硅谷是个什么谷(第十章):金融危机
2018-10-03 20:00

硅谷是个什么谷(第十章):金融危机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虎皮妈的夜航船(ID:hupima)奴隶社会(ID:nulishehui),作者:虎皮妈。


2008年的暑假,是暴风雨前的甜蜜和平静。程悦欣兴高采烈地带了一大箱Costco保健品和四个Coach包回国探亲。飞机降落浦东机场,在接机人群里看到父母的一刹那,程悦欣不禁鼻头一酸。江南梅雨季节的空气如此久违,洇洇染染,钻到人的皮肤毛孔里,几乎冒出眼眶。


“瘦了,瘦了。”程悦欣的爸爸执拗地说。


“哪里瘦了?我还胖了6斤,”程悦欣自然地挎住老爸。


程悦欣的妈妈解下她身上的挎包,顺手捏了捏她的手臂:“是胖了,肉都松掉了。在外面肯定一直吃垃圾食品。”


“哪里有,我老公每天回家做饭给我吃的。”程悦欣抗议。


“哦哟哟,还我老公!”妈妈上手就捏了程悦欣脸一把。


开车来的表哥推起了行李车:“欣欣,你这美国去了一年是不一样啊,人都洋气了啊。”


一年人就洋气了么?不过是善意的客套话。车上了高速,渐渐驶入杭州,骤然看到故乡的一草一木,程悦欣忽然有一种坠入梦境的熟悉感——似乎时光还停留在一年前,似乎她从来没有离开过这块生她养她的土地。


亲戚聚会,同学聚会,同事聚会,久违的推杯换盏闹哄哄;下午茶,KTV,狼人杀,一拨接一拨的客套和艳羡。“你们拿到绿卡了么?”“你老公工资多少啊?”“美国房价高不高啊?”“你老公怎么没一起回来啊?”


但热闹过后,程悦欣忽然有种怅然若失。那些熟悉的老同学老朋友,有的买了房,有的升了职,有的捉对讨论办公室政治,还有的讨论着环球旅行。每逢在美国沮丧的时候,程悦欣都会安慰自己,大不了回国。故乡的一切都蒙着一层温情脉脉的面纱,让她暂时忘了自己为什么会选择出国。故乡似乎永远在那里等待她,无怨无悔地作为一条最后的退路。但一年,只不过一年的时间,程悦欣突然觉察出来她和旧生活间的一些间隙。她听都没听过的网红餐厅,新开的楼盘名字,原来单位的人事变动,地球那端小资朝圣的打卡地。好像所有人都往前走了,只有她一个人留在了原地。


“你知道么?后来谁提了副科长?小吴啊!”同事莎莎跟她八卦,做出惋惜的样子,“要不是你走了,她有这个机会?”程悦欣微笑。去年出国,说是为了张思禹,其实也是觉得工作无聊无趣。生活在别处,以为到了美国,一切都是新的,一切都自然而然会变好,但人生似乎并没有这样一个万能开关。就像她过去一年无数次幻想,自己要是还在国内,生活该多么美好。可真的回来了,一切都似乎跟想象得有点不一样。


她27岁了,出国一年,身无所长。旧工作已经回不去了,但重头再来,她又能干些什么呢?


这个假期的后半程,程悦欣开始有些焦虑。跟张思禹连线的时候,她第一次主动提起自己对未来的规划:“要不,我9月份去社区大学学个英语吧?”张思禹抚掌:“好啊,太好了!”看到张思禹兴奋的样子,程悦欣的脸却耷下来:“你是不是早看我在家不爽了啊?”张思禹急得脸红,赶快辩白:“没有!你去上学还是呆在家,我都支持。”


生活有风险,处处送命题。


8月8日,北京奥运会开幕,鸟巢上空被一片绚烂点亮。歌舞升平,辉煌萦绕在夜空,久久不退。虽然CCTV的直播被网友们群嘲,但郑懿说,NBC的解说员连说了三个“spectacular”(壮观)。最后还加了一句——不管对中国有什么意见,这场开幕式办得都无可指摘。


