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古典共和到移民危机
2023-07-21 14:18

从古典共和到移民危机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经济观察网 (ID:eeojjgcw),作者:柳展雄,题图来自:《角斗士》


移民是当今美国最具争议的话题,拜登民主党政府一大内政举措便是,吸纳新移民,给以外国人更宽松的待遇。拜登刚上任总统半年里,就有近万名来自海地等国的非法移民涌向北美,滞留聚集在美墨边境,成为近年来最大的移民危机。


根据最近的一次人口普查,美国白人的人口总数自2010年以来下降了8.6%。2010年至2020年美国总人口增长的一半以上(51.1%),来自拉丁裔居民的增长。按照这个趋势,到2044年美国白人可能失去主体民族的地位。


美墨边境的难民潮唤醒了西方人的回忆,曾经显赫的古罗马在蛮族大迁徙中衰落,21世纪的美国是否会重蹈覆辙,走上罗马覆灭的老路?


《帝国与蛮族:从罗马到欧洲的千年史》描画了罗马由盛转衰的景象。历史作家彼得·希瑟(Peter Heather),将激荡的战争风云娓娓道来。


彼得·希瑟作者汤姆·霍兰是伦敦国王学院中世纪史教授,曾执教于伦敦大学学院、耶鲁大学、牛津大学。他研究古典时代晚期、中世纪早期欧洲史30余年,尤其关注被罗马人视为蛮族的群体,从这类群体的迁徙、帝国边缘与核心地带的互动出发,提出了诸多学术创见。


美国人从建国伊始,就萌发了效仿古罗马的自觉意识。在新生的美利坚合众国身上,罗马的影子无处不在,白宫、国会大厦的外观参照了古罗马建筑风格,国会山(Capitol Hill)这个名字来自于罗马城的七丘之一。


托马斯·杰斐逊为弗吉尼亚州的父老乡亲盖州议会大厦,特意模仿卡利神殿(一座公元1世纪时兴建的罗马寺庙),全然不顾供暖和隔音的建筑效果。


精英阶层如此痴迷古风,以至于革命者詹姆斯·沃伦在发表波士顿惨案(1775年英军在波士顿维持秩序时,枪杀了多名群众,成为独立战争的导火索之一)抗议演讲时,穿上了古罗马式的加托袍。


只不过,北美建国先贤所期待的罗马,并不是开疆拓土、蛮夷来朝的罗马,而是共和主义、富有公民美德的罗马。北美独立之际,西方世界几乎都实行君主制,共和传统必须从古罗马追寻。


乔治·华盛顿刚正谦逊、不矜功伐,最敬重的人物是辛辛纳图斯,这位罗马英雄以临危受命、功成身退而闻名。当时祖国被蛮族围困,元老院请辛辛纳图斯挂帅,他还在庄园耕作,受命后迅速带兵击退敌人,危机刚结束就交还大权,前后只担任了16天的统帅。华盛顿不恋权,不连任第三次总统,便是效仿辛辛纳图斯的榜样。


罗马人极其防备王政复辟的野心,美国人同样如此。华盛顿享有“战时第一人、和平第一人、人民心中第一人”的美誉,功绩显著、深孚众望,而且谦逊和善,即便劳苦功高如是,民主派也不放松警惕。


1793年2月22日是华盛顿62岁生日,费城市政府举行典礼,向老总统表示祝贺,民主派在《国民公报》发文,指出排场过分盛大隆重,这是欧洲国王的生日庆典的规格,有帝王崇拜之嫌。


那一代美国政治家推崇的,不是奥古斯都这样的明君,而是西塞罗这样的共和国捍卫者。奥古斯都一点点剥夺了公民的自由,把罗马人变成了奴隶,建国先贤在报纸上论战所取笔名,都是西塞罗、加图、布鲁图斯这些共和派典范。


第二任总统约翰·亚当斯年轻时立誓成为西塞罗。他的朋友乔纳森·休厄尔劝勉说,正如“西塞罗的名字千百年来被人仰慕、颂扬,你的名字或许也会被人记住……西塞罗诞生于罗马建城后647年,或许在将来的文献资料里,也将同样庄重地记载着,自第一批从不列颠来的定居者到达北美后的第二个世纪,亚当斯声名鹊起”。


相应的,建国初期那些政坛上可疑分子,被比作古罗马历史上臭名昭著的叛乱者。曾任副总统(1801~1805年)的阿隆·伯尔涉嫌裂土为王,把政府新购得的土地据为己有,报界称这份诉讼案为“喀提林阴谋”(古罗马的喀提林勾结没落贵族,试图刺杀执政官西塞罗,推翻共和体制,最后兵败被杀)


