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还能去哪里淘书?
2023-08-03 11:32

我们还能去哪里淘书?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T 中文版(ID:tmagchina),首发于2023年4月18日,作者:T China,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文章摘要
1. 本文介绍了一场名为“库房淘书”的书籍折价销售活动,吸引了3000多名书迷参加。

2. 文章讲述了过去20年中国书迷精神生活的历史变迁,以及纸质文化出版物在互联网和数字技术冲击下的境况变化。

3. 随着北京逐步疏解非首都功能,大量出版物仓储企业搬离市内,其中有不少来到河北涿州。

4. “库房淘书”活动由图书电商企业中图网在涿州举办,主要销售特价图书。

5. 文章介绍了特价书的来源和处理方式,以及特价书市场的衰退趋势。

6. 本文还描述了参与“库房淘书”活动的读者们在仓库中寻找心仪图书的过程,以及他们对淘书乐趣的热爱和期待。

3 月的最后一个周末,天气尚未回暖,我从北京骑摩托车出发,南行仅 60 公里,就到了涿州。与我同时前来的,还有全国各地的 3000 多名书迷。


我们都是来参加一场名为“库房淘书”的书籍折价销售活动的。与其说是促销活动,不如说这更像是一场以“淘书”为名的怀旧聚会。淘书地点的变化背后,是过去 20 年中国书迷们精神生活的历史变迁,是以纸质为载体的文化出版物在互联网和数字技术冲击下的境况变化,也是出版行业在政策变化下的一次集体撤退。


近几年,随着北京逐步疏解非首都功能,市内的大量出版物仓储企业纷纷搬离,其中有不少来到河北,涿州是其中之一。“库房淘书”的主办方中图网便是 2018 年将库房搬到了涿州。这家图书电商企业创办于 1998 年,自我定位为图书行业的“奥特莱斯”,以出版社尾货图书为主要特色,售价在 2 至 5 折之间。


“库房淘书”在中图网涿州仓库中举行。库房中并未分区,需要淘书人自己拉着购物篮,慢慢探索。


这场“库房淘书”活动最早起源于 2016 年,当时中图网旗下的实体书店“七楼书店”刚刚关闭,举办线下活动成了其面对面接触读者的唯一渠道。第一届“库房淘书”参与人数较少,仅几十人。随着 2017 年年底北京西南物流园的拆迁,中图网仓储中心搬迁涿州,“库房淘书”一并来到了涿州。


受疫情影响,上一次的“库房淘书”还是在两年前。人们需要先在网上提前报名,然后从北京、广东、吉林、湖南、四川、安徽、山西等地特地赶到涿州。不过优惠力度也的确足够诱人 ——“原版书 25 元 / 斤”“瑕疵品定价 2 折”“全部批发价”。


虽然中图网的主要销售渠道始终在线上,但“这种最传统最纯粹的淘书之乐,非网购可比,不足为外人道也。在活动中还可结识书痴同好们,交流书讯、分享心得,亦是乐事。”中图网资深采购杜秋离如此对我说。当然,这样的“聚会”也有“拉新”的作用。


中图网创始人黄平曾在采访中说,每日订单平均 85% 来自老用户,其余 15% 是新用户订单,但在“库房淘书”活动报名期间,新用户订单的比例达到 40%,较平时翻了一倍多。


库房中的图书大都落满灰尘,但阳光照进来,让一切显得宁静而虔诚。


而对于我这样的实体书爱好者而言,即便阅读这个行为本身已经被线上的各种去处分走了注意力,线下淘书的乐趣仍不可取代。同好们最为津津乐道的一个词是“捡漏”—— 虽然这个出自古玩界的行话,原意本以经济实惠为优先考量的要素,但对于爱书人而言,“捡漏”还是重在淘书的过程与得书的惊喜。


3 月的这次“库房淘书”是新冠疫情后中图的第一场大规模线下活动,主办方准备了 400 万余册图书,涵盖文学、社科、历史、童书绘本、专业书籍等全品类图书,这些书分布在 2 万平方米的涿州仓库里。仓库不像传统书店那样会按内容主题划分区域,来淘书的人需要拉着购物篮,自行慢慢寻找。这些图书大都落满了灰尘,组织者贴心地给每位入场者准备了一双劳保手套。