郑懿念完了地狱式的一年级,绩点3.7,排名全校前10%,她终于放下一身紧绷,露出了笑容。按照往届经验,以她的成绩,暑假的OCI不出意外都能找到一个大律所的暑期实习生机会,最后顺利留下。2008年的暑假,郑懿穿着职业套装,戴着自信的微笑,气宇轩昂地穿梭于一个又一个面试间,侃侃而谈。车轮面试,跟进面试,午餐面试,律所社交活动。林锐一开始还问:“战况如何?”郑懿回答:“我让那个partner微笑了8次,大笑了3次。”后来,林锐也懒得问了,只在郑懿收到第三个offer时“哟”了一声。


最终,郑懿选择了排名最高的那间律所。回复完email的那刻,郑懿开了瓶红酒,一脸严肃地对林锐说:“我终于接近自己的梦想了。”


林锐笑:“怎么感觉起来,你的梦想里没我什么事?”


郑懿瞥他一眼:“因为确实没有啊。”


张思禹和程悦欣去夏威夷度蜜月时,曾经听过一个“分时度假”(time share)度假屋的推广,在多年后,应该属于时髦的共享概念。只要交多少多少会员费,一年中这个度假屋就有多少天是属于你的。交满多少年,这个使用权还可以传承给自己的孩子。程悦欣听得热血喷张,张思禹却因为出来旅游借了信用卡债百般搪塞。很久以后,程悦欣还在怨念这件事。郑懿问她:“30年,说得很好听,但你怎么知道30年后这家公司还存在呢?它如果倒闭了,破产了,你的本金不就要不回来了么?”程悦欣讶异:“不会吧!”


不会吧,所有人都是这样想的。所以愿意消费,愿意借贷,愿意今朝有酒今朝醉。这一切的一切,不过是基于一个朴素的念头——未来一定会比现在更好,至少不会更糟。一切都是可持续的,一切都是不会改变的,一切。那几年流行一个故事:一个中国老太太,存了50年钱,终于买到了一套房子;一个美国老太太,贷款,问银行借钱,50年后终于把自己住的房子付清了。是啊,做人为什么要像中国老太太?美国老太太提早享受了50年呢。


但谁都没料到,美国老太太有被银行收房法拍的那天。


9月,雷曼兄弟宣布倒闭。


一开始,这则新闻只是程悦欣英语课上的新闻素材,程悦欣甚至原来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么一间银行。紧接着,论坛上开始弥漫紧张的气氛。在华尔街上班的那些id人心惶惶,程悦欣对其中一篇帖子印象深刻:“落地窗望出去正好能见到。摩天高楼里,灯光一层一层渐次熄灭,被裁员的人们抱着纸箱子,神色木然,眼光绝望,从大门口鱼贯而出,曾经呼风唤雨的庞然大物就这样轰然倒塌。”


金融业大裁员,哀鸿遍野,股市狂泻。不久,蔓延到各行各业。经常有人好好上着班,就见到隔壁的同事就被叫进了经理室,出来后就开始整理办公桌,抱着纸箱跟着保安离开。有的经理裁完人,精疲力竭回到自己办公室,看到了自己的解雇信。每次开会,都心惊肉跳,不知道老板嘴里下一秒说出来的,是不是“裁员”两个字。


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硅谷的高科技行业也很快被波及。张思禹公司开all hands meeting,老大穿着皮夹克,举出一根手指:从今天起,我和所有高层管理人员只领1块年薪。老大做出榜样,员工们减薪10%也是顺理成章,总好过裁员。到处都在裁员,到处都在冻结招聘。裁员太多,上班高峰时段的高速竟然开始不堵车了;当年H1b的名额竟然到隔年4月都没用完。商店里冷冷清清,餐馆生意一落千丈,为了省Costco会费,大家都开始去沃尔玛买东西。


对于普通美国人而言,金融危机意味着节衣缩食;而对移民,则很可能意味着美国梦的终结。所有拿着工作签证的移民,所有熬着绿卡监的移民,一旦失业,不仅意味着过去多年的坚持立刻付诸流水,同时意味着,如果短期内不能找到新工作,必须卷铺盖走人。


11月,即使坚信“花无百日红”的郑懿,也受到了波及。她心惊胆战接地打开了一封email——她的实习offer被律所收回了。


律师不过是乙方。都没有甲方了,乙方能怎么办呢?