尽管华盛顿、杰斐逊老一辈人,没有宏图霸业的美梦,但是美国不可避免地从古典共和主义的罗马,逐渐转型为蛮夷来朝的罗马。外族不断涌入,欧洲的穷人移民到新大陆,最终呈现出一番奇景:北美的爱尔兰裔人口比在爱尔兰本土的爱尔兰人还要多,犹太裔比以色列的犹太人还要多。纽约市亚美尼亚裔的人口超过了埃里温(亚美尼亚共和国首都)的人口;纽约市的意大利裔则是威尼斯人口的两倍;而波兰各大城市的市民数目赶不上底特律一地的波兰裔。


罗马的世界主义理念,通过火与剑的对外扩张实现,美国的世界主义则不然,形式为内部族群冲突。镀金时代(即工业化的19世纪后期)吸纳了大量外国劳动力,无论以前还是今天,排外主义的理由几乎没变过,“移民抢走了我们的饭碗”“移民犯罪率高”,19世纪爱尔兰裔所处的位置,就是现在拉丁裔所处的位置。


出于对“外来劣等民族入侵美国”的恐慌,本土主义者挥舞起拳头,准备把爱尔兰裔打出去。19世纪既是移民的世纪,也是族群仇杀的世纪,几乎没有一座大城市没发生过冲突暴乱。


1844年,费城的本地居民攻击爱尔兰人,激战中5人死亡,几百人受伤,两座天主教堂以及30幢房屋遭破坏。1854年选举日,巴尔的摩爆发冲突,8人死亡,50人受伤;同年,在圣路易斯的一场选举骚乱中有10人被打死;1855年,在路易斯维尔的一场反移民暴动中,20人死于非命。


然而到了今天21世纪,排外主义不再针对爱尔兰人,不会把爱尔兰裔视作“劣等民族”。因为,短短两三代人过后,爱尔兰人完成了归化,学说英语,适应美式生活,成为美国人的一份子。爱尔兰人还跻身最高权力系统,现任总统拜登有这个族裔的血统,他的曾祖父母于1850年代,从爱尔兰移居过来。


美国用先进的文明同化了移民,就像罗马用先进的文明同化了外族。罗马每到一个地方,便会改变当地衣着、饮食和风俗习惯。而这个过程往往是被征服者自愿的,罗马政府满足于征税,在文化上采取自由放任的态度,不强制归化。蛮族主动效仿文明人,让自己看上去体面一些。


就连东北部莱茵河之外,不受罗马皇帝管辖的地方,也逐渐“罗马化”。现代的考古学发现,这里在公元后的3个世纪里,罗马风格的盔甲和武器越来越多见。公元2世纪时,丹麦人使用拉丁字母来书写母语,墓葬的武器、工具上面刻有这种文字。日耳曼部落首领们纷纷进口罗马奢侈品,进行炫耀。


从带领日耳曼人打赢条顿堡森林战争的胜利者阿米尼乌斯,再到废黜西罗马末代皇帝的哥特人首领奥多亚克,那些罗马的死敌并不是粗野无知的蛮族酋长,阿米尼乌斯和奥多亚克都接受过罗马文明的洗礼,饱读诗书。他们言行举止跟罗马城的公民,没有区别。


犹太人就清楚地认识到,罗马可怕的同化能力。他们选择高筑文化壁垒来保持民族精神,而不是暴力武装反抗。罗马的敌人或许能在战场上能打胜一两场仗,但在文化霸权上,几乎永远赢不了。


犹太人能够成功地保持住民族认同感,原因在于他们比以前更加执行严格宗教规矩,男丁行割礼,每个星期守安息日。饮食有诸多禁忌,非洁净不食,猪肉不能食,动物的血、内脏不能食,虾不能食……


而其他民族则“自我罗马化”,腓尼基人高卢人凯尔特人穿上元老的加托袍,学说拉丁语,喝葡萄酒,祭拜朱庇特,他们甚至把老祖宗的姓氏都改了,改用拉丁式。


一心归化罗马的腓尼基人,抛去本族的古老传统,头也不回。腓尼基文化的重镇迦太基,在亡国数百年后,已经忘了自己曾是罗马的死敌,认贼作父地臣服于对手。


罗马帝国是世界主义与排外主义轮番拉锯的产物,世界主义意味着,外族只要模仿罗马的文明习惯就能变成罗马人,不问你的种族血统和出生背景。大诗人贺拉斯和维吉尔,祖上来自于蛮族部落,下一代人却成了罗马文学界的代表。


