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话是众人的梦,梦是众人的神话。 读《千面英雄》,正确看待和讨论神话
2013-01-13 17:43

神话是众人的梦,梦是众人的神话。 读《千面英雄》,正确看待和讨论神话

此书讲述的是英雄的历程,也就是有关文学母题的内容。作者追溯了全世界几乎所有神话系统中与英雄历险相关的故事,并从中揭示出相同的英雄原型。内容涉及人类学、考古学、生物学、文学、心理学、比较宗教学、艺术及流行文化等不同领域,由此构建起坎贝尔独树一帜的神话学体系。

神话饰梦,梦释神话
文/Silent 书评人

坎贝尔《千面英雄》中,最触动我的一句话莫过于:“神话是众人的梦,梦是众人的神话。”神话不再是远离我们现实世界的英雄传奇,而是透露我们心灵秘密的藏宝图。俄底浦斯恋母弑父,所折射的无非是子女成长“破茧而出”的愿望和最初的性向往。然而,因为社会的诸多伦理,这些欲求只能潜藏于内心。于是涌现为个体的梦——而这梦为太多的人所共享,便成了神话。 

相信人人都有这样的体验,每每梦魇醒来,恐惧惊慌有时,回味沉迷有时。而每个神话故事,也正如一个个以英雄为主角的梦。用坎贝尔的话说,我们每个人拥有一座属于自己的、未被认可的、初步的、但隐含强大力量之梦的众神庙。梦境脱离了现实的伦理控制,映射出最真实的自我。是的,就是弗罗伊德的心理分析在神话领域的应用。这看似简单的解读,却实际解决了另一个难题:为何在世界各地,都出现过类似的神话故事?东非曾有创世神母,埃及曾有双手分开混沌的苏黑卡大神,而中国亦有开天辟地的巨人盘古,他们难道早在没有互联网、没有光纤电缆的时代,就已经互通了讯息,留下了近乎雷同的神话和英雄?而用坎贝尔的理论,就容易理解这种原始人群共通的想象。相似的,在世界各地都出现的大洪水或暴雨灭世神话中,总会出现方舟和先知——这折射出居住在洞穴里的原始人类,对于洪水之灾的恐惧,和对物侯变化无序的担忧。这种情绪在是不分欧亚非美,每个族群所共享着的。故事传承下来,或许出现种种变形,但是其内核情节是无法掩饰的。而坎贝尔所做的努力,其实就是从世界各地的种种神话中,寻找千面万像的英雄踪迹,凝视他们,还原那些缔造英雄的普通人群。这一来,便将英雄们拉回了现实世界。 

因而,可以理解为何英雄们总有着脆弱之处。阿喀琉斯有着未受护佑的脚踵,忒修斯杀死米诺牛后会忘记换下船上的黑帆。宙斯好色,赫拉善妒。故事中每每交待“不得打开这扇门”或“不得开启这口箱”,英雄们总是抑制不住好奇,酿成巨大的悲剧。这些不完美的英雄,并未在故事的口耳相传中,因缺陷而失去魅力,也没有被故事的再创造者“善意”地改掉这些缺陷——因为假如没有这些缺点,英雄神话便与我们这些凡人无关,只是祭坛上呆板的塑像和无趣的说教。这也是为何,在文艺复兴时期,大量关于酒神、农神和巫婆的神话故事,如地下潜流般,在各类艺术形式中喷薄而出。这些不完美的、甚至涌现着邪恶的生命力的神话故事,其实正是你我这些凡人的自我写照。 

用诗人的话说:“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每个做梦的孩子心里,都有将自己扮演为神话英雄的冲动。而细心读那些神话,才发现英雄们亦不过是不肯死去的欲求,突破了理性的障壁,流传至今的真实灵魂。坎贝尔说得再漂亮不过了:“整个社会以充满生机的不朽单元呈现出来……世世代代的个人像身体上的无名细胞一样逝去,但是稳定永恒的形式却保留了下来……拥抱这个超我,每个人都会发现自己因此被提升、丰富、支持和扩大。”如同神话中所描述的那样,人会找到数千年走来的路。在这一刻,我们每个人都是不死的穴居人,穿越了时空的森林,在神话与循环的梦境中得以永生。 


