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人间theLivings(ID:thelivings),作者:柴胜男,编辑:王朝辉,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一
我的籍贯是大理,白族,但我和妹妹出生在西双版纳的景洪。我爸是建筑工人,常年拖家带口在各个工地上干活,一个工程干完就奔着下一个工程去,所以我们经常搬家。我从小跟着大人辗转于景洪周边的勐满、勐海、勐养,其中在勐养待的时间最长,在镇上的小学从二年级读到五年级。
在西双版纳,最让我忘不了的是泼水节。这是件大事,学校会给我们放7天假,还能上街玩水。泼水节当天镇上大多数店铺都会关门,穿着明黄和赭红色僧袍的和尚会从庙里涌出来,结成方阵吹吹打打地绕着镇子游行,边走边用叶子蘸水甩向路人。他们念的什么经我们孩子听不明白,也不往心里去,我的兴趣只在于拿水枪玩打仗游戏。
节日就好像天赋神力,让我在这一天有了个不挨批评的特权,拿着水枪在外面疯玩了一天后湿漉漉地回家,老妈非但不会骂我,反而还会任劳任怨地帮我换衣服洗澡。
我们白族有另一个民族节日,叫做三月街,亦称观音市。三月街主要形式就是赶集,被人称为“千年赶一街”。过节时会在马路上搭起绵延数十米的大棚,以供摊贩们做生意,还会有赛马舞狮,持续7天。我记得幼时妈妈总是在节日的末尾才带我们去凑热闹,因为那时集市上的东西会比较便宜。
小学五年级下学期,我爸把我和妹妹转学回了老家,留下妈妈照顾我们,自己一个人外出打工。我老家在大理市18公里外的一个小镇喜洲。喜洲的开化程度远远不如西双版纳,学校里的孩子们普遍早熟,好勇斗狠,相互之间打架斗殴是常有的事。本地的孩子上学晚,我当时是五年级里年龄最小的学生。和我同班的学生中有不少人是根本不学习的,他们的人生规划通常是:小学毕业后就不上学了,先打工、务农,然后等年龄一到,就应征入伍。
我在学校挨了不少揍,被迫帮同学写作业是常有的事,最夸张时,我书包里能有10本练习册,里面只有1本是我的。我每天写作业到凌晨,开始写不完急得直哭,后来也就习惯了。在这种变相的题海战术折磨下,我的分数扶摇直上,到六年级时,已经稳定在前5名了。
后来我妈发现了我受欺负的事,到学校里大闹了一次,让我写作业的那些同学都挨了老师的体罚,当然,后来他们又把拳脚还到我身上了。不过,从此之后没人再让我写作业了,别人要写到晚上9点的作业,我6点半就能写完了。
不过伤害还是留下来,2011年小学毕业之后我到医院测了眼睛,左眼近视200,右眼225。
小学毕业后我进了大理市一所挺好的中学,学校位于大理古城,当时附近还有不少报刊亭和书店,不像现在,人民路上全都在卖旅游纪念品和小吃,都是宰游客的。
但学校没有宿舍,所以像我这样从镇子赶来上学的孩子,只能在校外租房子住。我爸妈给我找了一间小单间,一年只需1000块钱,在一栋很老的楼房里,一楼是砖石结构,二楼就全是木板和篾席了,毫无隔音可言,没有卫生间,只能出去上公厕,洗澡亦然。
我在这间陋室里一住就是3年,每周回家1次。一个人住没人管,我迷上了漫画和小说。我妈一星期给我的70块钱生活费,有将近一半花在买齐那几家杂志社的连载漫画。小说太贵了,买不起,只能借同学的来看。
我看的第一本小说是《斗破苍穹》,当时它还没完本,很火。我入迷得很,又因为借来之后很快要还,所以就废寝忘食地看。回家了看,下课了看,上课的时候也要偷偷看。这样一来,语数外政史地物化生9门课,除了文科以外,我通通考不及格。
初二上学期的一个周五,我刚回到家准备吃饭,两位伯父就带着一堆亲戚来敲门了。只看见他们同我妈说了几句话,我妈就开始哭,然后拿着家里的几千块现金和银行卡,没来得及跟我说几句话,就收拾东西走了。
后来我才知道,我爸在工地上突发心肌梗塞,送医院抢救了。
没救回来。
我觉得很不真实,连我爸的骨灰被带回来送到山上埋了,我都没有那种失去至亲的痛苦。直到我回到学校,发现老师同学看我的眼神不一样了,才在校外自己租的小房子里哭出来。可青春期的我,觉得男人是不能哭的,所以又咬牙忍住了。
我连续几个晚上做了跟我爸有关的梦,大多都忘了,只有一个印象深刻:他在山上泡温泉,温泉水是金色的,很暖和。我妈带着我和妹妹去找他,爬山,爬着爬着只剩我一个人了。我爬到山顶发现他不在山上,而是在山下的一个院子里泡温泉,于是又下山。好不容易到他身边,我正准备进池子,他突然说,“先去洗个澡再下水”。
