会与夫人探讨，她常帮助我校准观点、指出我的局限。
比如，我说“宫颈糜烂不是病”，她会提醒：能认识到这一点，本身带有中产阶级的优越感。
在二三线城市或乡村，一个“宫颈糜烂”的诊断，可能三天内就传遍全村，成为羞辱的工具。又比如，我们说“意外怀孕后有机会选择人流是自我保护”，否则就这样把孩子生下来可能会改写好几个人的人生道路，但在很多地方，“做过人流”还是污名化的核心利器。
这些讨论让我意识到：我们做的科普，很多时候是做给“城里人”看的。
对更下沉的受众，许多议题根本不存在。对许多人而言，选项不是“早生还是晚生”，而是“除了嫁人生子，还能做什么？”
关于“早生晚生”的纠结更多属于那些追求自我价值的人，而这在总人口中占比比较小。再比如“生或不生”，那是有条件选择的人才有的议题。
在更广袤的地方，这根本不是问题。我们探讨的，有时太“精英”、太“城里人”了。
我们公司包括我个人的使命是“帮助更多女性更好地生活”，以前我执着于“必须通过我的科普”来实现，现在觉得，谁来帮都行，只要能服务于这个目标，都可以。
简单心理：对于希望重新掌控健康主动权的女性，您最想给出的一个建议是什么？
六层楼：最关键的一步，就是学会阅读身体的信号。难受了，就是难受；痛苦了，就是痛苦；瘙痒就是瘙痒；饿了、困了，身体都在说话。你得先看见这些信号，才能去处理、去安放它们。否则你会在不知不觉中忍耐很久，忍一个病或忍一段关系。那些痛苦早已具体呈现，而你却毫无觉察。
所以，你必须先感受到自己。我们现在还处在一个看见痛苦的阶段，这是第一步。
《 喜欢做饭的女人和喜欢吃饭的女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