读点:神话,作为宇宙的历史



文/曼陀罗之舞 (豆瓣网友)
神话作为人类文明史上一部特殊的文化遗产,一直以来遭到不同的对待和解读,或认为是真实的历史,或认为是原始人类应对自然和生活的想象和编造,或认为是人类心理心灵层面的映射……人类的神话毋庸说是这样的一个大杂烩,从真实的历史开始,经过人们的不断添加、改造于是成为今天的样子。而往往一个时代的人们处于什么样的精神层面,神话在他们的心中就是什么样的解读。 
坎贝尔从多年对各民族神话的阅读和研究中发现,尽管各民族神话中的英雄其面貌千差万别、其冒险经历各有不同,但英雄的冒险总是遵循一个共同的模式:“英雄从日常生活的世界出发,冒种种危险,进入一个超自然的神奇领域;在那神奇的领域中和各种难以置信的有威力的超自然体相遭遇,并取得决定性的胜利;于是英雄完成那神秘的冒险,带着能够为他的同类造福的力量归来。” 
这个模式不仅适用于神话,而且适用于几乎任何对人类社会产生重大影响的“英雄”的历程,一项伟大技术的发明,人类精神的伟大觉醒,那些给人类带来精神进步的哲人们无不是经历了漫长的从日常生活的隐退经历,然后给人类的心灵带来了曙光。仿佛不同的英雄故事——无论是远古还是现代,无论是历史还是想象,都是这个神话模式的子系统。正是,虽然万物流转,但是道却永恒。“不管在何处,无论有关的范围是什么(无论是宗教的、政治的或个人的范围),真正的创造性活动总是被表现为离开世界的死亡,和在英雄处于不存在状况的期间所发生的事,然后那位让人类众口一声地宣称为变得伟大、具有创造力的英雄以重生者的姿态归来。” 
 
宇宙的维度 

这个世界以千奇百态的面貌出现,即使打开了一个新的维度又会有另一个新的维度出现,仿佛我们永远无法穷尽世界的全貌和本源,就像一个不断向外辐射的同心圆,我们生活在圆圈的表层,人类世界的英雄们不断地向圆心探索,每一次向圆心的进入都会给人类社会带回新的力量,甚至拯救世界的力量,但是很触及到圆圈的中心点。 
约瑟夫•坎贝尔说,“英雄在他个人周期的第二部分中的成就和他在个人周期的第一部分所下降的深度成比例”,英雄向这个圆心探及多深,那么他给人类世界带回的力量就有多大。这个阶梯按照坎贝尔在《千面英雄》中的描述,可以表现为英雄作为战士,作为情人,作为皇帝和暴君直至作为圣人。而作为圣人其实也有不同的层级。于是人类社会就以此为主题形成了一个个大小不一、深度不同、面貌各异的神话故事。 
英雄向圆心的探索过程就是回溯自我心灵的成长过程(也是寻求拯救人类社会的能量的过程,探及多深,则能量多大),而圆心往外的扩散过程几乎也就是宇宙(生命)的发生过程。探及到圆心,那么也就发现了生命的本质,超越了宇宙轮转的力量。 
 
英雄的身份 

英雄究竟是仅仅冲破人类社会阈界进入神秘领地带回拯救人类的力量的普通人中的一员,还是确如许多神话所描述的那样,英雄的地位是预先确定的,是神的下凡,如《罗摩衍那》中的罗摩其实是为了将世界从魔王罗婆那的手中解救而下凡的毗湿奴大神——相应地,很多神话都是神秘力量为了解救人类社会即将面临的灾难而降生为人的故事。在故事发生的当初,人们并没有把英雄视为神,而是视其为智慧和品德几乎完满的同类,并可以以他为榜样而学习,虽然自英雄诞生起就有各种神秘的征兆伴随着他,如佛陀、耶稣以及罗摩的故事都是如此。而在现在的社会,人们也更加愿意接受这样的看法——因为各种神灵已经伴随“上帝已死”的口号一起远去了。但是在中期阶段,即漫长的中世纪甚至包括现在,人们更加倾向于将英雄神秘化,崇高化为伟大的天神下凡,并对此进行膜拜和祈祷。 

