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美国建药厂
2023-10-25 20:00

我在美国建药厂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深蓝观 (ID:mic-sh366),作者:谭卓曌,编辑:王晨,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文章摘要
本文介绍了中国药企在美国建厂的现状和挑战。由于纽约附近地价便宜、物流方便,以及当地州政府给出的税优政策,中国药企选择在新泽西州建厂。然而,面对美国市场的竞争和法规要求,中国药企在建厂过程中遇到了许多困难。

• 中国药企在美国建厂面临着美国政府对与中国企业合作的审查要求,需要在美国设立试验室和生产车间才能获得合作机会。

• 美国的工程效率较低,施工进度比国内慢三倍,给中国药企的建厂计划带来了延误和不确定性。

• 在美国建厂后,中国药企需要面对美国市场的品牌认可和信任问题,仅仅依靠低价竞争是不够的,需要通过长期稳定的供应和优质的产品来赢得客户的信赖。

美国东部的新泽西州,它荒废的厂房,总有出租广告被粘贴出来,总有一个个怀揣美国工厂梦的中国人来到这里把广告撕下,成为厂房新一任主人。


因为靠近纽约和波士顿,地价便宜、物流方便,前来办厂的企业可以享受当地州政府给出的税优政策,新泽西因而成为了中国药企到美国办厂的可选项之一,其中包括了药明康德和百济神州。


更早些,在国内创新药火热时期,为了中美双报快速获批,也为了快速寻找到新的管线,类似济民可信这样的中国仿制药企们来到新泽西,纷纷设立创新的研发点。一些更有野心的中国药企甚至想在新药项目融资且分拆上市后,把工厂开在美国。但做创新药的漫长等待期,抵不过国内的营销压力。在美国建厂的梦破碎之后,一些企业悻悻而归。


这并没有浇灭中国制药行业的“美国工厂梦”。如果在中国生物制药的黄金时代登陆美国市场,是为了寻求更大的增量,可进可退;那么,在国内生物制药市场寒冬时,又有一批中国CDMO企业来到了美东,它们这一次的“登陆”,是企业更加务实的一种选择。即便面对更多的困境,也难以轻易放弃。


一、这次,一定要在美国建厂了


在被派往美国之前,熟悉美国行政效率和办事风格的同行、同事就已经给在中国一家CDMO工作的李力打过预防针了,不要对美国的效率,抱有太大期望。到达美国之后,他才发觉现实中遇到的困难和麻烦,比预想到的要多得多。


在国内创新药的预期下降、新项目被砍的情况下,曾炙手可热的CXO行业,受国内创新药预期下降、新项目被砍的影响,从一片火热降至冰点。恶劣的价格战让很多CDMO企业挣扎于生死之间,不得不向全球最大的创新药市场——美国,寻找生存空间。他们如潮水般涌入了美国市场抢单,积极参加展会,频繁拜访客户。却总是败兴而归,因为真正拿到单子的公司屈指可数。


想要进军美国市场的企业这才感觉到,要想真正拿到美国市场的单子,仅仅参会或者是BD是不够的,需要“更进一步”的战略。


一些美国创新药企因为申请了美国联邦政府资助基金,联邦政府要求企业披露与中国企业合作情况,会仔细询问,实验室、生产地是否在中国,虽然最终不会强迫一定和中国公司不合作,但这些拿了政府资助基金的企业为了避免麻烦,更希望中国CDMO企业把工厂放在美国。如果把生产放在中国,运输成本和时间控制不好,即便足够便宜,美国药企也不乐意合作。


当美国客户提出一种合作态度:如果中国CDMO公司在美国有一个试验室,有一个GMP生产车间,我们就会优先考虑跟中国企业合作时。这些前来抢单的中国年轻商务拓展人员都沉默了。在人生地不熟的美国投资建厂,的确是一场冒险。耗资巨大不论,投产之后,是否能拿到订单,工厂是否盈利,谁也不知道答案。


李力所在的公司决定赌一把。公司在某个细分领域已经是国内首屈一指,但因为成立时间太短,在业界算是新面孔。要让美国市场熟悉和接纳这张面孔,投资办厂算是最有含金量的名片之一。


“我们内部评估下来后,觉得建这个厂,利大于弊。投资多是多,但一定时间内能收回来。”何况,药明康德在美国建厂,成功接到了大量欧美订单,这让处于海外求生大战中的中国CDMO企业,看到了一种积极的可能性。


工厂是从去年下半年开始筹备的。它是一个几千平方米废弃的仓库,租金每年高达几百万人民币。如今,它要被改造成GMP生产车间。李力此行来到美国就是为改造车间做相关准备。


