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天挺忙的，好不容易坐下来看一眼《我是歌手》，结果一刷朋友圈，就看到损友剧透：淘汰古巨基，谭维维踢馆拿第一。唉，悬念一下子没了。
不过没关系，有意思的马上来了。朋友圈里还有这么一条消息，《声讨：杭州警察充当淘宝打手 跨省违法办案》。哇，大新闻！公权力私用、警察跨省违法办案！想不到在媒体对警方监督如此有力的深圳，竟然会有如此夸张的事情发生，真是难以想象。
这篇文章是一个叫“淘金地”的公号发布的，大致内容是说有警察将该公司的微信管理员和老板带走调查，理由是他们在微信文章里批评了淘宝阿里，而警察还对他们威胁恐吓，“淘宝阿里是一家上市公司和著名企业，你们是一家企业，你们不能在微信上批评他们卖假冒伪劣和侵权产品。你们是做企业的，你们没有这个权利，也不是你们的本分。你知道淘宝阿里的背景吗”，“像你们这样的企业，阿里分分钟弄死你们”，“我们没有时间跟你胡搅蛮缠，我们不听这些胡说八道，你如果不老实交代，我们马上把你拷走，带回杭州”……
看完这篇文章，我觉得，如果情况真如文章作者所说，那警察可真够笨的，公安机关的询问按规定会进行录音，文章作者可以去投诉。哦，等一下，询问还没结束，“很多媒体记者从四面八方赶来在门外等待”，杭州警方见状，“灰溜溜跑了”。
记者从四面八方赶来，这阵仗，看来这家公司和当地媒体的关系相当熟。网上一搜，发现“淘金地”隶属深圳迪蒙网络科技公司。该公司董事长向隽曾任中国新闻社深圳支社记者、社长10余年，2005年3月辞职下海，2007年9月投资5000多万元创办淘金地。这是记者转型的楷模呀，辞职两年就能投资5000万做项目。好吧，这是题外话。
深圳晚报大幅报道了此事，他们采访到阿里的一位公关人员，后者称迪蒙公司多次在微信平台上对淘宝品牌以及公司高管个人，进行没有事实和法律依据恶毒攻击、诽谤以及商业声誉进行贬损，淘宝（中国）软件有限公司对此进行了证据保全，并就其中《淘宝阿里偷税5万亿，超过100个国家GDP》等言论向公安机关报案。
事情的过程似乎也不复杂，淘宝报案，杭州警方派人到深圳调查情况，距离跨省抓人的程度还远。倒是淘宝报警这件事很有意思，这么大一个公司，怎么就这么沉不住气，被一个公司的公众号搞得要报警呢？
根据深圳晚报的报道，我找到那篇《淘宝阿里偷税5万亿，超过100个国家GDP》的文章，今年2月1日推送的。标题够吓人，内容也劲爆，其中一段是这么写的：
淘宝掏空国库，国与民不富。淘宝、天猫、支付宝等阿里体系每年交易总量超过10万亿元人民币，10年来累计交易总量超过100万亿。然而这么庞大的交易总量竟然没有向国家上缴一分钱的税收，每年偷税漏税总量超过1万亿以上，10年累计偷税5万亿，超过世界上一百个国家的GDP……
这还不算什么。我在搜狗搜索里查询了该公号的其他文章，顿时吓傻了。
他们对阿里是真爱呀，还发布很多类似这样的文章：《马云淘宝的危机在哪里？》、《阿里神话破灭、淘宝灾难开始》、《淘宝不灭亡，中国不富强》……
《淘宝不灭亡，中国不富强》的导语是这么写的：傲慢张狂，目中无人，不可一世的淘宝最近疯了，万炮齐发，射向国家工商总局。只因这家全球最大电商售假集团的窗户纸被国家工商总局给捅破了。在阿里强大无比的舆论公关面前，堂堂的国家机器显得多么的渺小被动与力不从心，大有文革卷土重来的趋势。阿里向来善于戴着救世主的面具发动人民群众起来口诛笔伐，以大字报的方式围攻转移矛盾和掩盖事实真相，并最终达到其不可告人的目的。如果中国政府不立即阻止淘宝无限膨胀的野心，最终我们的国家将会因之而蒙受巨大的无可挽回的损失。
看完我有点凌乱，这本身不就是一张大字报吗……好吧，让我们姑且捍卫一下他们说话的权力，再看看《阿里神话破灭，淘宝灾难开始！》里的一段话：三年内，阿里巴巴的股票会跌破发行价；五年内，阿里巴巴将会从纽交所退市，最后灰溜溜的回到香港、内地再骗一把……
这样……真的好吗？迪蒙公司和淘宝阿里究竟有什么怨什么仇？
经百度得知，深圳市迪蒙网络科技有限公司号称国内领先的B2B电子商务服务提供商，旗下品牌淘金地是华南地区规模最大的B2B电子商务平台，全国B2B十强。