那么,英雄究竟是如何参与这个世界的运作和转化的呢?我宁愿相信两者都不是或者两者都是。在几乎所有伟大的宗教教义中,古老的智慧经典中,以及灵性导师的口中,都提到神,或者说宇宙的核心力量都潜藏于每个人的心中:“人人皆可成尧舜”,“人人都具有佛性”,“神就在你的心中”等等。所以英雄确实是人,是人人可以效仿的榜样,是人人皆可达到的楷模。但是从英雄自出生起就不平凡的迹象,以及各种宗教、哲学和神话的古老传说中知道,神秘力量是确实存在的,并且是人,以及人类社会诞生的源泉,我们可以发现,英雄确实预先拥有超过于普通人的智慧和力量。 

只有因果和轮回的法则可以解释这样的现象。那些能够拯救世界的英雄和人一样,但是却经历了无数世的漫长修炼于是拥有了超出一般人的智慧和力量。于是在在灾难将袭击人类社会的时候他们主动或者被动地(神的安排)承担起了拯救世界的使命。 
而英雄经历艰辛旅程去寻找的神秘力量也最终发现本来就存在于英雄的心中。他终于知道自己的身份,自己本来就是“国王的儿子”、“神的儿子”,而更高一级的神话发现,英雄自己本来就是“神”,自己本身就潜藏着佛的种子。从这个角度讲,“英雄就是潜藏在我们每个人之中的神圣的创造和救赎的形象的象征,这个形象只是等待着我们去认识、去使之具有生命而已。”英雄的起点其实就是他要寻找的终点,或者说他要寻找的终点其实就在他的起点。 
 
宇宙的图景 

在很多神话甚至生活中发现,宇宙的图景在每时每刻都在体现,每时每刻都是宇宙的中心。 
 
宇宙母亲 

在单一神话中,英雄听从冒险的召唤而出发,经历种种艰辛和神秘的援助,然后与女神相会,从女神那里获得拯救世界的力量;在宇宙演化周期里面,作为父亲的创世神灵要通过宇宙母亲的媒介才能进入世间的创化工作,《创世纪》中提到,“上帝的灵运行在水面上”,宇宙母亲就是“水面”的化身,在印度教神话中,宇宙母亲就是“自我”(Atman)通过她而创造出世间万物的那个女人。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神话中英雄的历程与宇宙的创生过程是相逆进行的,而在其中宇宙母亲扮演者重要的角色,仿佛宇宙母亲的子宫是创世神灵以及世间运行的力量必然通过的管道,宇宙母亲就是这个世界的容器,就是“空间、时间和诱因”,就是宇宙运行的力量的子宫。 

雷蒙•潘尼卡在《智慧的居所》中写道,“《圣经》上有经文讲到,是女子为智慧建造了居所(《箴言14.1》)。印度教经文以相似的方式说到女子维护家,正如法(dharma)维护财富。因此建造一个家不是工程师的工作,而是很像怀孕。《阿达婆吠陀》上说,家,由仪式构想,由圣人建造。” 
女人就是家的灵魂,家,就像心中的智慧一样,是滋养出来的,孕育出来的。 
家,显性上是身体(生活)的栖居地,隐性上是灵魂(智慧)的栖居地,宏观上则是宇宙生命生生不息的栖居地。而“家”几乎就等同于女人。 
这个世界的奇妙之处就在于宇宙的法则和图景在每一个细微的地方都呈现着,就像一个个大大小小的单元相互嵌套,而这些单元剧有着高度的同一性。 
女人为智慧建造了居所,在一些神话故事里面有非常形象地体现。譬如说,女人生来就是具备神秘力量的,而男人却要通过一系列的仪式和追寻获得。神话中都是男人去寻找智慧或者灵丹妙药。为什么呢?因为女人本身就具备神秘的力量,女人本身就承载着男人孜孜以求的东西。 