在美国设分公司的中国CRO公司喜欢用中国员工和中国耗材。有一家公司在成立之初找了美国当地人,用国内的仪器跟耗材,试验怎么都做不成功。后来没办法,找一帮中国员工过去,因为国内的这批员工已经熟悉国内仪器和耗材,有比较成熟的工艺生产流程,什么问题都没有。慢慢地,这家公司只用从国内派过来的中国员工。“听说做得很顺利,订单很不错。”


但这家CDMO公司并不想走这条路。“我们想要更本土化,如果我的员工是当地人,我用的设备、耗材、仪器是当地的,我的制度流程标准也是,那么当地的客户接受度会更高。”不单单是李力所在的公司,其他来到美国迫不及待想拿到订单的中国CDMO企业,它们在建立公司的各个方面,小到设计,大到生产用的仪器都尽量“美国化”。


二、不断拖延的工期


陈兵在美国感到诧异的是,在公司附近的路上有一座大约20米长的桥,他是国内一家CDMO派往海外市场的员工,到美国的时候是初夏,桥刚开始修,回国已是冬天,桥只修了一半。


美国的工程效率让人着急。美国施工团队给出的工程项目进度,光承诺的时间就是国内的三倍。国内工程公司承诺6个月完工,如果甲方想压缩到三个月,工人加班加点都能干完。但到了美国,工人权利受美国工会保护,动员他们加班是不可能的事。


不卷的氛围对于工期来讲未必是好事。整个工厂投入上亿人民币,预计的是从进场施工,半年后完工、投产。但拖了整整一个月,工程才刚启动。加上感恩节、圣诞节系列假期将至,按照美国人不愿加班的脾气,整个12月份别指望能有任何进度。


但时间不等人。集团极为重视海外建厂项目,几乎所有政策、资金倾斜,不计成本投入就是为了加快上马。十几名中国员工陆续被派往美国,其中有像陈兵这样的中层干部,也有试验室的一线员工过来手把手地教美国当地员工,把国内的工艺摸索复制到美国。当下工作签很难申请的情况下,第一次到达美国的中国员工拿的都是商务签,半年内又得重新返回中国。


这些拿了商务签的中国员工,不可以进入试验室操作仪器设备,更不可以下到工厂干活。国产设备到了美国,正常是需要国内设备厂商派工程师做安装调试,但工程师不能进车间,只能言语指导,一旦拿了扳手,被美国劳动局知道,员工会被驱逐,公司也会收到高额罚金。一位行业人士曾经对在美国开工厂写过这样的感悟——最难的不是产品制造、设备成本等,而是在美国体系里面,你永远只能是按照它体系的话语权规则去做。


工期迟迟没有太大进展,而美国市场透明的规则,让中国企业很难在节约成本上有计可施。美国人不吃低价竞争这一套。当陈兵拿着一家品牌的报价,对另一家品牌说,你这个价格太高,另一家低了点,能不能给我再低点,我选择你。对方挑明了不降价的态度,甚至真诚地建议:“要觉得竞争对手便宜,可以选择他们。”


工程招标同样如此。当他给一家工程公司发邮件称,“有两个供应商可以选,另外一个价格比你略低,但它的施工时间更长,我更倾向于选你,前提是价格能低一点,能降个200万吗”。对方回复:“只能降10万,是我们最大的诚意”。


这些美国供应商宁愿不接单子,也不会压价。


国内为了降低成本,有时,包工头领着一群散工就能干一个工程项目。但在美国,人力成本是极为值钱的。美国工人分为两种类型,一种是加入工会体系的,一种是非工会体系。加入工会的工人,每个人的工时费在150美金左右,而没有政府保障的非工会的工人,时薪是100~120美金,便宜的能到90美金。


李力比较奇怪,既然人力成本价格差这么多,为何不找没有加入工会的施工公司——这在中国是最常见的压缩成本的套路。但美国那边的工程负责人称,没有加入工会组织的施工公司,工人的职业技能、操守是得不到保障的,是不建议使用的。


三、意料之中的磨合


一家公司高层要把国内公司的采购标准复制到美国工厂,这让双方团队因此争论了两个月之久。


美国团队认为,我是一家美国公司,为什么要用国内的标准?国内的采购流程基于国内的特点,经过长期调整,过于繁复。而国内公司认为这是合理的——流程已经使用了几十年,每一步都是基于降低风险的考量而定。


在国内,因为设备、物料、耗材等供应商太多,市场过卷。往往买个仪器设备,能找到三四家。每一家给出价格后,甲方是要去比价格,去确认配置,再来定夺。而美国那边供应商比较少,是基本固定的几家,没有什么太多可选项目,也就没有那么多的流程。