从业务类型上看，迪蒙公司确实与阿里巴巴有相似之处，至于他们体量有多大，做得怎么样，大家可以去网上搜索一下，我就不浪费大家时间了。俗话说，同行是冤家，不过，像迪蒙公司这种黑对手的方式和执拗程度，也算是比较罕见了，所以值得说一说。
写到这里，有从事贸易行业的朋友提醒我，黑同行的事情一点也不罕见，只不过做法通常比较隐蔽，比如，给媒体提供点黑材料啦，背地里扩散点对手的虚假信息啦，使点损招把对手的单子搅黄啦，等等等等。在如何使坏而不显坏这个领域上，我们的研究和实操水平应该是世界领先的。
黑对手的时候之所以有必要躲在后面偷偷来，是因为，我们是个法治社会（不要笑）。假如你编造一些不实信息（或者无法证实的信息）放出去，有可能侵犯对方个人名誉权，遭到民事诉讼，如果造成对方企业损失，还有可能会触犯《反不正当竞争法》，情况严重的要追究刑事责任，可以判刑的。这个不是开玩笑。所以，一般同业竞争，大张旗鼓黑对手的情况很少出现，即使有也多是小打小闹，闹大了就闹进了班房，谁也不傻。
然而，这次的事件比较反常，迪蒙公司竟然在自家微信公号上发布那么多黑阿里的文章，语言刺激倒不是大问题，问题出在“10年累计偷税5万亿”、“三年内，阿里巴巴的股票会跌破发行价”等等这类缺乏依据的事实披露上。既然迪蒙公司的董事长是做记者出身，他就应该明白，“文章失实”是什么意思，特别是在对方为上市公司的情况下，你如果造些不实消息发布出去，对方肯定会反应较大，甚至提起诉讼。这也是常识，因为对方必须要给资本市场和投资者一个交代。而与此同时，上市公司的损失比较容易确认，因此对不实消息发布者来说，被追责的可能性也大很多。
而那个微信管理员，从事件报道上来看，是被警察带走问话，属于警方了解情况阶段，法律规定了公民有配合警方调查的义务。他声明自己“没有做任何违法违纪的事，对得起天理良心”，这种自信很可贵，但做一个自信的法盲就比较可怜，看得出，他也许真得没意识到自己发布的一些文章可能存在法律风险，可是……他的老板应该懂的。
他在文章中还提及“杭州警方把我秘密关押了三个多小时”，这就很难理解了，明明有深圳当地警察陪同，老板也跟着，最后还从“四面八方”来了很多记者，秘密在哪儿呢？另外，警方要求配合调查也是有时间限制的，超过24小时即违法，而“秘密关押了三个多小时”……这句话说明，要么是这个微信管理员缺乏必要的刑诉法知识，要么以为别人都不懂。
唉。这个微信管理员和老板去了趟深圳市公安局经济犯罪侦查局，被问了三个小时的话，结果说得和被黑社会带到大山里转了一圈一样，写出来竟然也传得沸沸扬扬，很多人还深信不疑。
如果微信管理员真的受到了杭州警察“百般威胁恐吓”，建议并支持他坚决进行投诉。只有你投诉了，警方才会去调取录音核实，还你一个公道，大家顺便也好知道真实情况究竟是怎么样。我们以前听说深圳警方执法算是国内比较讲规矩的，而且还有南都的常年暗访监督，要真是在深圳的警局里出现“秘密关押”“威胁恐吓”，那是严重的问题。
从传播上来说，我觉得，他们很懂公众和媒体的痒处，并很好地加以利用。阿里如今正处于风口浪尖，一举一动都被媒体关注，这个时候杭州警察因为阿里报警奔赴深圳调查一个微信管理员，怎么看都有新闻点，再加上“秘密关押”、“威胁恐吓”等一系列超出常理的关键词，记者们就从“四面八方”来了。
记者的报道水平良莠不齐，有的比较平衡，有的只是迪蒙公司一方说法。有一个情况对迪蒙公司很有利，那就是警方在办案期间不会接受采访，更不会公布案情，所以迪蒙公司在信息流上就占了优势。不过，一旦警方立案，这个优势就消失了。这是后话，事情怎么发展谁也不好估计。淘宝阿里既然报警，想必已经对侵权文章作了证据公证，迪蒙公司最担心的应该是这个：一旦进入司法阶段，看的是证据，而不是遣词造句。
我国是个法治社会，法律法规多如牛毛，你看，《刑法》第二百二十一条规定：“捏造并散布虚假事实损害他人的商业信誉、商品声誉，给他人造成重大损失或者有其他严重情节的，处两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并处或者单处罚金。”那么问题来了，如何界定“给他人造成重大损失”，此前有人采访过律师，据说司法实践中能够认定损失在50万元以上，就有可能被确认是“重大损失”。这个门槛，还真的不高。
