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士
2018-09-19 15:24

斗士

本文转自微信公众号:虎皮妈的夜航船(ID:hupima),作者:虎皮妈的夜航船,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一、伤痕


1999年,副地区检察官Jay Boyarsky手上有一起儿童性侵案。15岁的受害人Maricela坐在他面前,第一眼看,实在不是“理想”受害人。地检官理想中的受害人,应该是无辜的、纤弱的、一望就带着强烈伤痛后遗症的。而眼前这个姑娘,穿着短上衣,露着肚脐,下着小短裙,似乎还交了男朋友。哦,辩方可攻击的地方太多了。更何况,Maricela报告的,是一起发生在8年前的性侵案。


8年前,1991年,Maricela 7岁。她出生在一个差区,母亲是单身妈妈,没有固定工作,还有个经常出入少管所的哥哥。就是那种,一出生似乎就带着一望可知的悲剧命运。悲剧也确实发生了。7岁那年的夏天,Maricela的妈妈找到一份临时工作,把Maricela托付给当时的同居男友照看。就在那个夏天,他侵犯了她,长期,持续,反复。7岁的Maricela忘不了那个夏天,但她什么都不敢说。因为他曾经威胁:如果你敢说一个字,我就杀了你妈妈。Maricela相信了,她见过暴怒的他如何殴打妈妈,于是她沉默。


有童年被性侵经历的受害者,常常要到很多很多年后才会开口。当他们足够成熟,当他们足够强大,当他们想要告别过去开始一段新生活。8年后,Maricela终于哭着对她妈妈说:你记得那个人么?我7岁时你交的那个男朋友?


于是她们去了警局,走进地检官办公室。


Boyarsky听Maricela的叙述,渐渐,觉得这个女孩逻辑清晰,非常有说服力,让他开始觉得:等等,或许陪审团会相信她说的话。但现在摆在面前的问题是:8年了,已经超过了6年的有效追溯期,如果要把这件案子重新带回牌桌,光有受害人的证词是不够的。他需要别的证据,别的能作证Maricela证词的证据。


Maricela问他:通常你们还需要什么证据呢?


Boyarsky说:如果是刚刚发生的强奸案,我们会立刻带受害人做体检,医生可以找到一些物证。


Maricela说:我可以去做检查。


Boyarsky说:但是8年了。


Maricela说:从那件事后我没有过性生活,我可以配合你们做任何事。你不要放弃这个案子。


Boyarsky说:你知道,上了法庭,我们需要你当着陪审团说很多细节,一些你完全不愿意回想起来的细节。对方律师还会攻击你,攻击你的家庭,你的动机,你有男朋友这件事,调查你的私生活。他会一再告诉所有人,你是一个骗子,你动机不纯,你私生活混乱,你血口喷人。你确定你愿意走下去么?


Maricela说:我知道,我愿意。


后来,医生指着一张片子告诉Boyarsky,时日久远,Maricela的处女膜又恢复了一点,但是留下了一个明显的伤痕。根据那个伤痕的状态,可以印证Maricela的话。这是一个旧伤痕,实在被强迫的状态下才会造成的伤痕,是受了极大伤害才留下的伤痕。Boyarsky问:除了被强奸这种可能,还有什么情况会造成这样的伤痕呢?医生说:比如她从树上掉下来,阴部正好撞上自行车垫。


二、初步听证会(preliminaryhearing)


初步听证会是在庭审之前的一个法律程序。检察官需要摆出足够多的证据,说服法官被告确实有可能犯了罪,而检察官没有滥用公权力来欺压一个无辜公民。


在法庭上,公共辩护人第一次看到了Maricela,他立刻笑了,揶揄Boyarsky:你认真的么?你只有这个?


虽然Boyarsky叮嘱过Maricela穿自己最体面的衣服上庭,但Maricela再次穿着露脐装牛仔短裤来了。Boyarsky朝着辩护人笑笑,你会看到的,你会看到我有什么。


Boyarsky问:所以,当时痛么?


Maricela回答:非常痛,非常非常痛。


Boyarsky继续:流血了么?


Maricela回答:是的,每次都流血,内裤上都有血。


本来,预演好的回答到此为止,但Boyarsky灵光一现,追问了一句:那你怎么处理那些带血的内裤呢?


有时在庭审时,陪审团能看到的证据只有双方的证词,所谓的my words agaisnt your words。检方说:是他是他是他。辩方否认:不是不是不是。有什么能让陪审团毫无疑问地确认,被害人一定在说真话呢?细节,只有细节,绝无可能编造的细节。


Maricela没有任何迟疑,回答道:我把内裤脱下来,放在一个透明垃圾袋里,然后把袋子塞到衣橱的角落,因为我不想让我妈妈和哥哥发现。有时候一星期衣橱里会有一个袋子,有时候有两三个。每星期收垃圾的那个早晨,我就很早起床,偷偷溜出门,把那些垃圾袋放进垃圾桶。


她的回答如此自然,真诚,有条理,细节如此严丝合缝。Boyarsky心里一阵狂喜,忍不住暗叫了一声Yes!当他结束询问路过公共辩护人的时候,只听到对方咕哝了一句:oh,we are fxxked。


Maricela和医生的证词顺利把这桩案子带到了庭审。


三、clear and convincing (清晰并有说服力)


初审法官是一个向来比较偏向检察官的法官。Maricela证词无懈可击,比初步听证会时表现更完美。医生作为专家证人,证词非常有说服力。Boyarsky在陪审团的目光中读到了愤怒和同情,他觉得,正义触手可及。