双方你来我往交战两个多月,最终结果是,按照美国团队的要求,结合国内公司的要求,出了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流程标准。本以为简化版本的流程会引起国内公司高层不满,毕竟不是任何老板都愿意在自己定下的规矩上大动手脚。但高层们看到流程后,觉得很实用,原先怕失误而加进去的条条框框其实也不是那么必需时,立马要求国内公司的流程也跟着改进。


互相的优化和提升,还体现在工艺标准冲突上。当把国内成熟的生产工艺复制到美国时,美国研发团队同样提出异议。他们所接触到的是美国制药行业的一套工艺标准,使用的全部是美国本土的仪器设备。而国内的工艺技术是基于部分国产、部分进口设备,调试出来的一种产物。双方对于发酵纯化的工艺理解、评判标准也截然不同。


在面临种种冲突情况下,一些中国公司会选择抽派更多中国员工到美国,用中国标准来占据话语主导权。2014年,中国玻璃大王曹德旺来到美国建厂,斥资1亿人民币买下之前通用的旧工厂。从中国前来美国的熟练员工手把手培训流水线上的美国当地员工,工作中同样遭遇过很多的困难。双方的理念截然不同,又都根深蒂固。为了加快进度,曹德旺邀请美国团队的管理高层来到福耀玻璃总部福建福清参观,并且希望把中国军事化管理工人的那一套复制到美国,结果不尽如人意。


不管怎样,在美国建厂势在必行的战略下,李力所在的中国公司选择了更为变通的处理方式。


“国内管理层对于美国工厂建厂是一路绿灯。在国内,流程的修改根本不可能。但国内高层在美国工厂上的态度是,美国团队在流程改进上有什么需求,只要保证工作效率,都可以修改。包括申请预算,流程优化等。”


而国内管理层最关心的只有一个,工厂什么时候可以实现交付?而这个问题,李力实在难以给出确定的回复,他开始理解对于一个中国公司而言,在美国办厂并不是砸钱,撕下一张出租广告牌那样简单。药明康德最初在美国办厂,同样认为工程建设和国内差不多,只要找到一个好的施工团队,一切都很顺利。但第一个厂房建设也非常艰难,投入远超规划的好几倍,才把厂建起来。


“我们对于国内工程项目的预算驾轻就熟,认为是可控的。但对于国外工程项目的实际投入是一无所知的,它会超支多少?对于中国公司而言,这是最大的不确定因素。”哪怕美国施工团队给出一个符合美国标准的设计、规划,但中国公司往往两眼一抹黑,由于缺乏美国法律法规知识构建,往往在施工中是极为被动的一方。在建厂之初,李力称,由于不熟悉美国法规,公司也吃过亏,需要准备的材料不足,导致工期拖延了一两个月。


从他的经验来说,“想在美国开厂的中国公司,迫切需要一个最懂美国法律的项目经理。”


四、硬件完成了,就会有市场吗?


工厂建设只是第一步,当它被打造成一个拥有完美硬件的“美国工厂”时,美国客户会买单吗?


“中国很多CDMO公司知道自己的质量可以,价格有优势,但怎么向美国客户证明这种性价比?就算商务拓展团队平常参展、拜访客户,但对方不可能就凭一面之缘的只言片语,就选择了你。哪怕它们看到了我们的工厂。”


美国市场注重品牌,而不看重价格与人情。一家国内CDMO公司做过市场调研,同样一个产品,在国内只要宣传“每一次低至多少钱,就可以获得订单”,立马能吸引诸多潜在客户的兴趣。但在美国,用同样的低价营销策略,反响平平。


在人情观念淡薄的美国社会,中国的“人海战术”也很难施展空间。当美国药企信任且用惯了一家供应商的产品后,它们不会轻易更改自己的供应商。双方信任的建立,是一个漫长的过程。除了建设工厂之外,个别中国CDMO公司会在网站设计、对外宣传上下功夫,至少都会侧重美国本土特色,增强公司的可信度。


一家CDMO公司高层持续关注着出海CDMO的动向,在他看来,出海成功的CDMO几乎都在美国稳扎稳打了至少十年,追随美国药企一步步扩大供应范围。但对于新玩家而言,“我们不可能有10年的时间来慢慢沉淀,如今市场处于需求过剩、库存过多的阶段。我们只能在两三年内,快速把量上上去。”


在他看来,大多数公司的成功都是因为外部推动。只有当客户有需求,公司把需求按要求交付掉,自然而然就在美国站稳了脚。但如今,美国偌大的创新药市场在收缩,留给中国企业的时间也不多了。


很多中国企业创始人的成功路径,靠的是便宜的人力、低廉的价格和过硬的人脉关系。到了美国,这一套仿佛失灵了,急需在新的规则下生存。


(文中李力、陈兵为化名)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深蓝观 (ID:mic-sh366),作者:谭卓曌,编辑:王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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