中国哲学里面非常形象的指出了这两种力量,阴和阳,以及阴阳太极图。阳性,所谓乾,是一种不断求索的力量,就像宇宙的创世神灵(力量),而女人是一种围着在原地(当下)的静态力量。正所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虽然君子当同时具备这两种品质,但在象征意义上,这就是阴阳,男女的本质属性,所以,雌性的女人总是与孕育、滋养、家有关。《诗经》中以桃树的丰盛繁茂的枝叶和桃花来形容女人的丰满多产:“桃之夭夭,其叶蓁蓁…..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阳性,是宇宙运行的力量,表现为不断的离开当下去成长、去追寻、去生发、去运转。仿佛在寻找他们已经失去的魔力。而阴性,是宇宙的存在状态,是涵容这一切的力量。它表现为总是如此,就是如此。仿佛她本身就具备魔力,具备智慧,她就是宇宙本身,包容、接纳、沉默、智慧、神秘、不求外求,自身就是一个神秘的宇宙,而男人是宇宙运行的力量,是社会运行的力量。 
这样就明白了为什么中国传统社会强调女德女容,强调女主内,主内实际上是赋予了女人更重要的责任,因为能够厚德载物的母亲不仅能兴旺一个家族,还能兴旺一个民族。 

所以英雄(神、圣人)才会降生在真正纯洁、慈悲的女人子宫。因为只有这样的心灵才能孕育出伟大的力量。“有一天,当玛利亚在泉边灌满水罐时,上帝的天使在她面前出现并对她说,玛利亚,你有福了,因为你在你的子宫里为上帝准备了住所。看那,天上的光要来住在你的腹中,并通过你照亮整个世界。”佛陀的降生,以及世界上很多神话中的英雄的诞生无一不是如此。 
 
神话的意义 

神话作为历史:打破有限的界域空间,提供了更广阔的维度、视野和活动领域。 
神话作为心灵的轨迹,对人类的心灵起着疗愈和指引的作用,帮助心灵跨越成长的阵痛。 
神话作为宇宙发展的规律,就像《易经》的作用一样,让人们了解事物发展变化的轨迹,并立足于不变以应其变。 

正是通过神话背后所包含的世界运转的基本规律的作用心理医生能够把它与梦境结合起来对病人的心里产生疗愈作用。通过神话中的各种仪式及其象征意义,能走出成长的阵痛——现在很多人都带着没有充分成长或者过分滞留的前阶段的阴影,不仅给生活带来诸多弊病,而且没法继续完成下一个阶段的心灵成长。“神话和仪式的主要功能一直是提供把人类精神向前推进的象征符号来抵消经常出现的把人类精神拖住使之无法向前的人类幻想。” 
“神话和童话的责任是揭示在从悲剧到喜剧的隐秘内心道路上旅行的具体危险和技术。因此,其中的事件是奇异而不真实的,他们所表现的是心理的,而不是物质的胜利。”但是,我完全相信其中的事件也不乏真实的,只是事件发生的场景和过程超出了我们所存在的维度,但是其本质是不变的,也就是这种“危险和技术”的本质是不变的,通用的。 
神话作为像梦一般的象征符号,作为诗,作为艺术……都疗愈和指引着心灵。 
 
神话通过英雄的旅程,从这个有限的界域中冲破出去,进入更高(更深、更本质)的界域中,并从那里找到力量并为这个有限的世界带来拯救。任何一个社会(文明),都生活在有限的界域中,都需要更高级的力量和救赎。从这个意义上讲,神话是人类永恒的主题,过去、现在、未来都是。 


展开历险的方式——一次大错



很久很久以前,在愿望仍能实现的时代,有一位国王,他的每个女儿都很美丽,他的小女儿尤其漂亮,以致见多识广的太阳每次照在她的脸上时,就只有惊叹的份了。国王的城堡紧临一座广大的黑森林,林中一棵老莱姆树下有一口喷泉,小公主们在大热天里会外出到林中去,坐在清凉的喷泉旁边纳凉。为了打发时间,她会拿一个金球往上抛,然后接住。这是她最喜爱的游戏。