库房占地面积为 2 万平方米。共有 400 万余册图书,涵盖文学、社科、历史、童书绘本等。


我在涿州高铁站遇到了几辆来接书迷去库房的大巴。这些大巴尾部都挂着京牌,可见有不少人和我一样,也是从北京来淘书的。


这趟从北京到涿州的旅程,串起了我关于淘书的诸多回忆。所谓“特价书”,称得上是中国图书出版流程中的一个隐秘角落。中国图书出版发达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改革开放刚开始,而互联网时代还没有到来,图书成为中国读者消费文化信息的主要渠道。但彼时的市场供需信息也不发达,图书编辑和出版社的市场部门无法准确预测一款图书的市场需求。出版什么书,印量多少,有时完全靠猜;此外,还有很大一部分出版物是非市场行为的结果。


2000 年后,随着中国加入世界贸易组织,国外的特价书也有一部分流入中国,与国内出版社的库存书一道,组成了中国特价书市的销售主力。


中图网资深采购杜秋离告诉我,库存书分为两大类型,一是未发往市场积压的全新书,随着时间的推移上架无望;二是销售商的退货,品相不同程度受损,但也有毫发无损的。


出版社处理库存书一般是化浆和报废。化浆、卖废纸的有利之处是保护市场价格体系,也就是“倒牛奶”,而不利之处是成本损失大。于是,一些库存书会以低于发行价的价位,被处理给不影响正常销售的渠道商,特价书由此形成。图书馆馆配和特价书店是此类特价书的最大去处。


仓库中的许多图书都没有拆封,它们被整捆摞在一起,考验淘书者的眼力、体力和耐心。


北京藏书家韩智冬曾在一篇题为《那些年北京的书店书市》的文章中回忆,北京图书市场在上世纪 80 年代中期冲到巅峰后便开始下滑,图书滞销。1985 年前后,书店、出版社开始以打折、办特价店(门市部)、书市等手段去库存。他在文中提及的北京淘书地点,包括创办于上世纪 80 年代中期的劳动人民文化宫书市(首都图书交易会),和北京古籍书店书市(中国书店书市、北京图书节古籍分场)


在诸多北京藏书人的口中,横二条、虎坊桥大库、海淀古书一条街、六里桥中国书店、灯市口、玉泉路书摊、中关村体育场书摊、海王村、报国寺、潘家园等也是常见地点。如今,这些地点大部分要么消失,要么不再具备图书交易功能。


我与杜秋离谈起这段往事时,他又给我补充了一段历史。北京最早的特价书集散地是西直河。特价书的从业者大多文化程度不高,他们以“倒卖废品”的心态来经营这些库存图书,不太会判断书的优劣,按成本统一略微上调销售价。从他们手上进货可想而知的便宜。更多人加入特价书倒卖的行列,不少经营特价书的书商文化水平良莠不齐,这也成为爱书人从中“捡漏”的源动力。


购物篮里是书迷们此行的收获,从一个人的购物篮,可以看出其口味。

眼前这位着迷于人文社科类著作,篮子里既有英国历史学家 Dan Jones 的《时间的色彩:一部鲜活的世界史》,也有法兰克福学派哲学家 Stefan Müller-Doohm 的《知识分子与公共生活》。


特价书市的形成还催生了一批特价书店的出现,如武汉天卷、南昌鼎鼎、长沙万卷等,很多传统书店也开设了特价书专区,以处理这些特价书。这些淘书之地虽说整体质量不算上乘,但其中也不乏遗珠。尤其是一些老牌出版社出版的冷门书,对真正的爱书者来说,性价比极高。


2010 年之后,北京的特价书库逐渐集中到了位于北京丰台的西南物流园,代表书商如博思致远、知本工场等,中图网仓库也在这一时期迁到了西四环的西南物流园,这里逐渐成为北京读书人“淘书”的圣地。这里一度是北京最大的出版业物流基地,拥有 40 余万平方米的仓库,全北京 300 多家图书出版企业中,有 270 家企业的图书物流业务都在这里完成。


