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为何生活于幻象中?
2023-08-27 17:18

人类为何生活于幻象中?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深港书评 (ID:jbsgsp),作者:叶克飞,编辑:罗婉,原文标题:《是谁在“使世界变得有趣”?》,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文章摘要
1. 《幻象》是一本关于大众文化转型的经典著作,揭示了大众媒体和技术进步对社会的负面影响。

2. 作者认为,现代的新闻业不再忠实报道,而是追求炒作热点,制造伪事件来吸引公众的注意。

3. 大众文化的转型也体现在娱乐明星的兴起和衰落、观光景点的千篇一律、营销广告的真假难辨等方面。

4. 文章还探讨了大众媒体对名人和新闻的改变,以及现代旅行的变化和幻象化。

5. 人类面临着信息焦虑和不确定性,需要认识到幻象的存在,并寻求解决办法。

新闻业不再忠实报道,转而炒作热点;媒体迎合公众,量产朝生暮死的娱乐明星;观光景点专为游客定制,却又显得千篇一律;营销广告亦真亦假,铺天盖地;文学改编层出不穷,花样翻新……随着大众媒体兴起和技术进步,大众文化也随之转型。


1962年,美国历史学家、社会学家、博物学家丹尼尔·布尔斯廷出版了《幻象》一书,敏锐地描述了大众文化转型的方方面面,全面观察美国新闻行业发展和社会变化,系统回顾了公共意识从注重真实转向爱好虚假的过程,准确剖析了大众媒体兴起和技术进步带来的负面影响,内容涉及新闻、选举、旅行、出版、电影、广告等多个领域。


《幻象》一经出版,即在学界和社会引发热议,创造“伪事件”“图像革命”等关键概念,启发《娱乐至死》《景观社会》《消费社会》等多部经典著作。即便在出版半个世纪后,也没有任何一本书能够如此成功地塑造大众媒体时代美国文化转型的观念,几乎所有严肃的流行文化观察者都追随他的脚步。


今年,《幻象》中文版首度引进。作为20世纪流行文化研究的奠基之作,今天再读《幻象》,同样发人深省。


《幻象》

[美] 丹尼尔·布尔斯廷 著

符夏怡 译

新经典文化·南海出版公司

2023年7月


1962年,美国历史学家、社会学家、博物学家丹尼尔·布尔斯廷出版了《幻象》一书。若以规模而论,这本小书显然比不上他的史学著作“美国人三部曲”(《殖民地历程》《建国的历程》《民主的历程》)与“世界历史三部曲”(《发现者》《创造者》《探索者》),但口碑却不遑多让。它被视为流行文化研究的开山之作,创造了“伪事件”“图像革命”等关键概念,启发了《娱乐至死》《景观社会》《消费社会》等一系列著作。


直至61年后的今天,《幻象》仍然有着指南意义,诠释着流行文化。甚至可以说,它是现实世界的预言。


现实所有乱象,都能在《幻象》中找到预言


当一代代明星变成“过气明星”,一个个网红变成“过气网红”,《幻象》早已告诉我们:


“先前制造名人的手段,日后也必定摧毁他。他成于公共宣传,也毁于公共宣传。新闻让他生,也让他死。没有谁比上一代名人更加彻底地被人遗忘……明星的坠落甚至算不上悲剧,因为他只是恢复原形,重归本来的无名状态罢了。”


当人们沉浸于短视频,甚至日夜被垃圾反智短视频所包围,却还以为自己获益良多时,《幻象》又早已告诉我们:


“图像革命赋予了我们能力,将所有体验都变成某种精神的口香糖,它们的甜味源源不断,带给我们被滋养的幻觉。”


当被制造的流量新闻层出不穷时,《幻象》也早已告诉我们:


“一位有见识的公民应该知道的信息和他实际能够知道的信息之间,越来越不对称。随着官员欺瞒、捏造能力的增长,这种不对称也越发明显。新闻采集者筛选、发明、设计的需要也随之越发增多。于是,整个公共信息系统不可避免地产生越来越多的‘包装’新闻,越来越多的伪事件”。“


新闻的参与者常常不确定到底是谁在行事,又是谁在报道,就更别指望公民能够知晓实情了”,同时,人们“越是孜孜不倦地想让自己‘知情’,他们就越多地被伪事件蒙蔽。”


当智能手机和社交平台包办了个体大多数日常需求和沟通时,《幻象》还告诉我们:


“在一项项进步中——从家庭录像带到有线电视到超乎想象的未来机器——有哪一项进步不使得伪事件数量翻倍且更加鲜活?交通的进步——从随身听到移动电话到超音速飞机以及它们的后继者——有哪一个不是越发模糊了交通与交流之间的界限?每一天,观看和倾听都在取代身临其地的体验。”


……


丹尼尔·布尔斯廷之所以要写作《幻象》一书,是因为他敏锐地发现,自己这代人在美国见证了“民众”的衰落和“大众”的崛起。他也预判了当代人的生活,认为信息焦虑和不确定性将成为人们无可避免的遭遇。


即使看起来非常“贴地”的旅行,某种意义上也是“幻象”。《幻象》中就写道,“旅行”曾经是一种折磨。随着交通的进步和跟团游的发展,“旅行”成了流水线的产物。旅行的风险被保险公司承担,旅途中的景色被舒适的交通工具所掠夺——人们确实旅游了,但又好像没旅游。


布尔斯廷写道:“旅行最古老的动力之一,就是为了看看陌生的事物。我们总以为在另一个地方事情会有所不同……生活在安全、富足且体面的社会中的人之所以旅行,是为了逃脱无聊、躲开熟悉之物、发现异域他乡。”


19世纪中后期是旅行的转折,“随着图像革命开启,出国旅行的特性——首先是欧洲人的旅行,然后是美国人的旅行——发生变化。在此之前,旅行需要长时间筹划,花费极巨,耗时极长,可能威胁健康,甚至危及生命。旅行者曾是主动的,现在变得被动了。旅行不再是体育锻炼,而成了观赏运动。”


之所以造成这种变化,显然与交通的进步有关,铁路和轮船大大降低了旅行的风险,也提高了舒适度,带动了中产阶级的消费趋势。


“跟团游”也在19世纪40年代的英国诞生,最初是特价火车游,此后诞生了导游和订房服务等。尽管当时的老派英国人对此非常抗拒,认为冒险的权利被剥夺,以至于欧洲的风景中被塞满没教养的中产阶级,而且这种旅行“根本不能算作旅行;这不过是被‘送’到一个地方,就跟货物包裹没什么两样。”


不可否认的是,现代意义上的“旅行”确实给人们提供了便利,但也完全颠覆了过往的旅行意义。


以往的旅行者会更深入各地生活,但当下的旅行社却会极力避免这种接触,让游客与当地在实质上被隔离。过往旅行乐趣往往离不开到达目的地的过程,可现在呢?飞机让“日行千里”变成现实,但在飞行中,人们看不到任何地标,“飞跃的不是空间,而是时间”,飞机夺走了景色。甚至在有些地方,游客还会遭遇“假景点”,比如巴厘岛就有专为某些中国游客团搭建的假景点。许多人旅行不是为了看到什么,只是为了拍照和发朋友圈。


正如《幻象》中所言:


“从一个地方前往另一个地方越来越快捷,时间本身也退化为对空间的度量。我们把自己的时代叫作‘太空时代’,但对于我们来说,空间的意义比此前任何时候都要贫瘠。或许我们该把这个时代叫作‘无空间时代’。这个星球失落了旅行的艺术,地上所有空间都变得同质,于是我们便在太空的同质化(或是多样性的希望)中寻求庇护。”


“新闻”是如何被改变的?“伪事件”为何无处不在?


《幻象》中着墨极多的是大众媒体,也是布尔斯廷最为失望的一环。


最初的新闻是“单纯的”。美国的第一份报纸是本杰明·哈里斯的《海内外公共事件报》,1690年9月25日发行于波士顿。报纸承诺每月一期,准时面世。然而,编辑解释道,“若频有事端”,出刊也会频繁一些。“制造新闻全然是上帝(或魔鬼)的责任。新闻人的任务不过是‘如实记述我们注意到的大事’。”


这种新闻观维持了一段时间,可如今它已是老掉牙的观念。“使世界变得有趣已不再是神的责任,而是新闻编辑的责任了”。


也就是说,人们觉得报纸应该塞满新闻,“如果没有明显可见的,或者普通市民也能看得到的新闻,那开拓进取的记者也理应能找出点新闻来。即使没有地震、暗杀或内战,成功的记者也能挖出些故事来。如果找不到,那就必须造一个——逼问公众人物,从平常事里挖掘出惊人的趣味,或讲述‘新闻幕后的新闻’。如果这些全都行不通,那就必须来一篇‘记者述评’——给众所周知的事情添油加醋,或是揣测未来的惊人事件。”因此,记者从原先的“新闻接生婆”变成了“新闻产妇”。