有一天事情发生了,公主的金球并没有落在她那伸向空中的小手中,而是错过小手弹到地面上,一直滚入水中。小公主眼睛紧紧地盯着它,但是球却不见了。那泉水很深,深不见底。这时她开始哭了起来,哭声越来越大,却得不到安慰。当她正自悲伤时,她听到有人在叫她:“怎么回事,公主?你哭得这么伤心,连石头都要同情你了。”她举目四望寻找声音的来源,看到一只把肥大丑陋的头探出水面来的青蛙。“喔,是你,你这个啪啪打水的老家伙,”她说,“我是为我掉到水底的金球而哭。”“冷静,别哭,”青蛙回答说,“我肯定可以帮上忙。但如果我帮你找回你的玩具,你会给我什么呢?”“随你要什么都可以,亲爱的蛙仔,”她说,“我的衣服,珠宝,甚至我戴的金冠都可以。”青蛙回答说:“你的衣服,珠宝和金冠我都不要。但如果你愿意照顾我,并让我当你的朋友和玩伴,让我和你同坐在你的小桌子旁,与你同用一个小金盘吃东西,用你的小金杯喝水,睡在你的小床上。如果你答应这些,我便立刻到水底找回你的金球。”“没问题,”她说,“你要的东西我都答应你,只要你能找回我的金球。”但她心想:“这青蛙真是喋喋不休!它只配和它的同类待在水底,永远不可能成为人类的伴侣。”

青蛙一得到公主的承诺,便快速低下头潜入水中,过了一会儿又再游了上来。它口中衔着金球,并将球抛到草地上。公主看到她的漂亮玩具,真是兴高采烈。她捡起金球来雀跃地走了。“等一等,等一等,”青蛙叫着,“带我一起走,我没法像你跑得那么快。”尽管它尽力在她身后大声哇哇地叫着,但那有什么用呢?小公主毫不理会青蛙,只是急忙赶回家,而且很快就完全忘了那只可怜的青蛙——它想必早已一蹦一跳地回到泉中了。

这个例子是展开历险的方式之一。一次大错——显然纯属偶然的——开展出一个意料之外的世界,个人则开始和未知力量间联络。正如弗洛伊德所示,生命中的大错并非纯属偶然的,它们是欲望与冲突受到压抑的结果。它们是生活表面的一些涟漪,而形成这些涟漪的是从未想到过的泉水。这些泉水可能非常深,就像灵魂本身一样的深。一时的大错可能意味着开拓一个新的命运。在这个童话故事中,金球的消失是有事情将降临公主身上的第一个征兆,青蛙是第二个征兆,不经意的轻诺则是第三个征兆。

宛若奇迹般出现的青蛙,作为闯入故事情节力量的初期象征,可被称作“先锋”;它出现代表的危机便是“历险的召唤”。这位先锋的召唤可能是生(像现在的例子中),或者是死(在生命的晚期)。这召唤听起来好像是某种具高度历史意义的举动,也可能是代表宗教启明的曙光。正如神秘主义者所领悟到的,它代表的是一般所谓的“自我的觉醒”。在这个公主童话故事的例子中,它象征的只是青春期的到来。但不论大小,也不论是在人生的哪个阶段,召唤总是揭开了转化奥秘的帘幕。之所以称之为转化,是因为在完成精神试炼的仪式或过程时,就等于是一次死去和诞生。原来熟悉的生活领域以及旧有的概念、理想和情绪的模式已不再适用,这就是跨越门坎的时候到了。


书摘:历险召唤的典型情境



历险召唤的典型情境有黑森林、大树、冒泡的喷泉、以及令人憎恨和被低估的命运力量承载者的出现。我们在场景中认识到世界轴心的象征。青蛙,亦即小恐龙,是相当于孕育以头支撑地球,代表混沌创生和造物力量的地府大蛇的象征。它衔着刚被深黑之水吞噬的金球上来:此时就像东方的中国巨龙,口里衔着旭日般的龙珠,或是像头上骑着一位携带一篮长生不老仙桃的年轻英俊神明——韩湘子(Han Hsiang)——的青蛙。

弗洛伊德曾说,所有焦虑的时刻都会重现最初与母亲分离的痛苦感觉——例如出生危机时的呼吸紧促和血液凝固等等。反之,所有分离和新生的时刻也都会制造出焦虑来。不论那是公主将要被带离她与国王父亲已经建立的幸福关系,或是上帝的女儿夏娃长大要离开充满田园风光的伊甸园,或是心念无比集中的未来佛陀跨越了既成世界的最后局限,所启动的乃是象征危险、重新肯定、试炼、道路,以及诞生奥秘之奇异神圣的相同原型意象。