我就去卫生间淋浴,洗着洗着我就醒了,到底是没泡上温泉。
二
我妈独力抚养我和妹妹后,压力很大,基本上一天到晚都没好话,一张嘴就是骂人。她说自己在外面干活的时候都是高高兴兴的,一回家就怒从心头起。
2014年初中毕业后,我没考上好高中。而我妈已经明摆着不会继续供我上学了——当时家里欠着外债,确实困难,于是我很快在镇上的家具店找了份工作,月薪1200。那家店挺大,一楼卖家用电器,二楼卖家具。我最初是售货员,但那时人很内向,根本不堪此任,然后就被派到二楼干体力活了。
家具店老板是个离了婚的胖男人,每天要睡到中午才起床,然后穿着T恤短裤坐在柜台后面玩手机。店里的经营是另一位瘦主管在抓,此人精明强干,属于那种在社会上混了很久的老油条。
店里还有一个专职送货的师傅阿波,快30岁了。他很照顾我,因为我年纪小,就喊他“波哥”。波哥跟主管是同一种人,但还有一点贪玩和意气用事。店里个刚满20岁的女售货员,他居然没几天就给追到手了,两人搞对象的事在店里经常被大家开玩笑。过了几个月,他和售货员同时请了几天假,说要去办点私事,后来我们才知道,售货员怀孕了,他们两个是去做人流。
有一天波哥和售货员在店里大吵了一架,起因是波哥逼售货员删掉微信里的男性朋友。这个事搞得店里气氛很僵,那天下班时间都没到,波哥就悄悄走了,然后再也没有回来上班——
他和售货员当然也就此分手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波哥主动联系我,说他开了个洗车场,缺人,想让我跟他一起干。他给我开月薪1500的工资。我在家具店干了快一年,月薪慢慢涨到了1800。但老板对员工很刻薄,一直在压我们的工资,陆续逼走了很多人。因为工资低,招人费劲,于是多出来的工作就分配到仅剩的几个员工身上,搞得我们都有怨气。所以,波哥叫我过去时,我想也没想就答应了,打电话给老板说了一声,就算离职成功。
2015年5月,我开始在洗车场上班。
这份工作一开始非常悠闲,因为压根儿没有生意。波哥给我画了好大一张饼,说洗车场将来做大做强了,就让我当合伙人,我们一起当老板。但事实上,他每天入不敷出,一直亏钱。平日里好歹有几辆车上门让我们服务,下雨天则完全没人,鉴于洗车场只有他这个老板和我这一个员工,所以他索性关门,给我放假。
那时我每天都盼着下雨天,这样就不用上班,可以到网吧打一整天游戏。我在上学的时候就进网吧了,先是玩《穿越火线》,后来打《英雄联盟》,打得不好,但很上瘾。毕业工作后我吃住都在家里,所以工资的大头要交给我妈,每个月几百块钱的零花,基本都被我花在网吧里了。好在我从始至终都没有养成为游戏充钱的习惯,直到如今我还是“0氪”。
几个月后洗车场的生意渐渐好了起来,一天能有几十辆车来,光靠我和波哥根本忙不过来。波哥舍不得雇人,于是叫亲戚来帮忙。这个时候,他变得要面子、摆架子了,有气就随便往我们身上撒,连他妈妈来洗车场帮忙的时候都被他恶语相向。
我的工资一直没涨,他说将来要培养我当管理者,但说实话,我不太相信自己在16岁的时候就能找到一份能干一辈子的工作。
我也不太想一辈子都干这个。
三
2016年,我跟着堂姐夫去了昆明,这是一个我完全陌生的城市。堂姐夫在五华区开汽修厂,但我并不是要去他那里工作——他帮我找了熟人,把我安排到修理厂附近的长安4S店,当漆工学徒。
我跟的两位师傅,一位姓李,一位姓何,李师傅主要教我手艺,何师傅给我发工资。刚去时我的工资只有600块钱,要不是店里包吃包住,真要活不下去。
4S店的生意分淡季和旺季。淡季一天就一两辆车来,铜工(钣金)先将车身上大的凹陷拉平,把损坏的配件换掉,然后再分给我们漆工。
漆工的工作很像泥瓦匠,先用一层腻子把车身表面填平,然后用不同型号的砂纸把多余的部分打磨掉,一开始打磨全靠手工,一张砂纸一桶水,要磨上几个小时。当然,刮好的腻子也可以机器打磨,当时整个4S店里只有2台干磨机,大家轮着用。这玩意倒是省时省力,但有一个巨大的缺点——扬尘。用它磨腻子,会把整个工作间弄得到处是灰,操控机器的人更是难以幸免,这种环境里,就算戴着防毒面具,尘肺病也可以说是“指日可待”。