但在 7 年之后,北京丰台区开始对西南物流中心开始进行集中拆除,迁至房山区和河北省涿州的物流园,腾退出的空间主要用于北京国家数字出版基地等项目建设。而 2017 年年底北京大兴的“11.18”火灾,也加快了西南物流园的搬迁计划。中图网仓库搬离西南物流中心,可以说是北京特价书市全面撤离的缩影。到 2018 年,“隐”于京西南地区近 20 年的特价书库历史宣告终结。


在仓库里漫游是一种奇妙的体验。高低错落的书堆,犹如纽约曼哈顿的街道。


就在中图网仓库迁到西南物流园的 2010 年前后,图书电商崛起。人们买书的地方逐渐转移至以当当、亚马逊、京东为代表的线上购书平台。另一方面,成立于 2002 年的孔夫子旧书网逐渐成为交易特价书的主要平台,职业卖家一天能在孔网上架千余本图书,收到用户下单后,卖家再从特价书库发货 —— 如果你经常在孔网买书,能发现近些年发货地址大都来自涿州。


近些年,随着出版社老库存进一步消化,每一年能持续供应特价书的只能是出版体量大的出版社。这些出版社在逐步转制后,库存处理一度愈发减少,馆配(院校、农家书屋、社会)之外,网络消化(自营店或尾品汇一类)和公益捐赠也可稀释消化。而在另一端,实体书店销售减少,甚至真正以卖书为主的书店量锐减。此种情况下,库存特价书出现供货难、消化难两端受阻的情形。


“特价书库大概率会走向衰退”,杜秋离说。据他观察,在上海等一线城市,出版社基本上少有特价书流出。处在历史夹缝中的特价书市,最终会慢慢消散。


在这方撤退的淘书地中,3000 多位来客不知道自己想要的书在哪里,也很难猜到面前会出现什么书。他们只是在书堆中漫游。


他的感慨并没有影响我此行的体验。实际上,在涿州的这处堆放了 400 万册图书的仓库里漫游是一件奇妙的事。从高处俯瞰时,我甚至会产生一种城市漫游的错觉:高低错落的书堆,宛如纽约曼哈顿的街道。读者在楼群中穿梭,寻找符合自己心意的图书,犹如一位城市摄影师在四处捕捉中意的街景。


“有一本可临摹的《诗经》竟然做出了洒金纸,写上非常淡的娟秀小楷,美好得让人遗憾”,一位现场淘书的读者在微博上如此写道。还有位家住北京市丰台区的读者,在河北教育出版社的“世界文豪书系”摊位前蹲了几个小时,只为了一套 22 卷的《费 · 陀思妥耶夫斯基全集》。


很难说眼前这些书,是因为何种原因汇集到这里。有些也许是不符合市场需求,有些也许是内容早已过时,还有些经典作品,如《鲁迅全集》,我猜其沦为特价书,大概是因为书籍糟糕的视觉设计。


另一位书迷的购物篮,也显示出其主人庞杂的口味。篮中最上层是上世纪 80 年代中国当代文学知名批评家黄子平的《文本及其不满》,以及社会学家陈达的《浪迹十年之行旅记闻》。


从某种意义上看,这 400 万册图书是当下图书市场中的“失败者”。但“不合时宜”又有什么关系呢?来涿州淘书的读者中,大抵也有许多像我这样“不合时宜”的人,仍然期待一种未知和奇遇。在这方撤退的淘书地中,有 3000 多位来客不知道自己想要的书在哪里,也很难猜到面前会出现什么书,只是在书堆中漫游。


无论这些旧事和这趟旅程再谈起来多么像一曲“旧时代的挽歌”,但当整整两仓库、几百万册图书堆积在你面前,阳光照在上面,那是一种“近乎虔诚的喜悦”,一位我在现场偶遇的读者对我说。


内文图片均来自作者拍摄,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T 中文版(ID:tmagchina),作者:T Chi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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