名人这个群体也被大众媒体所改变,他们成为最常见的“新闻素材”,被大众所关注。而且“名人”范畴也因此扩大,从原先的政治人物逐渐扩张至明星、名流等群体。布尔斯廷写道:


“从前,公众人物需要私人秘书来将自身与公众隔开。现在,他则有媒体秘书,以让他在公众眼中保持良好形象。在图像革命前(也在尚未经历图像革命的国家里),如果某人或某家族置身于新闻之外,那么这就标志着他们拥有坚实的非凡之处。怀有贵族式虚荣的女士只应上三次报纸:出生、结婚、离世。如今,上流社会家庭的定义就是常常上新闻。”


这也让“英雄”从时代中消失,被“名人”所取代。《幻象》的归纳是:“英雄是由民间传说、神圣文本和历史著作造就的,但名人是由小道传闻、公众舆论、报纸杂志和转瞬即逝的电影电视画面打造的。”


布尔斯廷对美国新闻界的总结,实际上也是对全球大众媒体的总结。报纸只是一个载体,时至今日,报纸、电台、电视、互联网门户和自媒体,都在贯彻着“制造新闻”这一观念。人们沉浸其中,追求着幻象。


布尔斯廷将这种“人工合成新鲜事”定义为“伪事件”。它不是自然发生的,而是被安排发生,以便于成为“新闻”。“舆论表达成了最强力、最有趣、最神秘的伪事件之一。舆论越是被编造、越是虚假,关于它的新闻就越有趣、越令人兴奋。”


“伪事件”概念逐渐由大众媒体领域延伸向生活,现实中的许多事情都成为“幻象”,比如你无法想象社交媒体上的姑娘去掉美颜会是个什么样子,小红书上的“打卡地”可能只是“照骗”……


在商业领域,类似手段更是层出不穷。《幻象》中就提到,营销者总是会运用一些普通人不熟悉的信息作为吸引客户的小伎俩,比如某公司称自家香烟是烤过的,但实际上所有工业化量产香烟都经过烘烤,又如某植物油品牌称自家产品不含胆固醇,但实际上所有植物油都不含胆固醇。


可以这样说,媒介技术和营销学依然在发展,并偷走人们的真实生活,让幻象更加根深蒂固。同时,相比61年前的“图像革命”,如今的图像化更加剧烈,甚至成为许多人的生活本身。


过度期望是人类的“死穴”


人们之所以沉迷幻象,在布尔斯廷看来,是因为他们“饱受过度期望的折磨”。


《幻象》中写道:“我们期望一切,期望所有。我们期望的事物互相冲突,不可能实现。我们期望内部宽敞的紧凑型轿车、经济实惠的豪华轿车。我们希望能富有又慷慨,强大又慈悲,活泼又深沉,和蔼又好斗。我们期望被追求“卓越”的平庸之辈所激励,期望被渴望识字的文盲教导成学者。我们希望能放开肚皮吃又不长胖,能永远在路上又能睦邻友好……从未有人能如此彻底地掌控环境,然而也从未有人感受到如此强烈的欺骗与失望。因为从未有人有这么高的期望,远远高于这个世界所能提供的一切。我们持有、培养、不断扩张这些过度的期望,因此创造出对幻觉的需求,并用这些幻觉自我欺骗。我们付钱让别人用幻觉来欺骗自己。”


这种过度期望让曾经支配人类生活的那些真理,逐渐让位于虚假的东西。布尔斯廷坦言:“我们不敢破除迷惘,因为幻觉是我们居于其中的房屋,是我们的新闻、我们的英雄、我们的冒险、我们的艺术形式、我们的所有体验。”


他还得出一个结论:如果人们生活在自己建造的洞穴中,那么即使火光的好处摆在人们面前,他们仍然可能会选择阴影。


对于愈演愈烈的幻象,人类其实并没有解决办法。61年前的布尔斯廷显然也没有答案,他只告诉人们:“了解我们的疾病,探索折磨我们的事物,可能是唯一可行的疗法”。事实当然是这样,毕竟“不自知”会导致更大的沉沦。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深港书评 (ID:jbsgsp),作者:叶克飞,编辑:罗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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