童话故事中令人感到恶心且被排斥的青蛙或恐龙用嘴衔上了金球;因为青蛙、大蛇或被排斥者,乃代表无意识的深渊(深不见底),在那里囤积了所有被排斥、不承认、不认可、未知或尚未发展的存在因素、规律和要件。这是女水妖、半人半鱼的海神和水底守护神之虚构水中宫殿的精华;是照亮地下世界魔鬼城的宝物;是支撑地球并像大蛇般环绕它的不朽大海内的火种;是不朽之夜中的星辰。这都是龙怪黄金宝库中的金块;是赫斯珀里得斯(Hesperides)四姊妹看管的金苹果;是金羊毛的细线。

因此,历险的先锋或宣告者往往被尘世认定是黑暗、可厌或恐怖的邪恶;但如果一个人能顺着走下去,则道路便会穿透白日之墙,进入宝石闪闪发光的黑暗。先锋也可能是只野兽(如上述童话故事中的青蛙),它代表我们自己内在受压抑的本能的创造力,或者也可能是一位戴上面纱的未知神秘人物。

例如亚瑟王的故事,说到他如何准备好与其他骑士一起去打猎。

亚瑟王进入森林便看到前方有一只雄赤鹿。“我将追逐这只鹿。”亚瑟王说。于是他猛踢马刺,促马急行并追了很久。亚瑟王借助快马之力,眼看就要杀死那只雄鹿,然而因为亚瑟王追赶太久,他的座骑喘不过气倒地死了。一位侍从随后为国王找来另一匹马。亚瑟王看到雄鹿跳到树丛里去,而自己的座骑也死了,于是靠在一处泉水边坐了下来,并陷入了沉思。当他这样坐着时,他以为自己听到了多达三十只猎犬发出的嘈杂声。随着吠声望去,亚瑟王看到平生见过的最奇怪的野兽朝自己走过来。怪兽走到井边喝水,而那类似三十只猎犬追踪猎物的嘈杂声,原来来自怪兽的腹内。然而怪兽喝水时,肚子里却没有嘈杂声。不久,怪兽在巨大的嘈杂声中离去,亚瑟王因此惊奇不已。

另外,还有一则出自北美大平原这片非常特殊地域的阿拉帕霍(Arapaho)印地安族女孩的故事。

她在一棵木棉树附近找到一只貉猪。她想要去打那动物,但它跑到树后边,并开始爬上树去。女孩也跟着爬上树去抓它,但总是抓不到。“好吧!”她说,“我要爬上去抓那貉猪,因为我需要那些猪鬃,如果必要的话,我会爬到树顶去。”貉猪爬到了树顶,但当女孩靠近并伸手去抓它时,木棉树突然间伸长了,貉猪又继续爬上去。女孩往下看到她的朋友都伸长脖子看着,并招手叫她下来;然而她因为在貉猪的影响下已经爬了这么高,再加上害怕自己和地面的巨大差距,所以继续向上爬,一直到树下的人往上看她已变成小小的一点为止,而在貉猪的引导下,她终于抵达天界。


读点:“四大征兆”传奇



以下两个梦将足以说明,先锋人物自动出现在即将成熟转化的心灵中的情况。第一则是一位年轻人寻求世界新方向之道的梦:
我站在一片绿地上,有许多羊在吃牧草。那是“羊的土地”。在这片羊的土地上,站着(图5)一位不知名的女人,并指着道路。

第二则是一位女孩子的梦,她的一位女伴最近死于肺病,她担心自己也会感染同样的疾病。
我在一座花朵盛开的花园里;正是太阳下山的时候,天边一片血红色的晚霞。稍后在我面前出现一位黑衣贵族骑士,用很严肃、深沉、吓人的声音对我说:“跟我来好吗?”在我答复之前,他便抓住我的手,并将我带走。

不论是梦或神话,在这些历险中,对于突然以向导姿态现身的人物,都会有令人不可抗拒的魅力,这种人物标志着生活中的一个新时期和新阶段。这个突然出现的、应该面对的任务在下意识中是极为熟悉的——虽然在意识中却是素不相识、会令人惊讶、甚至恐怖的。这个人物出现之后,原先有意义的事,可能会变得空无价值,就像公主的世界突然因为金球消失在井底而改变一样。尽管英雄后来一度回到自己熟悉的专业领域,但它们可能不再令他觉得充实。一连串逐渐强化的征兆将变得显着,直到召唤无法再被否认为止,就像下面的“四大征兆”传奇——也是世界文学中最著名的历险召唤故事——所描述的那样。