待磨到车身表面没有凹凸不平的地方后,便可以调配底漆,覆盖在刮过腻子的地方;喷过底漆之后还要继续磨,把底漆磨到光滑为止,才能把车挪到喷漆房里,戴上防毒面具,用色漆和清漆对表面进行喷涂。等油漆晾干之后,理想情况下,这车会和新的一样。
但理想永远是遥不可及的。
这些工序每一步都很重要,可每一步都没有一个可视化的标准,衡量“好”与“不好”只靠一样东西:手感。我练了3年才练出这个鬼东西。说实话,我是有点笨,是这份工作让我感到折磨的原因之一,也是它逼我天天正视自己的无能,让我意识到原来我什么也做不好。
带我的两位师傅性格截然不同,何师傅较为反复无常,甚至有点口蜜腹剑。他惯于和别人做表面兄弟,别人对他有用的时候他就勾肩搭背,亲热得像一家人一样,一旦没用了就恶声恶气,经常背后说人坏话。相较之下,李师傅就耿直多了,有什么说什么,不论对领导还是同事都不假辞色。
所以当他骂我的时候,我就知道我是真的没做好。
4S店的旺季在年关时节,天气冷了,我们有条件的时候打磨都用热水。即便如此,皮肤皴裂和长冻疮也是免不了的。手上长了冻疮以后,皮肉就会肿起来,肿得不能再肿,就会裂开,然后汩汩流血,整个手又痒又痛。
可我们组一天会分到十几辆车,活儿根本干不完,每天都要加班到晚上11点之后,最极端的时候曾经捱到凌晨2点。我那时候算过,冬天我平均一天要工作14个小时,基本上除了睡觉之外,所有时间都在干活。
业绩好也和我没关系,我的工资会涨,但拿不到提成,涨过了就是固定的。干汽修3年,我的工资从600涨到3500。李师傅的工资也是固定的,一个月6000,只有何师傅是拿提成的。
2019年初夏,4S店生意奇差无比,据说当时整个汽修行业都不好过。李师傅离职了,何师傅也想提桶跑路,跟我谈了两次,我也就辞职了。
这份工作对我来说十分折磨,现在看来,学汽修3年,过一天算一天,纯属浪费生命。这3年因为没钱消费,我很少走出五华区。我的钱有一半存起来给了我妈,总算把家里前几年欠的债给还清了。
当时我堂姐夫沉迷比特币,为了发展下线,跟我提了好几次,想拉我入局。我给了他6000块钱买币,交易账号也在他和我堂姐手里。后来我们联系少了,他们也一直没跟我提这事,是赚是赔,我一点儿都不知道。
离开4S店之后,我不想再每天下班后身上都脏兮兮的了,很渴望做一份能穿着干净衣服干活的工作。我心里已经后悔自己没好好念书,以至于如今连找一份每天只干8小时的工作都成了奢侈,于是开始打听成人自考的事。
在昆明又找了一圈工作,没找到合适的,我妈干脆就让我回家,说趁此机会把驾照给考了。
2019年7月,我离开了昆明,我在这里并没有什么美好的回忆。
四
因为科目二结束之前每天早上都要去驾校练车,所以我就在大理的酒吧找了份夜班工作,每天下午3点上班,管饭,吃饭时间在下午3点、下午5点和晚上12点,月薪2800加卖酒的提成。
这家酒吧不大,但员工不少,分为销售、前厅服务员和舞台演员3类。
销售全是年轻漂亮、能说会道的女孩,她们主要在门口揽客,客人在酒吧的消费算做她们的业绩。
服务员全是男生,工作和餐馆里的传菜员一样,销售会把每桌客人要的东西记下来给我们,然后我们就给送过去。除此之外,我们还负责洗厕所、倒垃圾和打扫酒吧厅面的卫生。我们卖酒的机会其实不多,多半都要等已经点过一轮的顾客点第二轮时才有我们的份。
舞台演员都是俊男美女,他们白天在家里开直播,晚上5点到酒吧吃饭,然后准备上台表演。有时候白天也会来,因为要排新的节目。6、7个人轮番上,每人一晚上都要换7、8次衣服。酒吧里还有个调酒师,他每晚有个固定上台表演的节目,扔酒瓶子,有点类似杂技。
演员们的下班时间是最早的,11点就走了——大理古城很小,商业区和居民区挤在一起,11点之后就不让再放音乐,要防止噪音扰民。服务员和销售下班没个准点儿,客人什么时候走光就什么时候收拾,一般凌晨2、3点酒吧就没人了,但也不乏要在店里待到黎明的熬夜神仙。
这份工作对我来说是过渡性质,2个月后驾照到手,我就辞职了。我打定主意要干一份收入稍微高点的工作,9月初在手机上注册了一个“美团众包”的账号,想要去送外卖。我妈觉得我学了3年汽修,这就放弃,有点可惜,但又害怕我在车间里天天吸粉尘油漆,将来会得病,就由着我去了。
“美团众包”一注册,就有人打电话联系我让去面试。第二天到了美团站点,人事看过我的身份证和健康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