最后归纳一下。
1、有记者同行认为，淘宝阿里报警的做法欠妥，对自身声誉造成了不利影响。其实我觉得，站在公众的角度，有问题寻求司法途径解决是法治社会应该提倡的，总比你黑我我就黑你好得多。我想，阿里要想黑迪蒙公司，一定有很多办法，但是阿里报警了，说明他们最终选择了法律而不是黑吃黑。这是应该鼓励的，特别是在当下，走司法途径的成本要比潜规则多很多。
2、迪蒙公司的言论自由是不是受到了非法打压？目前的情况看是没有。他们那些相关文章仍然可见，警方只是因为有人报警，因此找到他们问话。建议他们请个律师，今后发布“刺激”文章的时候先让律师看一看，也算是自我保护。他们的那些文章，大家有兴趣可以自己去看看，实在是有些不忍直视，我就不帮着他们传播了。
3、毕竟我们是个法治社会，你黑阿里，结果被报警，今后如果黑聚美，可能也会被报警，问题关键在于是否“黑”了人家，而不在于报警的是谁。不管小公司黑大公司，还是大公司黑小公司，都有违法的可能性。
大家不要以为互相黑来黑去的挺好玩，过了红线就涉嫌违法，这条红线就是“捏造并散布虚假事实”，严重的情况是可以追究刑责的。我当年做政法报道的时候，天天跑法院旁听，发现很多人之所以犯法，是因为——他们不知道！所以我觉得有必要提醒大家，特别是企业公关人员，尽量不要去黑同行，如果不得不说话，就尽量陈述己方事实和观点，不要讲对方的事实，因为，对方的情况你未必了解得清楚，一不小心就说错被起诉了。建立良好的行业风气，从自身做起（反正别人你也管不了）。
4、有人认为，淘宝阿里太强硬，你看人家那谁谁谁，常年被黑出翔，也没让警察跨过省。我猜，如果那谁谁谁将来都上市了，被全世界投资者盯着，没准很快就成了在公安局报案窗口前排队的常客。
采取什么样的应对态度和方式，一定考量过得失。不报警，说明依法办事的损失比忍忍要大。报警，说明再忍商誉就要受损、股价就要跌，投资人就要来拼命，于是只好寻求司法救济。这其中的利弊得失，不同的公司不同考量，大家情况都不一样。
5、也有人质疑，杭州警察这么勤快地跨省调查，还是因为阿里在当地财大气粗，“杭州警察成了淘宝打手”。这个怎么说呢，警察打击违法犯罪是天职，阿里报警，警察出警调查是本分，如果阿里报警，警察不管，大家就会为警察点赞吗？警察有种，不做淘宝打手！肯定也不是。最好的情况是，任何人报警，警察都积极出警调查。
当然，不排除杭州警方出警迅速和阿里在当地的影响力有关联，一般来说，影响较大的案件，警方都会相对重视。同理，假如腾讯在深圳报警，深圳警方可能也会比较重视。大家想想，如果某个男同学被老婆打了几十记耳光，愤然报警，然而打手已然连夜逃窜回外省娘家，那么警方会跨省出警调查吗？警察也许会唱着跟你说：早知道是这样，像梦一场，你又何苦把爱都放在同一个地方……
5、很反感某些操纵舆论的做法（不专门指对谁），利用公众的善良和媒体猎奇的本性，不是完整地讲述事实，而制造去一些容易被关注和传播的“点”。完整的事实很重要，不要试图去操纵舆论。事实总会慢慢被拼凑完整的，只是时间问题，到时候你怎么办？
6、希望有朝一日，司法途径是最有效率、最公平、成本最低的。你被老板克扣工资，可以报警；你到政府机关办事被索贿，可以报警；你买辆车却突然被告知一周只能开一天，可以报警；空气差得要戴口罩而工厂还在呼呼排污，可以报警；有人向你奔来，撞倒车头翻滚倒地，可以报警；你下车看究竟，却发现路边还躺着个老太太，也可以报警……而且，报警之后能得到公正处理，事后还不担心被打击报复穿小鞋，周围的人还集体为你鼓掌叫好，称赞你捍卫了法律的存在感和尊严……那才是法治社会。
貌似还远，同学们一点点努力吧。法治的推进，是靠每个人努力得来的，不是大老爷们开开会搞定的。指向法治的路牌上，写的肯定不是个“忍”字。
（作者个人微信公众号“不忍直视”，buren_zhish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