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坚持,所有的挑灯夜战,那一页页啃下去的案例,那一杯杯灌下去的咖啡,突然之间,全部变成了笑话。


但郑懿不甘心。


她去律所找当初招她的partner,秘书总说不在,郑懿就站在门口等。等到第三天,终于被她等到。郑懿急步上去拦住:“Peckman先生,我是Yi,我需要2分钟时间。”


几个月前充满魅力的中年男子此刻显得有些苍老。他停下脚步,看着郑懿点了点头:“我记得你,Z小姐。”


郑懿连珠炮一样说:“你们发了offer,我已经接受了,按照合同法,我们之间的合同是有法律效力的,在这个阶段,你们已经不能收回offer了,这是违法的。”


蓝色的眼睛盯着她,听她说完,忽然笑了:“你1年级的合同法一定学得很好。”


“对,我考了A,拿了Witkin奖。”


Peckman笑了笑:“让我们直说吧,去他妈的合同法,如果我们不能收回offer,那我们就解雇,你和我都知道,不管用什么方式解决,结果不会改变的。Z小姐,我喜欢你,但是按照现在的情形,即使你明年依旧来做暑期实习,我可以保证,你实习结束后也绝对留不下来。没有招聘名额,你明白么?你看看这幢楼里面,每个律师现在都在担心,客户走了一个又一个,他们下个月怎么办。我们没有新的招聘计划,我说得清楚么?”


郑懿直直望着他,一种巨大的无力感蔓延着:“但是,如果我愿意免费来这里呢?”


Peckman叹了口气:“有开香槟的时候,就有哭的时候,世界本来就是这样运行的。Z小姐,你可以免费来,我无法拒绝。但站在你朋友的角度,我希望你把时间花在更值得的地方。这里对你来说没有希望了。我不知道,可能有些中小所还有机会,那些ngo,你需要打起精神重新开始,我只能说这么多。”


郑懿怔怔地呆在原地。Peckman走了两步又回来,郑重地说了一句:“祝你好运。”


经济周期,有人说7年,有人说8年,其实屡见不鲜。但奇怪的是,当我们一路高歌猛进的时候,谁都不愿意相信,规律还是会起作用的。我们总愿意相信自己是独一无二的,所处的时代是特别的,奇迹是会发生的。但这所有的乐观,只需要一个泡沫的破灭,就会霎那消失。


林锐半夜醒来一个激灵,摸不到身边的郑懿,打电话也找不到人。惊慌失措披衣下楼,却发现郑懿一个人呆坐在楼下不开灯的客厅角落。


林锐很想像张思禹那样,轻轻松松说一句,别担心,我养你啊。但阴影叠阴影,郑懿的身影即使在最深的黑暗里,林锐都能想象她听到这句话的反应。绝对不会是感动,而是,你凭什么看不起我,认定我要被人养?


此时此刻,林锐忽然觉得,躲在学校里也挺好的,至少能熬到情况好转一点,至少没有身份问题不用灰溜溜打包回国。


“郑懿,还有两年呢,想开点,机会有得是。”林锐只好这样说。


良久,坐在黑暗里的郑懿“嗯”了一声。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虎皮妈的夜航船(ID:hupima)奴隶社会(ID:nulishehui),作者:虎皮妈(复旦大学毕业后随先生去往美国,有了两个孩子,在七年全职妈妈生涯中,开始读法学院、开公号、出版小说、创作剧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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