几天后,检方案件陈述完毕,轮到辩方陈述。就在这时,辩方律师突然提交了一项动议。


根据当时的某条法律,超过案件追诉期的性侵案提高时,必须要有“clear and convincing evidence to corrobrate”(有另外的清晰并有说服力的证据来佐证。)辩方律师称:这个案子里,检方只有被害者的证词,没有清晰和令人信服的佐证证据,因此,法官应该驳回这个案子。


Boyarsky说:我有佐证,医生的检查报告就是佐证。


辩护人说:但医生的报告并没有“清晰并有说服力”地证明我当事人就是那个侵犯她的人。


Boyarsky说:不不不,法条上不是这样说的。字面意思是,新的证据能够清晰并有说服力地佐证被害人的证词,并不是要求一个独立证据证明被告犯案。


辩护人说:不不不,你对语法的理解有问题。


Boyarsky说:你的语法理解有问题。


立法时候的文件,法条本身,司法解释,过去案例,浩如烟海,但没有一个地方能够告诉法官,这个clear and convincing到底修饰的是什么,是什么的标准。它到底要求的是佐证?还是直接证据?


法官对着动议思索了一阵:我对法条的理解和辩护人一致。


Boyarsky的心沉了下去:法官大人,我请求您,让陪审团来裁决吧。


法官不以为然:很遗憾,我现在必须驳回这个案件。


Boyarsky面如死灰,被告当堂释放,陪审团就此解散。辩护人大获全胜。


法官单独把Boyarsky留下:听着,我相信Maricela。这样,你去上诉,让上诉法院裁决“clear and convincing”究竟是什么意思,然后我们重新再审。


Boyarsky不可置信地看着法官。他忽然明白了法官为什么那么轻易就驳回了案子。


他苦笑着说:法官大人,庭审已经开始了,陪审团已经宣誓了,被告被当堂释放,一罪不二告(double jeopady),被告不可能再被带回来了。


法官的脸色一点点灰败下去。


Boyarsky点点头,在心里同意他:是的,we are fxxked。


四、然后呢?


向陪审管解释究竟发生了什么需要很大的勇气。


12个公民,在法庭了花费了好几天,慢慢拼凑出了一个女孩的悲惨遭遇,现在却得知:并没有经过他们的裁决,被告已经被无罪释放了。


“然后呢?你们什么时候重新起诉他?”所有人都好奇。


“没有然后了,”Boyarsky艰难回答,“他永远不可能因此被定罪了”


“哦,”大家沉默。


有个陪审员去而复返,拿出40多块钱来:“这是我当陪审员的补助,你替我转交给Maricela。替我转告,我相信她。”


向受害者解释究竟发生了什么需要更大的勇气。


Maricela顿了顿,也问:“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像那些带血的内裤,消失得无影无踪。


“所以同样的事情,也会发生在别人身上么?”Maricela问。


“法律是这样规定的,”Boyarsky回答。


“那可以改变法律么?”


改变法律?把clear and convincing去掉?


Boyarsky苦笑着摇头。他知道Scaremento的那些议员会怎么谈论这件事情。看啊,又一个检察官,他们拥有那么多资源,他们代表政府的庞大权力,但他们输了一个案子就哭鼻子,然后要来修改法律。


很难让一个15岁的女孩明白,在民主的加州,议员们多痛恨他们这些检察官,多同情被国家机器碾压的被告们,对弱者的同情。


“受害人不是弱者么?”Maricela好奇。


“但他们看不见,”Boyarsky说。


“我可以让他们看见我,我跟你一起去。”


童年被性侵的受害人,许多人一生都无法触碰这个伤痛;其中部分人会告诉亲友,但不会开口告诉警察;部分人报警,但却不愿意在法庭上重新向陪审团复述那些伤痛的细节,被辩护人审查盘问;即使那些熬过庭审的人,绝大多数,都不愿意面对媒体,面对大众,把自己的脸和性侵受害者联系在一起。那是一种不可谈论的伤痛和耻辱。


但这个15岁的女孩,愿意面对媒体,面对大众,面对议会,面对所有流言蜚语和指指点点。她竟然有那么多的勇气。


游说,媒体采访,听证会。投票的时候,几个全力支持被告权益的议员离开了会议室,没有投反对票。法案以全票通过。


Boyarsky说,我叫她Maricela法。


五、斗士


2016年,加州州长签署了一项新法律,废除了性侵案的有效追溯期。


Boyarsky十年没有联系Maricela了,看到新闻,他给她写了一封邮件。


Maricela竟然回信了。


她说,哦,我后来没有念大学,我现在在拉斯维加斯,在跳舞。


Boyarsky的心沉下去:果然逃不出宿命么?


邮件换行:好了,我是骗你的,我不是脱衣舞娘。但我确实没有上完大学,我现在在拉斯维加斯一家私人俱乐部当经理,那么多年没见,你愿意来看我么?


Boyarsky对我们说:后来我去拉斯维加斯看Maricela。她像那家俱乐部的女王,所有工作人员看到她都毕恭毕敬,而她对别人说,我是她的导师。她说我是导师唉,我真的很开心。


Maricela告诉我,她哥哥在坐牢,她妈妈生活状态依旧不大稳定,但是她结婚了,和丈夫感情美满,打算过两年回大学把学位修完。有些人生来就是斗士,不是么?


是谁问我职业生涯里印象最深的一个案子的?以上,就是我的回答。


本文转自微信公众号:虎皮妈的夜航船(ID:hupima),作者:虎皮妈的夜航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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