年轻的王子乔答摩•释迦牟尼,也就是未来的佛陀,一直受到他父亲的保护,不让他知道所有关于年老、病痛、死亡及出家的事,以免他萌生弃世的想法;因为他出生时便有预言,说他不是成为一位尘世的帝王就是佛陀。偏爱皇家事业的国王提供他的皇子三间皇宫与四万名舞妓,以使他心恋尘世。但这些只有加速实现那不可避免的预言;因为他在相当年轻时,便已遍尝各种肉体的欢愉,而逐渐成熟到追求另一种体验的境地。一旦他准备好,适当的先锋便会自动出现:

有一天未来的佛陀想要到公园去,并叫他的马车夫准备好马车。马车夫遵照吩咐备好辆华丽、典雅的马车,添加上豪华的装饰,他为马车安装上四匹白得像白色莲花瓣的仙陀婆(Sindhava)种皇家御马,并向未来的佛陀禀报说一切都准备好了。未来的佛陀上了神殿般的马车,朝向公园的方向而去。

“悉达多王子觉悟的时刻接近了,”诸神祇如此想,“我们必须给他一个征兆。”他们把一位神祇变成老朽不堪的老人,牙齿断裂、头发灰白、身体扭曲佝偻,斜倚竹竿颤抖着,神明将老人显现在未来的佛陀面前,但是只有佛陀和马车夫看得见。

未来的佛陀对他的马车夫说:“朋友,我恳求你告诉我,这个人是谁?甚至他的头发也和其他的人不同。”当他听到答案后,他说:“生真是耻辱,每个人出生后,老年便要来临。”由于心中的扰动,他遂回头往宫殿上走去。

“我的皇子为什么这么快便回来了?”国王问。
“答案是,陛下,他看到一位老人,因为他看到一位老人,他即将自尘世隐退。”

“你要我死吗?说这样的话!快准备好一些戏法表演给我儿子看。如果我们能让他享乐,他将不会再想到自世界隐退的事。”国王稍后扩大警卫编制到每一方位半个军团的规模。

又有一天,在未来的佛陀前往公园的路上,他看到一位由神明幻化出来的病人。在又一次质问后,他不安地回去,并登上自己的宫殿。
国王再度问了同样的问题,下了和上次同样的命令,并再度扩编警卫,四周各部署了四分之三个军团。

又有一天,在未来的佛陀前往公园的路上,他看到一位由神明幻化出来的死人;并再度提出问题,他不安地回去了,并登上自己的宫殿。
国王再度问了同样的问题,下了和上次同样的命令,并再度扩编警卫,四周各部署了整个军团。

又有一天,在未来的佛陀前往公园的路上,他看到一位由神明幻化出来的出家人,衣着敬谨而庄重。他问他的马车夫:“我恳求你告诉我,这个人是谁?”“殿下,这是个已自尘世隐退的人。”而后马车夫继续赞叹自尘世隐退之举的种种。对未来的佛陀而言,自尘世隐退乃是一个愉快的念头。

神话之旅的第一阶段
神话之旅的第一阶段——我们前面称为“历险的召唤”——象征命运已在召唤英雄,并把他的精神重心从他所在社会的藩篱,转移到未知的领域。这种宝藏与危机并存的致命地带,可能表现为遥远的地方、森林、冥府、海里、天上、秘密岛屿、巍峨山顶、或深沉的梦境等多种意象;但它总是一个充斥怪异多变物体、无法想象的折磨、超人的行为和极乐的地方。英雄能够凭他自己的意志完成冒险,正如忒修斯抵达父亲所属的雅典城,听到弥诺陶诺斯的恐怖故事后所做的一样;他或可能会被某个慈悲或邪恶的使者带到或送到国外,正如奥德修斯因愤怒海神波塞冬的风而漂荡在地中海一般。冒险可因为一个大错而引起,正如上述童话故事中小公主所犯的错一样;或者也可能只是在闲逛时,某个偶然出现的景象吸引了四处张望眼神的注意,并诱使个人离开了生活的常轨。世界各个角落的例子可能多种多样、无穷无尽。