排外主义意味着,新罗马人不会获得百分百的接纳,基督教一代宗师圣奥古斯丁,出身于迦太基的上流社会,他的家族数代讲拉丁语,但圣奥古斯丁每次到意大利半岛参加政治宗教活动,都会被意大利人嘲笑乡土口音。


在蛮族社会,双语使用的现象非常普遍。就像今天美国的外族移民,既会说英语,又会说原来的母语。文明的融合与排斥不断重复,一直延续到拜占庭时期。著名的拜占庭赛车,不只是体育竞技运动,也是政治组织。


君士坦丁堡的蓝绿两党(因支持两个不同的赛车队颜色而得名),具有重要的公共职能,巡逻护卫城市,修建城墙。蓝、绿两大党派的领袖具有官方背景,赛车场同样是公共集会场所,公民可以在此发表时政见解,畅谈国事。


首都的市民按照不同的立场,选择不同的党。蓝党由大贵族、大乡绅组成,捍卫古罗马的传统习惯;绿党反对中央集权,包容叙利亚、埃及、腓尼基等外邦文化,现代人怎么看,都看着有点像今天美国两党的样子。


罗马衰落的真正原因不是蛮族入侵,而是自身公民美德的丧失。罗马人原本是个艰苦贫穷、勤劳勇敢的民族,具有朴素勤勉的品性,但随着军事上的一场场胜利,抢掠到金银财宝,腐化堕落的风气慢慢滋生。


共和国晚期,上上下下追求物欲,罗马人不再满足于简朴的饮食,精致烹饪迅速成为狂热的流行时尚。贵族一掷千金,购买珍稀美食。执政官苏拉假惺惺地颁布多项法律,提倡简朴的生活方式,而他自己就是享乐主义者。


在共和国覆灭之前,共和精神就已经荡然无存,官员们玩忽职守,把私人利益放在公共事务之前。贵族霍腾修斯有次在审理案件当中,要求休庭,因为他想赶快回家去,照料他家里生病的悬铃树。


只有加图等少数人保持艰苦作风,他与部下同甘共苦,一起行军,穿的一样,吃的一样。在宴会中人们都穿华丽的紫色,加图便穿黑色;他鄙视一切形式的铺张,无论是大热天还是雨雪天,无论去哪里,加图都是步行,有时还赤着脚。这样朴素而高尚的人属于凤毛麟角。


不仅高层权贵,普通民众也丧失了道德廉耻观念,游手好闲,及时行乐。从公元前58年起,谷物和水由国家免费供应,住在首都的平民每月可领取一定数额的小麦。另外,酒的价格也压得很低,让消费者喝得痛快。


外省的廉价商品和成群的奴隶大量涌入罗马,有了奴隶后,公民不用干活,整日寻欢作乐。共和晚期,平民在选举时出卖选票,换取吃喝,后来帝国取消了人民会议之后,城市的高级官吏认为自己的义务是维持共和传统残余,而为人民举行各种游乐活动。


官方修建了气势雄伟的圆形剧场和竞技场,刺激的娱乐活动源源不绝,包括场面壮观的战车赛,以及人与兽作殊死搏斗的比赛。著名的古罗马大竞技场规模宏大,周围的看台可容纳十五多万人,入场观赛都是免费的。打猎、洗澡、游戏、睡觉,骄奢淫逸渡过一天,这就是承平日久后罗马人的生活。


图密善皇帝时期,为了纪念二百多年前罗马军团战胜迦太基的胜利,政府组织了复古表演,真实地还原历史现场。现实生活中,逃避兵役的风气盛行,在征兵时,很多公民花钱贿赂奴隶贩子,躲在奴隶营里冒充奴隶,因为奴隶不用服兵役。


共和时期的罗马人曾经面对绝代名将汉尼拔,拒不投降,坚持忍耐,而帝国化后的罗马人安于享乐,举办纪念庆典,用这样的方式重温往昔,营造武功赫赫的假象。


在公民堕落后,罗马能够保持强盛的国力,恰恰是因为足够多的外族人口归化,这些人出于仰慕而保卫罗马。罗马并不是亡于外患,而是因为自身腐烂,无可救药。


如果将来有一天美国衰落,那也不是因为外来移民、低素质人口的因素,而是美国人自己丧失了公民精神,堕落颓废。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经济观察网 (ID:eeojjgcw),作者:柳展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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