译者序:英雄历险的当代意义与启示



朱侃如
《千面英雄》是神话学大师约瑟夫•坎贝尔的成名作。自1949年发行至今已达百万册之多,是本不折不扣的畅销书,神话学的经典作品。它深入影响好几代学者与青年的成就,并非侥幸得来。根据坎贝尔的自述,20世纪30年代经济大恐慌时,他隐居纽约上州乡间,博览群书五年之久。这段他称为“自由自在,毫无责任牵挂”的日子,不仅为他奠定了深厚的神话学基础,也直接促成本书的问世。

由于本书是坎贝尔早期学术出版的代表作,资料的详尽与分析的深入自然不在话下,而熟悉坎贝尔其他著作的读者也会发现,他日后论述神话的角度与风格在本书中已隐然成形。但另一方面,正因为本书是一学术著作,对一般读者而言多少会增加些许阅读上的困难。不过个人以为,读者如果对全书主旨与架构有初步的了解,则神话故事本身的生动有趣,就能够激发阅读的兴致,使其在各类故事的纵横连系间,体会出作者全盘架构的整体意义。当然,这并不表示读者要完全同意作者的构思,毕竟神话的意义是无穷的,解读神话的架构也不是绝对的。带着思辨与批判的心灵阅读本书,适可深入激荡出本书所欲探讨的丰富人生内涵。相信这也是坎贝尔对读者的期许。

全书环环相扣而结构严谨,首先确立神话主题的一元性,然后在此基础上渐次开展英雄历险的各个层面。在个人的层次上,坎贝尔以召唤→启程→历险→归返为基本架构,适切填入取材自各大宗教文化传统中的神话故事,对比之余也有相互补充发挥之处。然而,英雄的历险并不止于个人的层次,它同时也是宇宙的事件:就此意义而言,整个宇宙发生的循环过程,不仅是英雄历险效法的模范,也是古今所有英雄终极归宿之处。因此,英雄在完成身心转化后的离世,乃是大小宇宙最终必然消解的脚注。最后,坎贝尔以神话与社会间的互动和今日英雄所扮演的角色作结,评析当代神话与英雄的可能发展。

坎贝尔认为,英雄是那些能够了解,接受并进而克服自己命运挑战的人。放眼各大文化与宗教传统的文献,英雄或以史诗般可歌可泣的事迹留名青史,或在诡谲奇变的冒险历程中亦庄亦谐的过关斩将,或跨越人类身心的极限而臻于超凡入圣之境,种种类型的英雄事迹可说是不绝如缕,俯拾即是。但是坎贝尔认为,英雄个人的命运系乎更基础、更广大的宇宙生命,要成就前者,必须仰赖后者。因此,坎贝尔把英雄个人发展的心理层面和宇宙发生的形而上层面在理论上联系起来,这可说是全书的精要所在。根据这个观点我们可以说,个人对浩瀚宇宙运行之道领会的深浅,直接关系到英雄历险的成功与否。换言之,我们每个人都是人生旅程上接受试炼的潜在英雄,要完成生命赋予我们的神圣使命,成就英雄的事业,便有待我们对广大深刻的宇宙生命有所醒悟。

然而,在当今科技化的物质社会中,还有英雄存在的价值吗?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当代所需要的究竟是什么样的英雄呢?坎贝尔认为,神话中的英雄历险乃是宇宙与文化生命永续不朽的主题,尽管描述它的文字、名相或角度必随时代的演变而有更迭,各个文化和社会也因需求的差异而强调不同的英雄典型,但是人类社会之需要英雄,以及英雄之所以为英雄的质素是放诸四海而皆准的。事实上,在当代人性受到科技发明巨大冲击与挑战的时刻,正是对生命有深刻反省能力的英雄崛起的良机;时代的危机不仅是英雄历险的必备要件,未来人类社会兴衰出路,也取决于英雄历险的成败。不过坎贝尔清楚慎重的指出,当代英雄的使命在于,创造出一套超越种族、国界、宗教、文化、社会等人为藩篱的象征符号系统,从而使生命的深层意义为之彰显。这当然有待当代人类集体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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